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己道:“参照《监管者守则》第二十一条。”
《监管者守则》比《畸变者守则》简短得多,全本只有三十九条条例。
其中第二十一至二十三条都在表达:监管的责任不仅面向民众, 还有政区和军区所有人, 当出现任何对民众不利的情况,监管者有权利公开公正地公布真相, 并采取一切手段制止民众的利益受损。
诗薇顿了顿,道:“抱歉, 让您难做了。”
霍延己淡淡道:“没有你也会有别人,真相总会公开的。”
民众不全然是傻子,《黎明》计划才九十年,大家暂时被官方放出的战死数据蒙蔽了双眼。
但又还能蒙蔽多久呢?
十年,三十年,还是又一个九十年?
终有一天,谎言会被戳破。
而越早坦白,人类内部四分五裂的可能性才会最小。
时间越久,带来的伤害和罪恶越不可磨灭。
诗薇没再多留,行了个礼弯腰道别了。
她会好好活着的,替父亲看看那个他看不到的来日,究竟是一片黑暗,还是万丈光明。
霍延己缓缓来到老赫尔曼的尸体旁,垂眸望着那双苍老的手。
从前老赫尔曼在任时,每击毙一个人都会花很长时间洗手,消毒液日积月累地侵蚀皮肤,才导致皮肤干如树皮。
所以霍延己成为监管官的那一天,老赫尔曼送给了他一副黑色手套,也许是希望隔着一层皮质布料,能减轻一点击毙同胞的罪恶感。
以至于一直到如今,霍延己都保留着出门戴手套的习惯。
很多监管者一天都会洗很多遍手,哪怕手上并没有血。
又不是真的杀人魔,想对击毙同胞这件事完全没有负担很难,就像历史上很多参与了战争的人都会患上PTSD。
何况监管者一生都在杀人,除去感染者,还有每个月去监管局检测的畸变者,一旦畸变者的污染指数濒临60的危险值,就到了需要他们开枪的时候。
前来检测的畸变者很紧张,但其实监管者也没放松多少。
他们有血有肉,心脏也并非钢铁,他们比谁都更希望,今天没有需要击毙的人。
但民众不在乎这些,他们只会记得,你杀死了多少人。
就像诗薇所说,老赫尔曼为主城奉献了一生,六十多年,不长不短,没有一次酗酒的经历,没有一件私人的理想,没爱过任何一个人。
最后走进火葬场时,还背着满身骂名。
这也本该是霍延己的结局。
如果没有老赫尔曼的这一通折腾,霍延己最终的结果就是遗臭万年的罪臣。
就算最终不是由他公布《黎明》,坍塌之下的人类也不会敬他,提起他只会是满满的憎恨,“那个手染无数鲜血的‘暴将’啊,我恨他入骨”。
直到有一天,世界恢复秩序,人类回归和平,才会真正有人翻开这段历史,认真揣摩,论功绩,论对错。
就像议庭所做之事,对当下的民众来说是不耻的,可如果成功了,那议庭对于千年后活在温室里的后代来说,就是最伟大的存在。
霍延己问:“他是自杀?”
科林回答:“看起来是……但枪有点问题,不是主城的官用枪支,也非民用。”
霍延己接过证物袋,眸色微动:“是十九区附近反叛者私造的枪支。”
科林有些诧异:“十九区离我们有上万里……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科林总是会被长官的知识储量惊叹,仿佛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信息。
记忆里,霍延己并没有出行过于十九区的任务,却依然了解那边的情况。
一直安静没有打扰的桑觉忽然道:“之前诗薇告诉我,她搭档之所以死掉,很可能是看到老赫尔曼与一个女人私会。”
科林疑惑:“和女人私会?”
桑觉点点头:“一个头发落肩的漂亮女人。”
科林在记忆里搜寻半天,也没有什么头绪:“可能就是个普通情人吧,兰格执行官孤身这么多年,有需求很正常。”
霍延己递回证物,道:“调出中心大楼的监控,查清楚所有这个时间点所有进出人员的明细。”
“是。”科林立刻给中心大楼发去讯息。
目光触及老赫尔曼的尸体,霍延己停驻片刻,道:“没有其它问题就烧了,单独焚烧——留一捧骨灰送到我那。”
“……是。”
霍延己还要顺道给下面的执行官们开个小会,他扔给桑觉一袋蜜糖:“十分钟。”
桑觉有点不满,霍延己上辈子一定是海豚:“说话算数,我在这等您。”
等长官走了,科林才挑了下眉,道:“怎么又称呼‘您’了?”
桑觉道:“因为己己现在是我的主人。”
“噗——咳咳!!”科林差点被口水呛死,“你们之间的小情趣真的不用告诉我。”
“不是小情趣,是惩罚。”桑觉奇怪地看他,“而且是你先问的。”
科林连连摆手:“以后不问了。”
桑觉歪头:“你好像不生气,也不难过。”
“你说《黎明》计划?气过头了,我又是意外感染,和他们情况不一样。”科林摇头,“说实话,我还有点庆幸。”
桑觉:“嗯?”
科林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幸好我成了畸变者,不然卫蓝一个人多孤单?要死还能做个伴。”
桑觉道:“你们不一定会同一时间内失序。”
“没关系。”科林已经想好了,“如果我先挂了,那最好不过。如果她先我一步离开,最起码我不用一个人过完余生几十年,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去见她。”
桑觉得出结论——人类都是有殉情倾向的生物。
他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你还没有追到你的雌性,虽然都是畸变者,但你们仍是孤单一人。”
“……”扎心了。
但科林哪有功夫追人,刚从二号裂缝回来,还没缓两天又发生了霍延己被诬害的事,紧接着《黎明》计划公布,全城动荡……
说起来,长官应该比他更忙,竟然还没抽出时间逗弄小男友,玩角色扮演的小情趣。
啧。
长官就是长官,手段永远高上一筹。
“我要忙了。”科林道别,“有事通讯。”
“再见。”
……
外面暴雨连天,夜色降临后更显压抑。
桑觉洗过澡了,不想再被雨水打湿,于是拽拽霍延己的衣角,坦荡请求道:“你可以抱我回家吗?像上次过裂缝地底的桥一样。”
霍延己瞥了他一眼:“你见过哪个主人抱小奴隶?”
桑觉诚实摇头:“没有——但是您可以勇于创新。”
霍延己淡淡道:“放肆得很。”
虽然这么说,但霍延己还是伸出了手,裹在军大衣里的桑觉显得有些娇气,十分熟练地扑进怀里,敞开衣襟裹住霍延己的肩。
怀里抱着一个百来斤的人,霍延己还能抽出一只手打伞:“腿夹松点,这里没有裂缝和悬崖。”
桑觉:“可是您身上也很高。”
霍延己:“……”
因为被军大衣盖着,桑觉还偷偷地把尾巴放出来,时不时钻出一点尾巴尖,戳一戳霍延己的手腕。
“……”
霍延己微微一松手臂,桑觉就不搞怪了,紧紧抱住霍延己的脖子,仿佛一米多的高度能把他摔残似的。
“您不要吓我……”
桑觉有点喜欢这个姿势。
霍延己的怀抱很热,也很平稳,身前满满当当,与另一个人的体温完全贴合,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
军靴踏过一片片水花,雨水哗啦啦地砸在伞顶,却不会淋湿桑觉一分一毫。
桑觉问:“您难过吗?”
说着敬称,他的语气却听不出来太多敬意,也不卑微,一板一眼的,确实像科林口中的小情趣。
霍延己:“什么?”
桑觉道:“老赫尔曼死了,您难过吗?”
桑觉其实也可以自己走路,大不了回去再洗个澡。但是他觉得此刻的霍延己可能会有点难过,想要他的抱抱。
霍延己说:“人都会死。”
桑觉问:“如果我死了,您会难过吗?”
霍延己微微一顿,反问:“桑觉,你只剩下三十年时间……也许更短,想过今后怎么过吗?”
桑觉眨了下眼:“我不知道。”
虽然他不是真的畸变者,但也还是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
从前博士就这么评价过他,没有紧迫感。
大概是因为他的生命很漫长,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来,想做什么再做什么。不像人类,因为寿命有限,总是急于规划久远的将来。
但仔细想想,他还是规划过的。
比如他一定要回母星,还想在离开之前,把霍延己也打包带走。
到公寓了。
断腿的吧台桌已经换成了新的,霍延己放下桑觉,去浴室洗澡。
被抱了一路的小恶龙终于良心发现,拎着拖鞋候在门口,等人出来,恭恭谨谨地弯下腰:“您请穿鞋。”
“……”霍延己躺到床上,在桑觉扑上来之前及时道,“手臂按按。”
“好哦,但我不太会。”
桑觉盘起膝盖,抱过霍延己手臂搭在自己腿上,没有一点老茧的指腹沿着肌肉轻揉,很有弹性。
霍延己常年穿军装、戴手套的皮肤也很白,青筋格外明显。
桑觉偷偷瞄了眼,霍延己正闭着眼睛小憩。
尾巴尖不受控制地冒到身前,弹琴似的在青筋上点啊点。每戳一下,青筋就会轻轻跳一下。
霍延己一睁眼,尾巴立刻规规矩矩地回身后盘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桑觉转移话题,问:“您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霍延己淡道:“大概要等我对人类失去价值的那一天。”
桑觉想了想:“比如像卫恒、路天丛那样的残疾吗?”
霍延己:“……也许。”
“唔……那到时候,您愿意跟我回去吗?”
霍延己看他:“回哪里?”
“回我的家乡。”桑觉卖力吹捧,“那里的环境很好,人也很好,不会又坏又臭,如果你残疾了,我会学习照顾您的。”
“……”霍延己没问是哪里,浅淡地勾了下唇问,“这是打算做我一辈子的小奴隶?”
桑觉纠结了下:“如果您愿意跟我离开,也可以考虑。”
“喔。”霍延己慢条斯理道,“不跟你走,你也要做一辈子的小奴隶了。”
桑觉成功掉进坑里:“为什么?”
霍延己道:“沙发的制作者去世,它的价格再度升值,已经成了无价之宝,你得用一辈子赔债。”
“……”
整只龙都僵住了。
他的一辈子是不是太长了些。
第62章 洗牌
这一觉睡了十一个小时。
不得不说, 人类的适应力很强,从一开始桑觉趴在身上的彻夜难眠到现在平静入睡也就适应了一两次。
桑觉的腰很细,一只手掌就足以覆盖, 旁边的尾巴沉沉坠着, 裤腰蹭下去一大截, 露出两小瓣白皙的皮肤。
宽大手掌的主人醒了,指尖微动,不经意触到细腻的皮肤, 细腰小奴隶浑身一颤,含含糊糊地说:“好痒的,你……您不要乱摸。”
“……松嘴, 下去。”
桑觉上辈子大概是个有八只触手的小怪物,整个黏在霍延己身上不说,早上还有咬喉结的叫醒服务。
以下犯上,十分大逆不道。
桑觉真的对喉结情有独钟,像享用美食一样细细啃食,舌尖偶尔还会蹭过,湿湿的。
霍延己眼睛还没睁, 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掀在身下,按住桑觉的手, 半支起身体道:“小奴隶守则第二条,不许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咬我, 知道吗?”
桑觉眨了下眼, 问:“为什么呀?我有注意力道,不会咬破。”
霍延己突然握住桑觉的膝盖, 微微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