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聊天,线上和线下都一样,面对熟人还好,对不熟悉的人,沈浔不知道该分享什么,但他知道,至少他不应该分享工作。
因为他的工作总是充斥着鲜血、眼泪、仇恨、人性,众生皆苦,听别人的苦难只会觉得更苦,可怕的是这种苦难还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它们就存在于平凡生活中,存在于人们立足的同一片土地上,存在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而他的生活又被工作挤占了绝大部分,每当他想分享生活的时候,他又觉得,除了工作无话可说。
所以他原本可以去和孟远岑说他今天遇见的命案,说那个很大概率是被性侵后扼死的女孩,说在法医鉴定中心声泪俱下的女孩父母,最终,一瞬的冲动都化作了缄默。
沈浔再次扭头看向窗外,侧窗玻璃在夜色的映衬下,形成一块天然的、若隐若现的镜子,隐约照出自己变形的五官,路边挂灯的香樟树被拖成一条条彩色流星,有一种虚妄的梦幻。
相隔十几分钟后,手机终于再次振动。
沈浔急忙低头看,真的是孟远岑。
【忙一天了,今晚好好休息,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
沈浔的视线在最后四个字上短暂的停留。
他睡眠一直都不太行,入睡很迟,有时累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需要休眠,但意识却始终强撑着清醒,试过各种助眠的方法都无济于事,但还是感谢孟远岑的祝福。
沈浔开始打字。
【谢谢】
【我快要到家了,我需要洗个澡,因为身上有尸臭】
敲完这行,发送前沈浔再看一遍,总觉得最后七个字好像在破坏自己的形象,删掉后才觉得顺眼。
这次孟远岑回了一张表情包。
是一只纯白的萨摩耶在点头,配字是“明白”。
沈浔看了笑而不语。
出租车停在小区口门,一楼的楼道顶灯持之以恒地维持报废状态。
沈浔熟练地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他的身影在楼梯台阶上灵活的穿行,脚下的黑影像是尾随的鬼魅。
门牌号“A302”引入眼帘,电筒的光往下移动,果然有一份外卖被挂在门把手上,拿起小票一看,果然是自己点的汤面,再一摸,冰凉的。
沈浔无奈地笑了一下,把塑料袋从门把手下取下来,他正准备用钥匙开门,突然发现脚下似乎还有东西。
手机灯光从门锁转到鞋尖,这下沈浔看清楚了,又是一份外卖。
他不解地蹙眉,弯腰拾起,外卖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应该是刚送来不久。
不会是送错了吧。
翡翠花园夜晚的楼道大多秉持着黑灯瞎火、勤俭节约的原则,外卖员图快没有看清也正常。
沈浔左右手各一份外卖,拎着进了家门,客厅灯光骤然亮起,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拈起那份来历不明的外卖的小票,顾客一栏印的是沈先生,但后面跟着的那串数字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就是送错了。
外卖的主人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在心底反复组织了几遍用于沟通的语言之后,沈浔拨下小票上的陌生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他一气呵成地说:“喂,这位先生你好,你有一份外卖好像被外卖小哥不小心送错送到我这里了,我想先和您核对一下,请问您点的是张记小吃这家店铺的——”
“沈浔。”
对方落下的尾音正巧合上心脏起跳的节拍,沈浔莫名的呼吸一窒。
“没有送错,是我给你点的。”
这是……孟远岑的声音。
第十三章 “想要暴富。”
沈浔有些懵。
听筒里,孟远岑稍显无奈的声音传来,又隐约带着笑意,“你没有看订单备注吗?”
沈浔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再次用指尖拾起外卖小票,只见订单备注上几行工整的黑色印刷字体——
考虑到加班至深夜回家还要自己下厨准备伙食实在是太不“人道主义”,自作主张给你点了一份关东煮,致敬我们伟大的人民警察。
孟远岑留。
沈浔的视线在最后的四个字上漫长的停留,思绪蓦然转回出租车上,聊天框里,孟远岑突然消失的十几分钟,他恍然大悟——
孟远岑是去点外卖了,意外的是,他竟然已经记住了自己家的地址。
沈浔不由得攥紧手里的外卖,塑料袋因此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噼里啪啦炸开的烟花,每一声都透过胸口传到心脏,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语气无比郑重,声音却很轻,“孟远岑,谢谢你。”
“不用谢。”对比之下,对方的声音轻快又随意。
“多少钱?”沈浔垂眸,兀自认真道,“我把钱转你。”
“不用转钱给我,这餐算我请你的,也没几个钱。”孟远岑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说,你的真的很想感谢我的话,不如请回来,总之转钱就太见外了。”
声音透过听筒传到沈浔的耳边,多了几分失真的磁性,太见外,他在心底默默地咀嚼这三个字——难道不该见外吗?他们才认识一天。
沈浔静默了几秒,又一次说道:“谢谢。”
可能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他向孟远岑承诺,“以后我会请回来的。”
“那我可记下了。”孟远岑笑道,“对了,你喜欢吃辣吗?”
“喜欢。”
“那我运气还不错,正好有选到你喜欢的口味,外卖里有辣酱,记得蘸着吃。”
“好。”
“我就不打扰你了,洗完澡早点睡。”
“嗯。”
“晚安。”
“晚安。”
挂断电话,沈浔立即把孟远岑的手机号码保存到联系人里。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打开外卖。
用纸筒装的关东煮,竹签串起来的虾丸蟹排海带豆腐果等等,店家很大方,塞了不少餐巾纸,纸巾下面果然有两个倒圆台形的透明塑料盒,里面是鲜红的酱料,颜色诱人。
沈浔随便开了一盒,拿起一串虾丸,在酱料里滚了一遍后送到唇边。
怎么是甜的?
不信邪地打开另一盒,重复方才的操作,这回吃到的终于是辣的酱料。
沈浔隐约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狐疑地牵起小票一看,他笑了。
订单上白纸黑字写着——甜酱*1,辣酱*1。
打开微信开始“兴师问罪”。
【你甜酱辣酱都点了一份,你当然能选到我喜欢的口味/笑哭】
毕竟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既不吃甜也不吃辣的人吧?
【哈哈,被你发现了】
孟远岑又一次秒回。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特意让店家不要刷好酱料送过来,而是单独包装,好在这家店只有两种口味的酱,不然你可能会收到五六个酱料盒吧/狗头】
沈浔一边咬着关东煮一边回复。
【你好聪明】
【谢谢】
竹签串被一根一根丢进垃圾桶,纸筒里很快只剩下汤汁,沈浔一口闷完,一点也不浪费。
吃完立刻收拾桌面,酱料盒纸巾等等一股脑揣进塑料袋里,正准备扔掉,沈浔忽然又想起什么。
小票的顶部有一根订书针,他将订书针压弯的针脚扳直,再小心翼翼地将小票从针脚中穿出,成功地完整取下,然后转身走到书架旁,夹进他现在最喜欢的一本书里。
须臾之后,浴室的灯亮起,热气四处弥漫,水声敲打墙壁。
.
翌日早。
沈浔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能和白纸媲美遮光能力的破窗帘,感受到盛大的太阳光线。
一看手机,竟然已经十点。
反复确认通话记录里没有未接来电,沈浔讶异于孟远岑昨晚在微信里的随口祝福竟然成了真——他暂时不需要立即回到分局跟进昨晚的案件——不过这次案件,他和小阮等人被分配到的任务本来就只有尸表检验和解剖,没有新任务过来,还得感谢领导送他一个睡懒觉的机会。
不用加班,整个人都悠然闲适起来,沈浔慢吞吞地走到厨房煮挂面,往开水里丢进一把洗好的青菜。
他甚至有闲情雅致煎鸡蛋,蛋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透明,边缘开始变得焦黄,沈浔熟练地翻面。
睡到自然醒的早晨神清气爽,思维都开始活跃地到处乱飘,于是沈浔没缘由地想起了昨晚洗完澡后,他的入睡也变得顺利许多——比平常入睡需要的时间少去半个小时。
又联想到孟远岑那句睡个好觉。
孟远岑是不是会一些不为人知的神奇魔法?
鸡蛋盖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沈浔从冰箱里翻出一瓶辣椒酱,餐桌旁,他小口小口地嗦面条,不一会儿就见了碗底。
解决完温饱问题,这时又无端觉得有些空虚了,大抵是因为他本来已经做好加班一整天的准备,但是突然被放了假,这一闲下来,又想到孟远岑。
掏出手机,进入微信,沈浔倒回去看他和孟远岑的聊天记录,仅有的几十条,却够他看半天,看着看着又开始傻笑。
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可以搭讪的话题。
【你的祝福生效了,我今天真的不需要加班】
打下这行字,沈浔检查两遍,确定其中没有错字。
纠结再三后,点下发送键,莫名如释重负。
【对方正在输入……】
手机开始以熟悉的频率振动。
孟远岑:真的吗,太好了
沈浔回复:因为我经常失眠,尤其是在出过现场的深夜,但是我昨天睡眠质量意外地高,可能真的要谢谢你和你的关东煮
孟远岑:哈哈,那你还有什么梦想,不如说给我听,我现在就给你送上祝福,然后你就能梦想成真
沈浔:想要暴富
孟远岑:祝你暴富
沈浔:感谢,暴富之后第一个请你吃饭
那边孟远岑又问:你平时失眠很严重吗
沈浔:不是很严重,只是入睡迟,睡眠浅,和我的同事们比起来,我已经算是不错了
沈浔:其实法医这行,睡眠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要么半夜被叫去加班,日夜颠倒的工作,睡眠不足,要么因为见了太多负面的东西,情绪低落难以入眠,但这些是无法避免的,只能努力克服
孟远岑还是头一次见沈浔回复这么多字,他猜测沈浔现在是有空聊天的。
于是他回复:你们太辛苦了
孟远岑:是的,负面的东西看多了确实影响心情,我每次看刑事案件卷宗,和委托人了解实情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体验,很能理解你
他继续发消息:对了,你是在市公安局聿海分局工作吧
沈浔:是的,怎么了?
孟远岑:两个小时前,我的某个朋友忽然主动联系了我,把我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的亲戚,他的亲戚姓汪,我就暂且称呼他为汪先生吧
沈浔:然后呢?
孟远岑:然后汪先生说,他的女儿在昨天遇害了,尸体在蓝湖公园发现的
沈浔怔住了,那不就是……
法医鉴定中心的那对父母。
孟远岑: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打个语音电话和你聊一聊吗?
紧随其后又是一条消息:如果不方便你就直接拒绝,没有关系的
沈浔:你打吧
屏幕跳出通话请求,沈浔迅速点下接听键。
孟远岑的声音从手机传来,“喂,听得见吗?”
沈浔:“嗯,你说吧。”
孟远岑此刻正坐在阳台,只要垂落目光,就能俯瞰小区里平静的生活,但他的视线失焦在半空,“我就是忽然间想到蓝湖公园在聿海区,而你有可能是聿海分局的法医。”
“是的,我昨晚出的现场就在蓝湖公园,也见过你口中的汪先生,还有他的妻子,在解剖中心。”
沈浔沉默了片刻,才道:“从尸表检验和四腔检验的结果来看,死因大概率为机械性窒息,就是被掐死的,但是不能排除毒死的可能,需要等鉴定结果出来。刑侦大队已经在积极调查了,目前我了解到的只有这么多,当然最后这些在案件卷宗上都会记录的,家属耐心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吧。”
“你的语气好像在和家属交流,尤其最后一句,很官方。”孟远岑想了想道。
沈浔叹息,“因为有的时候我们也需要安抚家属情绪。”
“等检察院公诉要几个月的时间,甚至半年,甚至更久,对家属来说很漫长吧。”孟远岑道,“但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家属也只能等待,我可能是刚刚听完汪先生和妻子的哭诉,感性又暂时地战胜理性了。”
“汪先生和我说,女儿是乘坐出租车遇害的,他说如果他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怎么也不会让女儿乘坐那辆出租车,他就是再忙也要亲自去接女儿。又是周末,学校以为女孩回家了,家属以为孩子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