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研究员道:“我们无法像基因感染一样及时检测出被精神污染的人,他们的身体情况没有任何异常,唯一异常的就是脑电波。”
但他们总不可能抓着一个居民就去检查脑电波吧?再者,被精神污染的人,要么自杀要么狂躁,但从污染到失控期间的时间并不确定,可能一天,可能十天。
在这种时候对民众公布,又出现了什么“精神污染”,我要杀掉你们身边一些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已经不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叫人信服?
民众怕只会觉得,军方怕不是疯了吧?
“怎么个异常法?”
“所有样本唯一的特性是他们的脑电波始终在β波与δ波反复横跳——”
老上将不耐打断:“说直接点。”
研究负责人解释道:“人类状态不同时,脑电波的状态都不一样,我们正常情况下,脑电波都是β波,闭眼放松时是α波,深度睡眠时才可能是δ波……”
也就是说,这些样本似乎都在清醒与混沌之中反复横跳。
“即便是检测出β波时,活跃频率也远远高出标准,正常都是14~30赫兹,而脑电波频率最低的样本在60赫兹朝上,且一直处于增长中。”
无论是清醒还是混沌,他们的大脑都处于高度活跃运转中,这与城内所观察的诡异平静又相互矛盾。
如果他们还有时间,也许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研究明白其中缘由,然而按照当下的精神失控速度,恐怕人类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上将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得砸向一边墙壁。
研究负责人吓了一大跳,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小心翼翼道:“您要不也做个脑电波检测?”
“……”
·
那个被桑觉吃掉的录像视频中的场景在梦魇里反复出现。
苍老的博士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为何能说话了。她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桑觉,眼含热泪,唇角微扬:“叫过米莉那么多次,能不能也叫我一次?”
她不用说话,桑觉也可以从她周围的磁场频率看出她的想法。
他脱口而出:“妈妈。”
可眼前的博士迅速风化了,微扬的嘴角也化成了灰,落了满地,最后只剩下一架骸骨。
“不要……”
桑觉眼眶红了,可是耳边突然传来点声响,是在病房门外。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发现是另一间一模一样的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新的安娅博士。
她说出了同样的请求:“能不能叫一次妈妈?”
桑觉红着眼睛,摇摇头。
博士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地问:“为什么呢?”
桑觉爬到病床上,小心翼翼地窝在博士身边:“因为我一叫,你就要消失了……你已经消失很多次了。”
博士说:“我不会消失,桑觉,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永远存在。”
桑觉问:“为什么不叫我小恶龙?”
“原来小恶龙喜欢这个称呼?”
桑觉没说话,他抬起博士的手,揽住自己的肩膀,并小声指挥道:“你要轻轻地拍一拍。”
“好。”博士安抚地拍着他肩膀,“我们小恶龙好像很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桑觉的眼神没有虚焦:“因为你不要我了。”
博士安慰道:“我还在这里,小恶龙。”
桑觉不听,自顾自地说:“你把我丢到一颗陌生的星球,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人类,可是在他心里,我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要怎么办呢?”博士问。
“我想吃掉他的。”桑觉道,“但他很痛苦,他就要被撕碎了。”
“那就吃掉他,桑觉。”博士又叫回了他的名字,“你是普世间最厉害的存在,没有谁可以忤逆你的意愿,就算王子也不能。”
桑觉沉默了,靠在博士肩上不说话。
好久,他又低喃道:“我还难过……我找不到您。”
“我就在这儿啊,桑觉。”博士温柔抚摸着桑觉的头发,又重复道,“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永远存在。”
迟疑的“好”字还没有说出口,桑觉就听到一声隐约的呼唤。
“桑觉……”
这道声音很熟悉,带着对方特有的克制的爱。
桑觉发了会儿呆,扶开博士的胳膊,爬下床道:“我要走了。”
博士做出最后的挽留:“我们小恶龙不想留下吗?”
桑觉歪了下头,眼神平静,但眼眶很红。他说:“我不是为己己离开您的,是因为我还想为您做完最后一件事。”
病床上的博士苍老,与桑觉记忆里的漂亮利落摸样完全不同。
可她们的眼神是相同的,温柔爱怜,又具有无限包容。
可在桑觉说完后,她就慢慢化掉了,温柔的眼神逐渐破碎,慢慢化为病床上那摊不明黏糊物质。
她是假的,桑觉知道。
他从假的幻象中,寻求记忆里已死之人的慰藉。
他转身,一步步离开病房。
可拉开门,眼前竟然浮现了主城的面貌。
此刻的主城被层层乌云压制着,寂静无声,街道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类与怪物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蠕动,融合,怪诞中透露着绝望的死气。
所有人都死了,桑觉所讨厌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怪物死了,人类死了,霍延己也死了。
远远的,一道挺拔的背影屹立在灰暗的灯塔之下,桑觉下意识喊道:“霍延己……”
可那道身影只是艰难地回首,虚虚地看了他一眼,便坚持不住地跪在地上,弯下了笔直三十多年的脊梁。
桑觉及时搂住了霍延己宽厚的肩膀,不敢看脸,只呐呐道:“你不要死。”
没有人回应他。
世界一片黑暗,巨大怪物虚影屹立在黑云之下,无数颤动的触手贯穿了大地,土壤分崩离析,森林与海洋倒置,陆地被冰川掩埋——
世界在朝夕之间换了主人。
曾经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竟然如此脆弱,不过是更高位面生物眼中不足一提的蝼蚁。
桑觉抱着尸体僵了很久,但死去的霍延己也逐渐腐烂,连骸骨都没有留下。
最后只剩渺小的他站在世界中央,独自与偌大的怪物虚影对视,寂静,孤独。
第147章 愿意
不知道保持抱住尸体的姿势僵硬了多久, 不知道又经历了一个还是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幻境……桑觉终于肯听一听外界的声音。
“桑觉……”
“桑觉!”
桑觉睁开眼睛,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那一幕是幻象还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明明他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可以透过一切虚幻看见本质。
可看见霍延己倒下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停了心跳, 整个人仿佛溺毙于深海, 将要窒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桑觉出了很多汗,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显得格外可怜脆弱。
霍延己打横抱起桑觉,右肩上挂着厚重的背包。他神色凝重地寻找方向:“我们得尽快出去。”
桑觉怔了怔,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周围没有他之前见过的废弃建筑, 只有连绵不绝的臃肿血肉,起伏蠕动,甚至血管与筋脉都清晰可见。
密密麻麻的眼睛长在血肉中,他们的头顶,四周,脚下,比比皆是。
这些眼睛如有神志, 霍延己抱着桑觉每走一步,它们的视线就跟到哪儿, 死死盯着,似戏谑, 似讥讽。
每一只都带有独特的诡异情绪, 令人头皮发麻。
即便是意志力足够强大的霍延己,这会儿脸色也奇差, 喉结不断上下滚动。
霍延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因为脚底也是连绵起伏的血肉, 一直在不断下陷,试图吞噬他们。
霍延己突然扔出一个圆球物体,同时猛得一个起跳,落到东侧隐约可见的墙体上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桑觉扔至左手捞住,右手拔出腰间的枪,对准肉球之间即将被吞噬的圆球斜开一枪——“砰隆”!!!
巨大的异响让他们的耳朵瞬间嗡鸣,好在豚雷为他们炸开了一条血路——
真血路。
地上都是破碎的血肉,还有残缺的眼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血腥气。
霍延己戴着面罩感受不到,只有桑觉皱起鼻子,他想要下来,却被霍延己勒得更紧。
“我可以走的……”
霍延己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前进,一路上都是这种古怪的血肉,仿佛他们并非在废弃的建筑之中,而是处于一个巨大怪物的身体里。
事实上,眼前的一幕证实了霍延己的猜想。
他面前冒着绿色泡泡的巨大池子中,有着数不清的怪物尸骨,有些只剩渣渣,有些还未消化,正在缓缓下沉中。
他们现在在怪物的胃里。
霍延己想到那些肉壁上的眼睛,忽而有一瞬不好的联想。
废水已经发展到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状况了……这里已然成为一只巨大怪物的栖居地,或许是曾经无数生物畸变融合的结果。
它的身体已经自成生理循坏,不仅有胃,甚至还有心脏。
越往西边走,“咚”、“咚”的声音就越明显,仿佛身边有个巨人。
桑觉问:“毁掉它的心脏,它就会死吗?”
“未必。”霍延己终于出声了,他道,“很多生物的致命处都不在心脏。”
桑觉还被抱着,耳朵贴着霍延己的胸膛。
那里的心跳比平时略显急促,仍然很有节奏。
只有人类失去心脏必死。
如果这些血肉真的都来自一个整体,那么简直难以想象它站起来有多大,多么可怖。
当然,它应该站不起来。
体内的血肉蠕动速度也并不是很快,但想出去很难,这里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被血肉掩盖,没有标志性的东西。
脚下如同水床一样的脚感更是让人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
这些血肉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污染物的身躯……还有人类的灵魂。
到处都是眼睛,猩红的眼珠随着他们的移动转悠,细细密密地盯着他们。
“那只大眼睛追过来了。”桑觉搂着霍延己的脖子,突然说。
虽然没有手电光的照射,身后一片幽暗,但桑觉还是捕捉到了那只巨大眼睛反射的幽光,它在血肉铺成的道路中畅通无阻,一路尾随。
它仿佛感觉不到疲惫,眼皮从始至终都没有眨动,直勾勾地俯视他们。
霍延己没有抬头,他闭了闭眼道:“这周围应该有什么特殊的气体或污染源,会让进来的人陷入幻觉。”
他始终绷紧神经,稍有放松,就会陷入进脚底的血肉。
其实从始至终陷入幻觉中的就只有霍延己。
桑觉一直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假的,他能看透本质。只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不愿醒来。
他贴住霍延己的脖子,隔着衣服感受人体的温热,发了会儿呆道:“是类似主城发现的‘精神污染’一类的特殊污染物质,嗯……也许会影响人的神经。”
桑觉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用人类的语言表达清楚。
桑觉又道:“这只怪物快要升级了。”
“升级?”
桑觉努力解释清楚:“就像游戏里的怪物,经验到了,就升级了,就会变成裂缝里那种——”
他突然闭嘴,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后半句“变成裂缝里那种虚无的存在”收了回去。
霍延己顿了顿:“裂缝里哪种?”
桑觉闷声不吭,搂着霍延己脖子的手越来越紧。
吸收够了足够的能量,它就会成为更高级的怪物。
——只是在人类眼里是怪物。
霍延己的呼吸声很重,面罩里全是雾气。他一边躲避蠕动的血肉,寻觅方向,一边抛开这个话题,像是随意问道:“二号裂缝坍塌和你有关系吗?”
本来不会联想到,毕竟当时桑觉在风沙地带,离二号裂缝有上千公里,怎么可能和他有关呢?
就连凌根都没这么想过。
霍延己没催桑觉回答,但后者的沉默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桑觉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