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就是站在雨中的长久对视,好一会儿,桑觉扭开目光,咕哝道:“你要去忙了。”
霍延己嗯了声:“不是不能带你,但等会儿他们看见你,指不定要打听你先前怎么从主城跑到的地下城,你高兴?”
“不高兴。”桑觉闷闷转身,“我去参观你家。”
“嗯,密码六个零,洗个澡,等会儿有人来打扫,尾巴别露出来。”
“知道了。”
霍延己注视着桑觉走到小屋门前,按下密码推门进去,单薄湿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窗口。
而他身后,慢慢传来一道沉沉的脚步。
霍延己缓缓转身,道:“就您一人?”
“不然?”老上将抬起皱巴巴的眼皮,平淡道,“他们忙,没时间来祝贺你平安回来,就托我带个话。”
老上将确确实实只身一人来了,身后一个士兵都没有。
他穿着黑色雨衣,走到湖边,望着水面的波点,忽然道:“有鱼竿吗?”
“有。”
霍延己走去工具房,没多久就拿了两根鱼竿出来。
如今外面的湖里海里都没有正常可食用的鱼类,早就绝种了。
这片湖里的鱼,还是好些年前霍延己立了功,但因为立场问题,议庭一直想打压他,不愿意他升得太快,就故意敲打他庄园里不是有片湖?随即赏了袋鱼苗,闲得没事的时候可以钓钓。
在地下城鱼苗也算得上是奢侈品,整个地下城就一个观赏用的水族馆,一百多年前弄进来的鱼也都几乎都快绝种了。
可对于站在一线的军人来说,这种奖赏无异侮辱。
但霍延己并没在意,随手就将鱼苗扔进了这片湖,竟然真就将这片死寂的湖水养活了。
老上将显然不会钓鱼,虽是大半身入土的年岁、普通人中目前为止唯一存活的上将,但人生履历也可谓“单调”,十六岁就因为基因检测不合格成为监管者,二十岁进入军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
像钓鱼这种奢侈的休闲方式,他也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
霍延己直视前方,没多此一举去教,老人挺有天赋,没一会儿就弄懂了。
老上将道:“雨衣帽子戴上,身体再好,淋久了也会生病。”
霍延己回绝:“不用,刚好有几天没洗头了。”
老上将闷着哼,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你倒是会说笑了。”
两人隔着三四米远,都注视着层层涟漪的湖面,许久没说话。
“看来是雨太大了,鱼不咬钩。”老上将这么说着,却没收回鱼线,“把飞行器降落在这,就不怕别人说你闲话?”
“说什么?”霍延己淡淡道,“说我独权专政,独占资源?”
老上将微叹:“你看,你不也知道吗?偏偏就要做。”
“只有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只有我是可控的。”霍延己道,“如果无人能信任,那独权也没什么不好。坐在这个位置上,名声这种东西早就远了。”
就算如今,无数人对霍延己印象改观,支持他,信任他,敬他……但要说所有人都如此那不可能。
就当下,就在这片主城,也一定有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骂他,质疑他。
霍延己从来不在意这些声音,夸赞、声讨、怒骂,不能叫他欣喜,也不能叫他愤怒。
老上将道:“你们最年轻那会儿我就觉得,你虽然没有将眠张扬,没有薄青风骨,没有姫枍博爱,但却是四人中最傲气的一个。”
霍延己的傲不在自负,不在于自矜,而是心里装着万万民众,却又没有万万民众。
你可以说他的心很满,有时候却又觉得他的心很空。
老上将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霍延己将问题抛了回去:“您觉得?”
老上将道:“你可能知道薄青和将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但你应该不清楚伊芙琳和姫枍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霍延己眸色一动。
“伊芙琳是个骄矜的孩子,没继承她母亲的刚强、理想,从小心里就只有两件事,想见母亲、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地上。”
说“喜欢的人”时,老上将的语气有点违和。
让他这个一辈子都没伴侣的老年人说这么感性的词汇,实在有点别扭。
可对于伊芙琳来说,母亲还有喜欢的人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希望、她的人生。
但最后,她的希望全部破灭了。
“可他们怎么可能让伊芙琳去见那个女人呢?他们怕死了,第一次这么怕女人,也为自己不得不退让的结局恼怒极了,《女性自由合约》就像是甩在他们脸上的两个巴掌,头一回让他们感受到尊严受到了挑拨。”
“明知道伊芙琳和她母亲不一样,还是把伊芙琳强留在地下,送上夫人这个位置,不为别的,就为侮辱已经被谋杀的莉迪亚。”
伊芙琳的母亲、曾经地下城女性的信仰之光莉迪亚早就死了。
即便所有人都没见过尸体,没听过死讯,但她们都清楚,莉迪亚早就死了。
她怎么可能活。
只有年幼的伊芙琳执迷不悟,心心念念想见一次母亲。
霍延己猛得一顿,突然反应过来:“姫枍是因为——”
老上将笑了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随着雨声越来越响,砸在皮肤上的感觉越来越疼,老上将说出了一个小秘密,十几年前一个小女孩儿的懵懂心思。
“当初,你们十多岁那会儿,我去接你们四个来地上,那会儿又小又瘦的伊芙琳私下里拦住我,求我把她也带到地上去,她不想在地下城待着,她想去地上见母亲,更不想和姫枍分开。”
雨衣下,霍延己的手腕猛得一沉。
“我当时还不知道伊芙琳是莉迪亚的孩子,后来你们二十多岁,各奔东西,姫枍出事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老上将缓缓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想着,姫枍在十九区出事应该也是他们干的。报复不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就去‘虐待’她的孩子。”
若说薄青的死尚且还可以理解为为了震慑普通人与畸变者,禁止交合,与大局沾那么一点点边的话,那当年因此理由而‘死’的姫枍就全因私愤了。
最终最终,酿造了如今这个结果——
死里逃生的姫枍像变了一个人,一心与全世界为敌,失去全部光亮的伊芙琳反叛,只想毁掉一切。
第115章 报告
在暴雨的湖边站了一个小时, 一条鱼没上来。
老上将收了竿:“雨这么大,别是都溺死了。”
鱼怎么会死于溺水呢?
可这么大一片湖,今天确实没看到一条鱼。
霍延己垂着眼眸, 湖面的一道道涟漪掀在他眼底, 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那个连感染者被杀都觉得残忍, 说想成为医生或研究员救人的女孩。
十几年过去,所有人都变了,只有死去的人永远停在了光辉的时刻, 信仰永不凋零。
而活着的人,心神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外力的撬动。
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人类从百年前走到今日,做了多少黑暗的、令人诟病的丑事?
难以数清、难以清算。
“那天, 我知道是姫枍策划了这一切之后就在想啊,都是报应。”老上将将鱼竿整理好,道,“人类历史就是无数个圆,不断重演着同样的因果,等到有一天这个圆绷不住,文明的空中楼阁就彻底坍塌了。”
霍延己缓缓抬眸, 也收了竿:“您倒是开始相信命运说了。”
“不得不信。”老上将走近了些,“这颗星球存在数百亿年了, 我们人才诞生才多久?百万年罢了,而进入科技时代才不足千年。”
在这一千年里, 无数种动植物灭绝, 只有人类文明顺利发展至今,几乎没受到太大挫折, 坍塌之前也没遭遇过什么毁灭性的灾难。
“所以这给了我们一种错觉——我们这个种族会万古长青……也给我们带来了文明必须延续的狂妄自傲。”
霍延己转身看他:“您动摇了。”
“是啊,可谁没动摇过?”老上将摇摇头, “只是该庆幸,我老了才开始动摇,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
暴雨越来越大了,脚底的下水道汹涌澎湃,浑浊的大水撞击着管道,轰隆隆地响。
他们站在湖边,一老一少相视而望,风吹得雨衣哗哗作响,老上将的帽子也被狂风掀开,雨珠砸在他年迈苍老的脸上。
大雨没能滋润他粗糙干燥的皮肤,反而击弯了他挺直几十年的脊梁。
老上将偏头,远远地看了眼小屋的二楼,窗口那似乎有道单薄的身影正来来回回不知道在做什么。
“很多时候,人都是不得圆满的,延己啊,你不能什么都要。担大任者,总要有所取舍。”老上将意有所指道,“你要是事情处理好了,就来趟总通讯楼,不急,先好好休息。”
他拉开雨衣,从怀里拿出一份被透明隔水袋密封的文件,递给霍延己。
在怀里焐了很久,文件袋有点发烫,又很快被雨水淋得冰凉。
“我想了想,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比较好。”
“慢走。”
霍延己垂眸,老上将给他的不算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份私人基因检测报告。
第一排的姓名那里,赫然写着霍将眠三个字。
“老婆!”远远的,雨声中夹带着一声清亮的呼喊。
“嗯?”霍延己下意识应了声,抬眸接住跑过来的桑觉,“怎么了?”
“你不用叫人来打扫了。”桑觉道,“我把房子打扫干净了。”
“有多干净?”
“反正很干净。”
霍延己不置可否。他碾了碾桑觉肩上的灰尘:“怎么不洗澡?”
“等你。”
霍延己勾了下唇:“那走吧,帮我拿个鱼竿,回家。”
桑觉:“……也不急的。”
霍延己捋走桑觉耳边的头发:“只能钓半个小时,你今天淋太久雨了。”
“好哦。”桑觉犹豫了下,冲霍延己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个乖乖的笑。
自知道博士去世以后,桑觉第一次笑。
霍延己淡道:“天天撒娇。”
这次没听到桑觉的否认。
一开始桑觉没想要打扫卫生,却从窗口看到老上将和霍延己在钓鱼,顿时产生了好奇心,想试一试。
老婆很通龙性,一眼就看透了他想干什么。
霍延己没一起钓,一边和下属通讯,一边趁着停歇的时间教桑觉怎么钓鱼。
“别乱动,耐心等。”
霍延己两通电话结束了,桑觉拿鱼竿的手酸了,盯浮漂的眼睛也涩了:“为什么没有鱼咬钩?”
“可能都死了。”
桑觉否定道:“下面有很多鱼的。”
霍延己一顿:“那就是鱼都在躲雷雨,不敢往水面游。”
“那等雨停了我再来。”
桑觉闷闷收了竿,蹲身戳戳湖面,准备洗个手,下一秒他就低呼了声。
霍延己瞬间抬眸:“怎么了?”
桑觉无措抬头:“……鱼咬我。”
霍延己皱了下眉,第一反应就是湖里的鱼变异了。
他拿起桑觉的手看了看,并没破皮,只是有点红,而桑觉面前的湖面下,竟然有十几条鱼顶着暴风雨的捶打游来游去,争相跃出水面。
它们还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变得奇怪。
桑觉犹豫道:“它们没有被污染,也不是想感染我。”
霍延己眸色微妙一动,牵起桑觉往屋里走去,平淡道:“我们桑觉真是香馍馍,谁都想‘亲近’。”
桑觉抬眸:“你刚刚叫我什么?”
霍延己道:“桑觉?”
桑觉:“……才不是。”
霍延己说的是“我们桑觉”,这感觉像极了当初博士温柔又溺爱地称呼他“我们小恶龙”。
桑觉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被摘下雨衣的霍延己抱起来,走上楼梯,留下一地水渍。
路过卧室的时候,霍延己大致扫了一眼,表面上是挺干净的,但其实桑觉打扫得敷衍无比,窗台上的灰尘还烙着薄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