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季南风看看他的眼睛,认真说,“燕鸥,我是你的爱人。”
和他料想的一样,燕鸥听到这个回答,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便沉默着,开始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季南风。
看见他的反应,季南风有些后悔冲动给出了这个回答。但很快,燕鸥的眼睛便亮起来——
“真的吗?”他笑道,“那我也太幸运了吧!”
季南风愣了半天,也笑起来。
燕鸥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自从睁开眼以来,他的意识就一直处于非常混沌的状态,刚开始,他听不懂人说话,更不会讲话,眼前的世界就像是掉进一个彩色的漩涡,一直在不停地旋转扭曲。他还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状态让他惶恐又烦躁,糟糕的情绪又引发了一系列的躯体反应——头疼、呕吐、发烧、全身剧痛,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没法将这些难受表达出来,讲给人听,只能把自己憋在彩色的盒子里,四处乱窜到头破血流。
说实话,有很多很多时候,他都已经完全不想活了——他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继续延续下去的价值,他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痛苦,为了被莫名其妙地折磨。
但好几次,他想从那流动着的悬崖上翻滚下去,自我了结,都被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近乎哀求着对自己说:“崽崽,再坚持一下。”
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可怜,燕鸥不忍再伤他的心。最重要的是,他能听得清这个声音——这让他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根清晰的细线,线的那头,分明就是一片光亮。
他慌忙攀住这根线,往上爬,渐渐地他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面前游走扭曲的画面,也渐渐稳定下来。
于是,他慢慢听懂那个声音问自己的话,知道怎么用一个“嗯”表达自己哪里不舒服。他也看清楚了眼前的这张脸——虽然他的世界一直在旋转颠倒,但他也清楚,这就是呼唤他找到光亮的人,是从最开始就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无微不至照顾他的人。
这个人原来是自己的爱人,燕鸥心想,自己哪怕这个样子,也能被无条件的爱着,天下最幸运的事也莫过于此。
思维刚恢复不久,燕鸥也没有力气多想很多事情。确定了季南风的身份之后,他便透支似的睡着了过去。
季南风看着他舒展开来的眉头,虽然觉得失忆这件事情让人万分遗憾和难过,但同样又觉得幸运。他听说过很多因为脑部疾病导致性情大变的案例,燕鸥显然并不是其中之一。
或者说,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幸运——燕鸥虽然忘记了自己,但他却没有忘记爱自己。
半夜,燕鸥又开始发烧头疼,但是因为意识恢复,他的情绪和反应也平稳了太多太多。
他躲在被子里,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但却不再想往常一样喊叫,而是咬着牙,把痛苦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尽可能不去给季南风添太多的麻烦。
和季南风聊完天之后,燕鸥又因为发烧迷糊了两天,等烧退了,大脑清醒过来,他又开始主动找季南风聊天。
他对他们之前的事情非常关注,季南风看得出来,他关心这些,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好奇,一方面也是非常想回忆起这一切——他对恢复记忆的渴望,完全不亚于季南风。
“我原来是摄影师吗?”燕鸥本来正因为头疼难受得不得了,但听着季南风的话,他有些惊喜地抬起眼睛,“听起来好厉害啊。”
“那当然。”季南风笑道,“你本来就很厉害。”
他本来想看看自己拍的照片,但是一睁眼看东西就开始头疼,就只能闭上眼睛,晕晕乎乎听着季南风给自己讲以前的事。
季南风不敢随便乱说,他害怕说得多了,这人又想着去外面转转,又想着那场还没完成的旅行——
他现在已经很难再继续向前了,季南风不想给他无端的希望。无法达成的期待,最终只会变成极度的痛苦。
医生说,燕鸥的恢复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很多,但是关于记忆的事情,给出的答复依旧是,不能保证恢复。
这件事情就像一根刺,卡在季南风的心口上下两难——自己的期待,从活着出手术室到恢复意识,现在又变成希望他能恢复记忆,活得太贪心只会让他永远难过。
此后的日子里,燕鸥的意识就像是一根接触不良的电线,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跟他聊整整一个下午,有时候迷糊起来,连话都不能说。
这天下午,季南风陪他扎完针吃完药,闲来无事,就坐在他身边画画。
燕鸥本来还难受得直哼哼,看见他拿出纸笔,居然神奇得安静下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季南风的笔,又看看他,眼睛亮亮的,似乎想说什么。
季南风抬起眼,问:“想看我画画吗?”
燕鸥立刻来了精神,弯起眼睛:“嗯。”
他便靠过去,把画纸给他看。
燕鸥轻轻探过脑袋,看着纸上的画,一瞬间脸上的疲劳就一扫而空了。
“你好厉害。”燕鸥真诚地夸赞道,“你画得真好看。”
“谢谢你。”季南风说,“你以前也很喜欢我的画,谢谢你这么一直支持我。”
燕鸥眨眨眼,应该是努力去想了,但还是没能想起来:“你值得。”
季南风看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自己的作品——他骨子里还是热爱美术,除了不记得自己之外,他还是那个美好的燕鸥。
燕鸥静静地看着他画了一下午,又拿着他的画端详了一个下午,很罕见地没有再犯头疼。
季南风又拿起笔纸,换了一个画风——
“小鸟,企鹅。”燕鸥笑起来,“好可爱。”
这是季南风的漫画日记,今天的内容是,躺在床上的小鸟,亮着星星眼,看小企鹅画画。
季南风指着小鸟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燕鸥眨眨眼,摇了摇头。
“是燕鸥。”季南风说。
燕鸥扬起眉毛,又看了看:“是我吗?”
“对。”季南风笑道,“是你。”
燕鸥轻轻屏住呼吸,伸出扎着针的手,轻轻摸了摸画中的小企鹅:“那它叫南风,是不是?”
“是。”季南风说,“他叫南风。”
燕鸥闻言,把他的画捧进怀里,虔诚地感谢道:“谢谢南风,谢谢你一直照顾燕鸥。”
第89章 春日负暄89
虽然比医生料想的结果好太多, 但其实燕鸥的预后还是蛮糟糕的,整体状态可以说是相当之差。他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浸泡在无边的苦痛之中,剩下的一半, 要么昏睡, 要么睁开眼睛, 看季南风画画。
但其实,对于现在的燕鸥来说, 任何思考和回忆都是一种超负荷的消耗, 每次一聊完,燕鸥就会难受头疼, 效果几乎立竿见影。
季南风原本并不太想让他看这些, 但自己只要藏着不给他看, 这家伙就要哼哼着跟自己发脾气。
到后来,季南风也有些急了,他看着一边疼到呕吐, 还一边执拗着要看画的燕鸥, 实在是心疼得很,劝道:“我们先养好身体, 再去看这些好不好?”
燕鸥只能趴在床边,边吐边掉眼泪, 直到稍微缓解一些, 才小声说:“我好着急……”
季南风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难受道:“你着急什么?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病养好了, 头不疼了、不想吐了, 之后像看什么都能看。”
但燕鸥却摇摇头, 噙着眼泪说:“我感觉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想起来……”
季南风一听他说这话, 喉头便哽住了——他知道燕鸥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意主动告诉燕鸥。回想起这一切,对于燕鸥来说,只会带来比现在更加致命的痛苦。
他现在只希望燕鸥可以彻底忘掉一切,忘掉要去北极的执念,哪怕再想不起和自己的从前也罢,他也不想看见这人因为卧病在床、无法继续旅程而怨恨悲伤。
但现在,这家伙的情况已经有点不受控制了。
见到好声好气提要求没效果,燕鸥就开始靠着发脾气,强迫季南风跟自己说从前的事、强迫他帮助自己回忆一切。
于是他的头疼就更严重,到了夜晚,他疼到用脑袋去撞床头的铁栏杆,疼到心态彻底崩溃,哭着喊着说:“好想死,太疼了……”
季南风一次又一次抱住他的脑袋,任他抓着自己的胳膊发泄,就算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季南风都不会有一句怨言,不会说他一句不应该。唯独每次听到他说想要去死的时候,季南风的眼底才被哀伤和痛苦彻底包裹——他真的听不得燕鸥说这样的话。
几次之后,燕鸥发现从季南风口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忽然顺从地放弃了。
那天早上一睁眼,季南风以为他又要张口找自己要漫画看、又有一大堆关于过去的问题想要问自己,但燕鸥只是张了张嘴,疲惫地说了一声:“早上好,南风。”
这样的开场白,让季南风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人没睡醒,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于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到他吃完早餐、照例全部吐掉、打完针、做完检查,依旧没有再纠缠关于过去的事情,季南风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照理说,这是一件好事,但他看着燕鸥的眼睛,总觉得他眼神暗沉沉的,便担心起来:“你还好吗?崽崽?”
燕鸥抬起眼,看着他,有些无力地笑起来:“今天身体感觉还可以。”
但他应该知道,自己说的不是身体。季南风一沉默,燕鸥就绷不住了,本来正伸手玩着手背上的胶带,忽然眼睛一红,眼泪就顺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季南风赶紧伸手帮他擦干,还没等他问,那人就伤心道:“我好难受,我觉得我想不起来了……”
季南风抬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也跟着揪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想起来,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今天早上就决定放弃了,我觉得,想不起来就算了,也许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燕鸥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继续往下掉,“可是我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就感觉心里好像空掉了一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一个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丢掉了……”
“我刚刚忽然觉得,好像活着都没有什么意思了……南风……”燕鸥一边哽咽,一边说道,“我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直陪伴我、照顾我,但是我一想到,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像是今天一样,吃下去的东西没有味道、喝下去的水都能吐得一滴不剩、一睁眼就是病房,一闭眼就是奇奇怪怪难受的梦,到半夜就头疼、把你吵醒、把你的胳膊抓破、让你难受,并且这样的日子大概率不会结束,我就觉得,好像真的没有必要坚持了……”
这样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让季南风的心脏破了个大洞。他害怕燕鸥继续说下去,他想要挽回些什么,但是他的嘴就像是被黏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但燕鸥还是说话了,那一瞬间,季南风觉得自己掉入冰窟一般,整个人都陷入了极致的恐惧。
“南风……挪威的安乐死是合法的吧……?”燕鸥微笑着问他,“等我哪天真的撑不住了,帮帮我好不好?”
这一刻,季南风的情绪也彻底崩塌了。他曾经以为,像他们这样选择离开医院、踏上旅程,会避免非常多临终病房里的折磨和痛苦,他们会更轻松快乐地结束这段相逢,但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轻松的死亡,正如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愉快的分别。
他的喉头骤地绷紧,眼睛瞬间爬满了红血丝,他甚至想痛骂一顿燕鸥,但却找不到立场和理由。
拳头握了许久,半边身子都开始剧烈颤抖,季南风终于倏地站起身来。
燕鸥埋下了头——他显然也已经做好了被季南风指责怒骂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季南风没有对燕鸥怒吼,也没发脾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等眼里的红血丝褪去些许,才转过身:“抱歉,我出去一下。”
燕鸥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出门,有些自责地瘪了瘪嘴,他知道自己这些话对季南风的伤害实在太大了,但他没办法——他实在找不到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