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只装了笔记本电脑的背包,无谓地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去厨房里拎起沈母之前收拾好的大包小包。
忽然,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沈浔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杨彬打电话过来催,问沈浔人怎么还不来,该不会是他开车去错地方了吧?
对着手机解释几句话,沈浔步履匆忙地迈向大门,却在踏出门槛的那刻,还是回了头,他抿了抿唇,“……妈,我走了。”
无人回应,仿佛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沈浔喉结动了一下,低声道:“……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或者沈河打电话。”
依旧杳然无声。
沈浔等了几秒,什么也没等到,于是垂下眼眸,踏出门槛。
走之前最后遥遥望上一眼,熟悉的院落,黑瓦白墙,两层楼房。
初一初二走亲戚时,他无比地想回到梦泽兰苑,然而在此时此刻,那种迫切离开的心情却像是盛极而衰,淡成一缕琢磨不透的烟雾,他像背井离乡的游子,在彻底逃离故乡前总有几分无法消灭的惶恐,虽然惶恐,但更渴望新生。
坐上出租车,光秃秃的树影枯燥地、乏味地,在窗前重复着从沈浔眼底掠过的动作。
老家附近的路修了又坏,坏了又修,车身反复颠簸,眼帘摇摇欲坠,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似有若无。
直到车停在小区楼底下,杨彬叫醒了他。
神志恍惚地下了车,走到家门口,沈浔将大包小包丢在玄关,换上大半码的拖鞋,鞋底在瓷砖上拖曳。
走向卧室的途中,沈浔迷迷糊糊回想起来,其实他才搬进梦泽兰苑没多久,但这里,却是让他感到最放松的地方,小腿蓦然抵上床沿,他已经走到了床边。
沈浔感觉到了解脱,他一头倒在棉被上,然后蜷进被窝里,头也埋进去,只露出一小截带有弧度的发顶,冷空气里,他变得无懈可击。
他又开始做梦,好像每次亲眼见到沈泰安的脸,晚上睡觉就会做噩梦,没完没了的梦境,陈年往事的投影——
老房子里只有少年和父亲两人,父亲的手掌死死揪着少年头发往墙上砸,少年死命的挣扎却无法逃脱,血沿着白墙流下,滴在运动鞋的鞋尖上,滴答,滴答。
后来梦境扭曲了一下,荧幕在全黑后缓缓亮起,少年转眼长大成人,住在自己和恋人合租的新家。
门外响起敲门声,长大的少年刚打开门,就被一双大手抓住了头发,沈泰安千里迢迢赶过来,只为了将他按在客厅的墙壁上反复地砸,然后狠声质问他,“让你出柜,让你出柜,你以后还敢出柜吗……”
奇怪的是,长大的少年明明拥有反抗的力量,却意外的不再挣扎,好像他默认了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无法从沈泰安手里逃脱,因为童年已经失败过无数次。
于是他麻木地等着眼前的世界先是变得模糊,再慢慢变成血红色,血液溅上白墙,蜿蜒而下,滴答——
沈浔猛地睁开双眸。
他一身冷汗,剧烈地喘息,心有余悸,他安慰自己梦都是假的,却又止不住地、怔怔地摸上自己的后脑勺,那里确实有一道凸起的疤,只是被黑发遮住了,所以无人发觉。
沈浔扭头看向窗外,天黑了大半,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冬天夜长昼短。
屋内是浓重的黑影,落入他漆黑的瞳孔里,变成终年不化的阴霾,他静静地坐了许久,落日转瞬没入地平线里,太阳的余温消散,屋内快没有光亮。
忽然,凝滞的空气里一道铃声响起。
沈浔沉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用指尖去够手机,不是领导的加班电话,是孟远岑。
他松了一口气。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的卧室里显得刺眼,沈浔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忍受强烈的、具有穿透力的光线,却始终没想起来把卧室的灯打开,他贪婪地听着孟远岑的声音,才隐约感觉周围的一切在逐渐脱离方才梦境的背景,慢慢变得真实起来——
“我终于有空给你打电话了,对了,你那边方便语音聊天吗?有些话题是不是得收敛着聊?”
沈浔闻言怔了片刻,才回想起来自己还没和孟远岑说他初三回家的事情,所以孟远岑还以为他在老家。
两人曾经达成过共识,当他在老家时,如果聊的太放肆,被沈母抓到了,等于直接公开恋情——
可他已经出柜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
嗓音有些沙哑,伴随着很突兀的一声笑,他扬起干涩的唇角,“……没事,什么都可以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才睡醒。”
“没吵到你睡觉吧?”
“……没有。”
孟远岑嗯了一声,又朗声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初四就能回来了,和你同一天回到梦泽兰苑,我们可以能早一天见面。”
“嗯。”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家做了很多小吃,我到时候给你带一些回来?”
“都行。”
孟远岑静默几秒,而后笑道:“是不是我不小心吵到我们沈警官睡觉了,所以你的起床气还没过?因为我感觉……你现在都不怎么想搭理我?”
顿了顿,那边没声音,孟远岑继续说道:“还是说,你还没睡醒,现在想继续睡,我知道你平时经常性的睡不到好觉,是得趁着这个春节好好补补,反正聊天的机会多的是……那我把电话挂了?”
“别挂——”沈浔急忙道,他双手抱膝,慢慢地躬起腰,“我只是现在不怎么想说话,但我想听你的声音,你能不能再说几句……再挂断电话?”
孟远岑隐约意识到什么,“沈浔,你怎么了?”
第七十章 “值得。”
“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沈浔喉结滚了一下,又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别怕,孟老师在呢,”然后他听到孟远岑清朗的声音,“什么样的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呢?
很普通的、不值一提的噩梦。
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因为他还没从梦魇中缓过来。
沈浔陷入了沉默,对面却很默契地没有催促,也没有挂断,他用轻微的呼吸声填充通话的内容,半晌后,他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故意用开玩笑的语调,来粉饰方才的失态,“……说出来吓死你。”
孟远岑闻言也笑了笑,他知道沈浔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
沈浔静默几秒,忽然问道:“你有看过狼王梦吗?”
孟远岑稍加思索,“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但是现在没什么印象了。”
“没有关系,我可以帮你回忆。”
“那你说吧。”
于是沈浔轻声说道:“一只叫做紫岚的母狼,有三个儿子,分别是黑仔、蓝魂儿和双毛,紫岚想要培养出新的狼王,她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黑仔身上,但是黑仔死了,她又把希望寄托在蓝魂儿身上,可惜蓝魂儿也死了,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他的小儿子双毛。”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孟远岑说。
沈浔便继续说道:“因为紫岚在培养黑仔和蓝魂儿的时候,偏心,区别对待双毛,不留情面地打骂双毛,于是双毛长成了一只具有奴性的狼,性格怯弱,按理说,他已经不适合做狼王了。”
“但是紫岚只剩这最后一个儿子,为了实现狼王的梦想,她用尽各种手段,试图重新让双毛恢复野性和狼性,双毛好像也变得勇敢许多,开始展现出狼王的风范,紫岚以为她成功了,但是——”
沈浔顿了顿,就像很多故事的最后都会有一个但是,这个故事也不例外,“但是在最后,双毛和旧狼王争夺狼王宝座的时候,眼看双毛即将咬死旧狼王的时候——”
“旧狼王的一声长鸣,让双毛下意识地臣服,那一瞬间,双毛又恢复了幼时怯懦的模样,于是旧狼王抓住时机,咬死双毛,最后双毛被一拥而上的狼群吞入腹中。”
沈浔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所以紫岚从来没有剔除双毛的奴性,双毛原本只是一个可怜的、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后来好不容易有了逆天改命的机会,但是却被永远地困在幼时形成的、怯懦的灵魂里,功亏一篑。”
孟远岑缓缓地点了点头,却笑着问了与故事不想干的问题,“你刚刚不是还说,你不想说话,只想听我说话吗?”
沈浔莫名的执着,“可是你不记得这个故事了,我得帮你回忆起来。”
孟远岑若有所思,“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故事?”
沈浔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帘,轻声道:“因为……我害怕,我就是故事里的双毛。”
关于沈浔的童年,孟远岑了解到的,仅有沈河口中的只言片语,他隐约听出其中的对应关系,也始终明白沈浔对这段过往讳莫如深,否则也就不会费如此口舌来讲述一个,他几乎快忘记的、虚构的动物故事。
稍加思索后,孟远岑说:“但我觉得,双毛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童年困住,所以他功败垂成,但你意识到了,所以你不会成为双毛,因为能够意识到自己被童年困住的人,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勇敢坚决地挣扎、头也不回地逃离。”
沈浔先是一怔,而后蓦然低头笑了,笑到双眸眯成一条缝,“谢谢你,孟远岑。”
笑着笑着,莫名觉得嗓音有些哑,“能遇见你,真的很幸运……”
“那当然很幸运,”孟远岑闻言笑道,“感觉你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好像变得……很感性?”
“原来噩梦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他喃喃这一句,顿了顿,又放柔嗓音,跟哄小孩似的,“快到孟老师怀里来,抱抱就不怕了昂。”
沈浔却置若罔闻。
“孟远岑。”
“嗯?”
“我出柜了。”
话音刚落,对面短暂的安静。
他想,孟远岑的下一句肯定要问他出柜的结果,回想起沈母的反应,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出柜算不算成功。
但是孟远岑却无比郑重地对他说,“你能为我出柜,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沈浔怔了怔,犹疑道:“你……不问我出柜的结果吗?”
“那不重要。”
沈浔先是一愣,而后笑出了声。
“对,你说的对,那不重要。”
无论家人支持与否,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将近而立之年,他经济独立、事业有成,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现在,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去迎接他想要的未来,曾经唯一的顾虑是——孟远岑值不值得他这么做?
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孟远岑值得。
“孟远岑。”沈浔再一次轻轻念出对方的名字,无论是出柜,还是噩梦,他都不会再害怕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家?”
“这么迫不及待?”
“嗯。”
话题回归到家长里短,平凡琐事。
“那我明天早点起来,争取尽早回到家。”
“大清早的,你的开门声会把我吵醒吧。”
孟远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浔想起什么,“哦对,我忘记和你说了,我已经回到梦泽兰苑了,下午回来的。”
“你今天回家怎么不早说?”
“光顾着想出柜的事了,现在说也不晚。”
“嗯,不晚,”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声,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是孟远岑的嗓音,“等我。”
沈浔不明所以,呆呆地询问:“等你什么?”
“我马上回来。”
“现在已经十点二十三分了,孟老师,不如还是明天吧?”
孟远岑开玩笑道:“怎么,电话里聊够了,就不想见到我的人了?”
沈浔:“……”
他无奈道:“不是,我怕你疲劳驾驶。”
孟远岑:“没事,我今天睡过午觉,自驾也就一个多小时,很快的。”
沈浔想了想道:“你爸妈会同意?”
“他们管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