他自然是没打算赖账。
之所以一直没告诉父母,当然是因为有一些别的原因……
因为这些钱加起来,数额巨大。
也因为,上次刚借完钱,他和斯岚就在办公室……
尴尬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裴嘉玉脸上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斯岚也终于反应过来,打圆场道:“裴少已经差不多把钱都还给我了,我怕你们急于还钱,经济紧张,所以多问了一句。”
裴父详细追问了几句,斯岚神色如常,对答如流,三两句就把事情圆了过去。
裴父没想到他离开裴家都这么久了,不仅不记恨他们,居然还愿意拿出钱来帮助,感动得热泪盈眶,抓着他的手连连道谢,瘦削的脊背在风中摇晃,枯叶一般。
裴嘉玉怕他吹风受凉,连忙扶他进屋去休息。
等再出来时,斯岚已经走了。
裴嘉玉站在门口,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是失落,又似乎是生气。
生气是因为斯岚不肯解释,不肯说实话,一声不吭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掉。
那失落呢。
失落又是因为什么呢。
……
他不知道。
——
一个星期后,裴嘉玉在新闻上看到了斯岚高调出席某人工智能技术大会的财经新闻。
在此之前,斯岚已经有足足大半年都没有出现在任何新闻中。
外界传言这位天才企业家即将有大动作,所以正在韬光养晦,所以隐忍不发,行踪神秘。
没有人知道,他藏在江南小镇的一户人家里,足足八个多月。
也有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说是斯岚大半年前在欧洲参加某国际会议时,因为得罪了某些利益相关的业内人士,意外遇刺,失踪了大半年。
甚至也有传闻,说他是风头过劲,树大招风,招来了一些人的嫉恨,所以被施加报复,在家里躲了大半年。
……
不管外界猜测如何,斯岚始终不予回应,神色自若地穿梭在各个会议和活动中,与从前别无二致。
裴嘉玉看完新闻,失眠了许多天。
白天陪父亲做复健运动,陪母亲读书闲聊,静下来的时间里读书写字,偶尔却会走神。
想到惊惧处,忽然心脏狂跳,寝食难安。
裴嘉玉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财经新闻里的八卦淡去,重新恢复了正经的财经播报。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江南小镇里,春风吹到耳畔,这座不大的江南小院里,一切似乎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树欲静,风便止。
裴嘉玉重新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中,同时开始接手父亲从前的一些烂摊子。
裴宏虽然夺走了公司大权,但一个人的胃口是有限的,无法吞掉所有的东西。
更何况,有的东西他也看不上,嫌弃盘子太小,也嫌弃来钱太慢。
这些“小盘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懈可击的。
如果有,那一定是有人在说谎。
——
亲近的下属都知道,裴总最近心情烦躁。
其实已经持续了有一年多了,公司的几个季度大项目连连腰斩,有经济环境的原因,也有公司内部的原因。
简单来说,裴总虽然大刀阔斧,颇有魄力,但其实是一个不怎么懂业务的人。
他在公司内有诸多亲信,人脉深广,但没有任何基层工作经历,对于车厂改制的底层逻辑是一窍不通的。
尽管他已经破格提拔了许多专业技术骨干,但由于本身对技术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凭感觉和员工的画饼能力胡乱任命,这也是许多项目腰斩的深层原因。
对此,许多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出来说真话的。
原因无他——几次改制之后,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已经极为严重,甚至为此已经撸下去几个分区负责人。
事情一旦发展到互相站队这一步,对错就不太重要了。
上司遭殃,下属也难逃一劫。
大家都是打工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稍微了解些内情的人,大概都知道,裴总是被亲近的人坑了。
裴总原本与任氏的那位斯工私交甚密,裴氏与任氏是紧密的合作关系,斯工又是个技术骨干,帮裴总挑选了许多专业人才,对高速混合信号芯片研发也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问题就在于,大概大半年前,有人亲眼看见,在某次国际会议的休息时间,裴总和斯岚的休息室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随即斯岚捂着流血的手臂,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场。
没有人知道休息室里发生了什么。
大家只知道,自那以后,斯岚失踪了大半年,再出现时已经是春天,斯岚也再也没有和裴总出现在一个场合过。
有人猜测是斯岚搞的鬼,私下动了什么手脚,导致公司内部现在分崩离析,技术业务都一塌糊涂。
但随即也有人反驳,哪有这么甩锅的?他斯岚再怎么聪明绝顶,也不过就是公司的一个合作伙伴,主攻的也是技术板块,哪里来的本事弄垮这么大的公司呢。
而且,动机呢?
搞鬼也总得有个由头吧?
有知情的人就说,嗐,你还不知道呢?斯岚和公司那位“前裴董”的儿子有一腿!据说原先都快订婚了,不知怎么的又分手了。
所以,斯岚是为了男朋友在报仇?!
嘘!这可不能乱说……
……
对于京城这头发生的一切,裴嘉玉还都一无所知。
他仍然在勤奋地看书学习,六月开始的时候进入了小镇上的一家流水线车厂,因为父亲建议他可以从基层干起,认真了解车厂的岗位构成和分工逻辑。
白天连轴转地工作,裴嘉玉累得晚上倒头就睡,饭量也比从前大了不少。
这样朴实无华的日子,胡思乱想的机会少了很多。
挺开心的,裴嘉玉是真的这样觉得。
——只要某人不要隔三差五地就跑到他的梦里,来打扰他睡觉就好。
第87章 新生活
两年后,夏天。
晚上十点半,裴嘉玉走进地铁站。
深夜的地铁站很冷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地铁站外很寂静,一切都是即将入睡的样子。
偶尔有几个叽叽咕咕聊天谈笑的人,是附近大学的大学生,大概是晚上出来吃火锅唱K,一时忘了时间,赶在地铁停运前才急匆匆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挤上了地铁,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和伙伴们对视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裴嘉玉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什么表情,重新又低下头去,专注地翻阅手中的文件。
对他而言,乘地铁算是全天唯一放松身心的活动。
白天在学校上课,没课的时候就赶去车厂干活,早饭和午饭都是随便扒拉两口,一整天脚不沾地,几乎没什么闲暇的时间。
只有每天下班之后,坐在万籁俱寂的地铁列车里,翻阅着文件资料,慢慢梳理自己一天的工作和学习,他才能享受难得的宁静和休息。
旁边的大学生声音忽然变小,随后又爆笑出声,有些吵闹。
裴嘉玉微微拧了下眉,放下手中的笔和文件,正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忽然眼前探过来一个手机界面。
是一个微信二维码。
“你好,”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拘谨,“我是R大的学生,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裴嘉玉抬起头,看着那身材魁梧的壮汉,平静回答:“抱歉,我手机没电了。”
从壮汉身上的气息判断……对方应该是个alpha。
男孩反应很快:“那,你微信号多少呀,我来加你也行!”
裴嘉玉想了想:“忘了。”
男孩:“……”
男孩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更没想到这年头了还有人用这么敷衍拙劣的借口,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男孩的同伴们挤在后面,脸上都憋着笑,显然是看好友吃瘪看得开心。
裴嘉玉叹了口气。
恰巧这时,地铁缓缓到站了。
裴嘉玉并不想让人难堪,于是下车前对那男孩补充了一句:“抱歉,我和你的性征……应该是一样的。”
说完就下了车。
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本尴尬的神情也顿时轻松了不少。
裴嘉玉下了车,直奔出租屋,倒头就睡。
简陋的出租屋里,台灯幽暗,地上堆满了书籍资料题本,书桌上是散乱的纸笔,洗手池里还放着早晨的脏碗。
寂寞的夜晚,只有淡银色的月光照拂在他身上,无声地伴他入眠。
……
这样的生活,裴嘉玉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大概一年多之前,他没能考上心仪学校的研究生,最终接受调剂,进入了一所综合性大学。
白天上课,其他时间就继续在车厂工作。
他已经连续换了几份工作,但都属于汽车行业,职位也在一步一步往上爬。
从拧螺丝的小工,到机电工,钣金工,油漆工,仓库管理员,维修技师……
他虽然不算学霸,但学历至少足够让他在这些底层工作里挑选自己想要的岗位,了解整个车厂的基层运作,学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当在一个岗位学习完毕后,他就会立刻换下一份,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
于他而言,时间是金钱,是生命,更是希望。
裴父这两年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在启阳市开了一家小公司,从事一些汽车配件外贸出口工作。
他从前交友广泛,很多人想助他一臂之力,但裴父觉得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贸然扩大规模是对合作伙伴的不负责,所以坚定拒绝了。
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裴嘉玉隔三差五会回家一趟,帮父亲跑跑腿,处理一些杂事。
还有一些逢年过节要联络的社会关系,如今父亲腿脚不便,裴嘉玉就全都揽过来了。
——这些原先觉得麻烦无聊的琐事,现在他已经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暑假开始之后,裴嘉玉辞掉已经做熟的维修工作,回到了江南小镇,专心帮父亲处理工作。
父亲新招的几个助理都不太机灵,虽然伺候裴父还算殷勤,嘴也甜,但是工作不大主动,偶尔也会偷懒耍滑,上班时间偷偷跑出去抽烟或是打麻将。
裴父经历了那一场病,人确实是老了,性子比从前温和许多,见助理这样,竟也不大动气,只是笑笑说:“都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孩儿,现在孩子有几个不是家长娇生惯养长大的?耐不下性子,也正常,磨磨就好了。”
裴嘉玉冷着脸:“工资一分钱没少给他们的,凭什么惯着他们?不想干就滚蛋。”
裴父:“工作他们都认真做的,只是不肯多花时间来复盘和学习。”
裴嘉玉:“那就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
裴父想起什么,笑道:“我从前也这样说你,你当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哦。”
裴嘉玉愣了愣,想起自己从前的荒唐行径,也有些赧然,别过脸道:“……时过境迁,做什么翻旧账。”
“所以我说嘛,不用着急,”裴父柔声道,“再幼稚的小孩也总会成长的,就算不是从我这里,也会从别人那里,是不是?”
裴嘉玉摸着手里的纸张,低下头:“……您赶紧歇着吧,腿脚不便还一天天这么多话,真是不让人省心。”
裴父笑笑,不再多说。
一整个暑假,裴嘉玉忙着在公司替父亲理账本,看数字看得头晕眼花,只能猛喝冰镇柠檬水来提神。
工作途中,偶尔也会发现一些异样和古怪的地方。
“这家茂杨公司,老板是您的朋友吗,”裴嘉玉指着报表上的字样,问父亲,“他们怎么给了咱们这么多单子,价格还给得这么大方,我好像没听您说过。”
父亲这些年慢慢把生意都教给他了,一些相熟的老朋友也都介绍他认识了。
如果是父亲相熟的朋友,他不应该不认识才对。
父亲原本靠在转椅上看军旅剧嗑瓜子,闻言瞄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哦,你童叔叔介绍的一个客户,早年和童叔叔一块儿当兵的,人不错,不拘小节,给钱也爽快。”
裴嘉玉有些不安:“您见过对方吗,里头别有什么诈吧。”
这些年,别的不说,裴嘉玉的警惕心确实比前几年强多了。
“不会,”裴父看起来对茂杨公司了解并不深,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放松感,“哎呀没事儿,我跟对方见过面,他也是当年欠你童叔叔人情,所以看在童叔叔面子上,愿意帮我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