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顶头发修得很自然,是燕鸥某个时期留过的发型,现在换了一种形式出现在他的头上,倒也叫人感到了安心。
没想到,最叫他紧张的一个环节就这样还算平安地度过了。下午,再回到病房的时候,麻醉师提前对燕鸥的身体情况进行了了解,他又被安排去做了一些检查,手术前的最后一天,居然也就这么充实而平安地进入了尾声。
今天一天身体状况都还可以,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这场手术一定会顺顺利利。
回到病床之前,季南风帮燕鸥洗了个澡,其实燕鸥今天精气神都好,但他偏偏们一个想赖着人帮自己洗,一个又不放心这人离开自己半步距离。
钻回被窝之后,燕鸥想来想去,还是给父母发了条短信——自打他高中为了学艺术和家里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家子真就再没见过一次面。每次谈到这一点的时候,燕鸥都觉得自己很男人,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通知一下他血缘上的父母。
这条信息发得公事公办,比发给领导的请假条还要不带感情。这只是一条情况通报,燕鸥没有指望他们能给自己什么反馈,末尾还特意强调了自己有人照顾勿念,似乎生怕对方找上门来了一般。
接着他又跟自己的朋友们,都打了电话。因为朋友太多,每个能聊的时长也没法太久,大多都是情绪还没来得及酝酿就结束了——倒也是好事,现在这个关头,能酝酿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情绪。
把这一圈社交关系处理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燕鸥看了看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季南风,让他给自己拿了笔纸。
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季南风还像往常一样,想看着他写,没想到燕鸥却笑着说:“老婆,你转过去呗。”
他们之前从没有过什么秘密,不管是信息还是作品,两个人都从未回避过彼此。季南风愣了愣,便明白这是写给自己的。
转过身去的时候,季南风就听到了沙沙的写字声。这封信写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久,他明明可以低头玩玩手机、做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却偏偏真的只是转过身去,静静听他的每一个笔画、每一次停顿,还有每一次竭力压抑的轻微的哽咽。
季南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陪他写完了整整两张纸的长信,直到他回过头的时候,这家伙已经狡猾地擦干了面颊上的泪痕,但是还是藏不住眼眶里,泪水刚刚浸出的红丝。
他伸手抱了抱燕鸥,这人也是很要面子地嘿嘿笑了出来,然后抱住他,小声说:“这个不许提前看啊,如果我明天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看了。”
燕鸥这么一说,季南风便知道这信里是什么内容了。
“这是以防万一,万一!我一不小心,噶,没醒过来……你确定我醒不过来……啊不,等你亲眼看着我烧成灰之后,确认我没有诈尸的机会了,才可以看,知道吗?”燕鸥趴在他的耳边,语气是轻松的,但是季南风分明感觉到了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肩头。
季南风闻言,将他搂紧,情绪却前所未有地平静:“那我现在就把它撕了吧,反正肯定是看不成了。”
燕鸥听了,笑起来,抱了抱他:“就当有备无患吧。”
第15章 夏山如碧15
看得出来,季南风对这封信的存在十分抗拒,但燕鸥还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的,老婆。”他弯着眼睛安慰道,“做足了准备,就不会用上。”
季南风实在说不出话来,俯下身来,轻吻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双唇。似乎在告诉他,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躺回病床之后,燕鸥就把手机关了机。该交代的事都已经交代了,该通知的人也都通知到位,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好好和季南风待在一起——他现在要把一切都当成最后一次来珍惜。
季南风忙前忙后照顾他的工夫,走廊上一间间病房都关上了灯,唯独剩下他们的单间灯火通明,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入眠。
看燕鸥躺好了,季南风便关好了灯,刚想再去拉上窗帘,就看燕鸥慢慢起身,拿起相机,站到窗前朝外望去。
上海的夜晚比他们待过的大多数城市要热闹,热闹的夜晚看不见星星,但却燃烧着星辰般不眠的灯火。
一旁,见季南风凑过来,燕鸥便一边拍照,一边自动开启了教学模式:“拍夜景的时候需要加强曝光时间,为了增强稳定性,尽量用三脚架固定,不要选择手持拍摄——当然,像我手这么稳的,就没必要考虑这些。”
燕鸥不仅专业素养高,表达能力还好,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在线上给科班学生带课。因为轻松幽默的教学风格,和简洁清晰的授课思路,这位年轻的讲师在圈子里特别受学生欢迎。
“因为夜晚光线较暗,我们可以适当调大光圈,感光度降低,曝光模式上可以选择TV档、S档或者M档……”燕鸥说着说着,发现季南风根本没在看着自己手上的相机,也没看窗外的景,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长长的睫毛上染着星星的光亮。
燕鸥笑起来,扭头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知道,季南风对这种纯数据和理论化的东西不太感冒,也知道他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去学这些,就连燕鸥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站在窗边打发时间的。
他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相机,拉着季南风和他一起坐在床边,一起看窗外的夜色。
他一边玩着季南风的手指,一边说:“老婆,能跟我说说吗?画展准备得怎么样了?”
季南风顿了顿,说:“我已经跟主办方说过了,确认画展会正常举办,但是时间上需要再推迟半个月……因为我想等你好些了再说。”
燕鸥一听,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状:“再推半个月,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去看了。”
季南风也笑起来:“推迟展期其实给主办方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他们那边对我的情况非常理解,还帮我和赞助那边进行了沟通,并且免去了我的违约金。为了表达感谢,我答应他们会单独绘制一幅作品赠送给他们。”
“真是遇到好人了啊。”燕鸥看着季南风,眼睛亮晶晶的,“我老婆真的好棒,完全靠自己一个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打点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个夸孩子吃饭真香的幼儿园老师,但季南风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歪着身子躺到了燕鸥的腿上,然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肚子里小声说:“不行。没有崽崽我什么都做不了。”
恋爱谈了七年,这却是燕鸥为数不多看到季南风跟自己撒娇的模样,他觉得心都要化了。
他模仿着平时季南风抚摸自己的动作,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忽然,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静倚在墙上的窗帘轻摆起来,婆娑的光影便在地上扩散开来。
燕鸥愣了愣,轻声问他:“老婆,之前你说想要在展馆里做一些小设计,现在有思路了吗?”
季南风起身重新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摇摇头说:“有一些想法,但是操作起来不太实际,有的又太喧宾夺主了。”
所谓展馆的小设计,就是季南风之前说过的,关于体现“印象派”绘画瞬息万变的一些内容。“光”在顷刻间的变化,其实是印象派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一点,但变化的光影如果应用到实际中去,必然会影响观众对画作本身的欣赏,所以这让季南风犯了难。
燕鸥想了想,问:“那风呢?”
季南风闻言,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和光一样,风也是瞬息万变的。”燕鸥说,“而且它不仅视觉上可观,本身还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那些用画笔快速捕捉的画作中,摆动的树梢、翻涌的麦浪、粼粼的波光,都是风的形状,而现实里,风的力量能拂起爱人的发梢,亦能稳稳托住一只南飞的旅鸟。
季南风笑起来,又揽过燕鸥亲了一口——这是不带任何怜惜、悲伤、痛心的、纯粹的喜悦的吻。距离上一次并没有很远,但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这一晚,两个人靠在床上聊了很久,从社会背景和历史因素对巴洛克风格形成起到的作用,聊到了现代摄影的风格变化和一些独特的营销思路,一如他们在一起的无数个为艺术聊到不眠不休的夜晚——他们永远会为相同的东西沉醉痴狂。
最后,燕鸥还是率先一步没了声儿。他的呼吸非常安稳,表情也完全放松。手术前的这一夜,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早早就醒了。季南风是本身睡眠浅,生物钟固定,燕鸥则是因为术前空腹,活生生被饿醒了。
他躺在床上,抬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摸着肚子感慨道:“我现在别的想法全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做完手术,好想吃大餐。”
季南风笑起来,说:“好,那我们就从上海特色美食开始吃起,小笼包、生煎、蟹粉豆腐、扣三丝……”
燕鸥一边听,脑子一边划过一长串菜谱,没一会就被他馋得哇哇叫,赶紧翻身起来把他的嘴捂上,不让他再刺激自己敏感又饥饿的胃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声音敲开了医院走廊的清晨,没一会儿,他们的房门也被清晨轻轻敲响。
季南风过去开门——原来是对面的杜小康听到动静,拉着爸爸过来了。
男人牵着小孩站在门口,跟季南风打招呼:“小康听说今天燕鸥哥哥要做手术,特意来给他加油打气来了。”
病房内,燕鸥一听到男人的声音,便伸手把他头上睡觉都舍不得摘的假发拿了下来。
杜小康一看,乐了:“光头!”
燕鸥嘿嘿一笑,伸手朝自己脑瓜子拍了拍,脆响:“怎么样?是不是很像大西瓜?”
燕鸥本来还有点自卑,想着用玩笑话让自己放松一下,心里还在警告这小孩最好不要不识抬举,没想到杜小康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很帅。”
燕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抬头,藏不住喜悦地看向季南风。
那男人非常做作地耸了耸肩:“确实很帅,我早就跟你说了。”
“我爸爸说了,光头是最男人的发型。”杜小康的眼中充满着最诚挚的赞美,“你真的好男人。”
燕鸥瞬间抬起腰板,觉得自己头上的西瓜都变成金瓜了。
正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杜小康突然从门口绕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神秘兮兮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给你。”
燕鸥一摊开手心,发现上面躺着一只丑丑的、纸叠的小鸟。
他欣喜地抬头去看杜小康,这孩子却害羞地把脸扭了过去,于是那位也不太会说话的父亲,便充当起了他的代言人:“小康在手机上查了,说你的名字是一种鸟,就花了好长时间,找视频学的。”
杜小康的耳朵根都红了,转头埋到爸爸的臂弯里,要从病房里逃走。
为了表达感谢,燕鸥经过了季南风的允许,把那只可达鸭送给了他。
杜小康心满意足地抱着可达鸭,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小声地祝福了一句:“祝你手术顺利。”
这对父子来去匆匆、步履如风,不一会儿房间就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季南风看着燕鸥递过来的小鸟,笑道:“小孩子的祝福可是最灵验的。”
月末上午八点半的时分,燕鸥终于躺上了手术的推车。
手术终于要来了,季南风紧张地屏住呼吸,却又在燕鸥慌张地抬头看他时,装作一副轻松的表情:“别紧张,听医生的话。”
燕鸥点点头,有些局促地躺了回去,眼看着自己要被推走,又朝季南风使了个眼神。
季南风愣了一下,就看这人有些缓缓抬起左胳膊,他以为燕鸥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自己,刚想伸手去接,就看他轻轻伸出了食指。
熟悉的姿势和角度,还有燕鸥期待的眼神,季南风立刻秒懂了他的意思。
他立刻起身,和燕鸥拉开一臂的距离,然后朝他的指尖的方向抬起手——眼神相望、食指相对。
季南风说出了正确答案:“《创造亚当》。”
燕鸥便弯起眼笑了。
他们模仿的动作,是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创世纪》天顶画中最动人的一幕——
画面里,赤|身luo体的亚当缓缓伸出左手,与从天而降的上帝指尖相碰,那是人类与神明相互连接的瞬间,也是神明将智慧与力量传给人类的刹那。
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燕鸥,显然是扮演着亚当的角色,在一片迷茫中张开双眼,渴望着指尖的神圣之火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