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风便也就试着跟他一起冥想,两个人一个盘腿坐在床上,一个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倒是吓得小护士以为出了什么事,差点儿没喊医生过来给他们俩打包一起送去抢救。
虽然差点闹了乌龙,但事实证明,燕鸥是真的可以控制住疼痛了。接连几个晚上,他被疼醒但又很快被压下去之后,医生也彻底对燕鸥放了心。
他依旧觉得燕鸥是他见过最神奇的病人之一,实际上,在他住院伊始,医生就没对他抱有过任何期待——没想过他能挺过手术、没想过他能醒来、没想过他能恢复记忆、没想过他还能下床行走。
那势必是更不可能想过,这个早已经在他心中被判了死刑的病人,居然还可以走出病房,踏上前往北极的旅程。
“奇迹降临。”医生感慨道,“这已经不是幸运足以解释的了。”
燕鸥也不置可否,笑道:“那我可千万不能辜负这个奇迹。”
要去极寒的北极旅行,两个人要做的准备可远不止如此。
这天早晨,在医生的批准下,燕鸥全副武装出了门。
他暂时不敢走太远,只是去附近的购物中心买一些保暖的衣物,准备迎接极地之行的到来,同时也提前适应一下出行的节奏——一旦办了出院手续,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因此他要再确定一下自己的状态,如果连如此简单的出门都无法适应,那么趁早打消远行的念头,才是最及时止损的选择。
所以对待这次出行,虽然明面上两个人都一派轻松愉悦、喜气洋洋,但实际上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着。他们提前做好了应急预案、准备好了可能用到的所有药物、甚至带上轮椅以备不时之需,这才严肃紧张、整装待发。
离开医院前,燕鸥还特意做了一组肌肉训练激活四肢,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有些累得慌,但脚下的地是实心的。这让他分外有安全感。
在季南风的陪伴下,他一步步走出病房,越过长长的走廊,在春日的晨光中,他穿过医院门前的花圃,在花香蝶舞的簇拥下,他走到了医院的大门。
这么一小节路,走了好久好久。燕鸥感觉浑身微微出汗,他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正门,深吸了一口气。
在越发清晰的心跳声中,燕鸥跨出了那一步,离开自昏迷以来一直囚禁他灵魂的这一片天地。
抬左腿,迈出去,收右腿——成功了。
他的身体和灵魂在这一刻,同时冲破了桎梏与枷锁,去拥抱铁笼外的自由。就像是鸟儿飞出囚笼,也许翅膀已经快忘记怎么飞翔,但在过去的每分每秒里,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属于天空。
春日的太阳并不算烈,但是照在许久没能见光的燕鸥身上,除了渗透般的温暖,还有一点轻微的灼痛。
但这是正常的光照,燕鸥只是低下头,戴上口罩,将脖子和小臂都luo露在太阳光下,静静地感受春日的沐浴。
燕鸥拍了拍自己的后脖子,说:“我以前听医生说,这个地方叫大椎穴,多晒晒这里可以提高免疫力,也能舒缓心情,老婆,你以后也可以试试。”
季南风笑起来——这人又是教自己冥想,又是教自己晒太阳,一定是担心极了之后自己会难过。
这是不可能避免的,季南风心想,他不可能做到坦然面对燕鸥的离开,他可能会情绪崩溃,可能会低落很久很久,但有着燕鸥做自己的榜样,他就一定要学会努力振作、决不能放弃。
于是他也将衣领向下翻折,跟着燕鸥一起晒起脖子。
看着那人期待的眼神,季南风眯了眯眼,露出非常明朗的笑容:“好有用,感觉心情一下好起来了。”
明知道这人有八分是在哄自己开心,但燕鸥还是很配合地开心起来。
他们手牵着手,慢悠悠地走过街道,在北欧的街道漫步。
燕鸥走得有些吃力,但是他还是边走边歇,跨越了两条街道,来到了不远处的购物中心。
实际上,季南风早已经帮他提前看好了保暖的衣服,燕鸥到了地方,就是挑挑款式、试试尺码,也完全不需要操别的心了。
只不过现在,他换个衣服都需要季南风帮忙。两个人一起钻进试衣间的时候,难免有人投来好奇的眼光,燕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丢人啊,我现在连衣服都换不好……”
季南风却是一脸坦然:“有什么丢人的,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燕鸥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季南风,释然地笑起来:“就是!”
可当真看上燕鸥换上衣服的时候,季南风又难过了起来——这人的身子一瘦再瘦,尺码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小。
这具身体给正常人,大抵进了医院就出不来了,但他却硬是强撑着精神,燃烧自己的骨肉,换这一路继续向前。
季南风帮燕鸥拉好拉链,轻轻拥抱住这个被羽绒服撑起来的身子。
“崽崽,你真是太厉害了。”季南风说。
这一路,燕鸥虽然非常疲累,但是整体来说,身体还算是非常给面子,没有发病头疼,也没有恶心眩晕,就这样老老实实等他买完了衣服,再老老实实等他回去躺着。
只要能自由活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们这一路很成功,至少燕鸥是这么认为的。
提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季南风叫了辆车,把他们从短短两条街之外送回医院门口,燕鸥也没有逞强,顺势钻到了车里。
因为他确实很累很累,这一场漫长又很短暂的购物之旅,已经将他今日份的体力全部耗尽。但他同样也知道,要前往北极的路,要比这长太多太多,也比这累太多太多。
他答应过季南风,走不动路的时候就选择休息,季南风也答应过他,只要他们选择出发,即便他走不动选择休息,路程也会继续向前——
他问季南风:“如果我去北极的路上,就像这样,走不动了该怎么办?”
“坐车也好、乘船也罢,只要决定出发,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季南风说,“哪怕是在冰山脚下,只要你不说放弃,我就算背着你,一步一步走,也一定会继续向前。”
就像托起鸟儿的风那样。
第94章 春日负暄94
回到医院再次做检查, 等结果的两天,季南风又断断续续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
除了保暖的衣服和鞋子之外,他还买了帐篷和睡袋, 他备了粮食和水, 还准备了通讯器和导航仪。
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 季南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此时此刻不是在进行一场旅行, 而是一场冒险——他们要去的可是北极, 那里有着极寒的气温、荒无人烟的偏僻,他们还可能遇到风暴和野兽、可能遭遇饥寒, 也可能在冰天雪地里迷失方向……
这真是太冒险了。细细品味起来, 季南风自己都觉得确实大胆过头了——这大概是给正常人都相当艰难的一次旅程, 而他居然要带着连走到两条街之外都很难自己走回来的燕鸥一起。
紧张和责任感将临行前的轻松掩藏起来,季南风再一次打开手机,仔仔细细做起功课。
千万要谨慎仔细, 这趟旅程从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 就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了。
出院之前的那个晚上,燕鸥兴奋到差点没有睡着。他的头微微痛着, 倒是让他的脑袋更清醒了。
怕打扰季南风休息,他就摸来季南风的手机, 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夜里看着以前的照片和视频。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看不懂文字的生活, 光是靠着手感和记忆,也能慢吞吞刷一整宿。
暗夜里, 一张张照片让他感到安心, 他仿佛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蒙住双眼, 终于在万分疲惫之中,他阖上了眼帘。
第二天清早, 季南风醒来的时候,燕鸥还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季南风轻轻把手机从他的手里抽走,准备收回床头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亮,感应到季南风的面容ID,自动解锁。
屏幕弹开,是这人睡着前看的页面,季南风定睛一看,手指尖顿了顿——
他在刷自己的朋友圈,又或者,季南风朋友圈里的朋友都是来自于他。他是在刷着属于两个人共同的朋友圈。
他应该是看到了妹妹发的少了他一个人的全家福,也看见了徐敏新拍的孕妇照,看到了小高发的鄱阳湖的候鸟,也看见了正在野外露营的Carson……
这一趟旅行,或许是要跟这些人来一场告别了。
他这样爱热闹的人,在踏上旅程之前,会想念被这些家人、同伴、朋友簇拥的日子吗?
这一觉燕鸥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便兴冲冲地坐起身来——“出发了!老婆!”
看着这人因为起床太猛,又开始头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季南风又气又笑,连忙喂他吃药、给他做按摩。
“别那么激动行不行?”季南风无奈地笑道,“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确实!”燕鸥赶忙盘起双腿,调整呼吸,闭上眼睛进入短暂的冥想状态,“淡定,淡定……”
但临近出发,他怎么也没法安静地冥想,干脆放任脑袋被穿针引线,歪歪扭扭下了床。
洗漱、穿衣、强行吞下完全没有味道的早餐、办出院手续……
牵着季南风的手走出医院的时候,燕鸥感觉自己的小腿都在激动地微微颤抖——
终于要继续前进了。
正想着,季南风伸出手机,举到半空中,以医院大门为背景:“来,崽崽,笑一个。”
燕鸥立刻抬起头,欢欣鼓舞地摆了个剪刀手:“耶!!”
季南风也举起自己的雪地装备,跟着比了个耶,然后低下头,捣鼓起手机。
燕鸥凑过去,发现他在打字,看不懂,便问:“老婆在干什么?”
“发朋友圈啊。”季南风笑道,“这么值得纪念的一刻,当然要发给大家看看。”
难得看见季南风主动发朋友圈,燕鸥也很高兴,看着他一下一下敲出自己看不懂的字来——
“出发,去北极!”季南风给他念出这行小字,“来一场义无反顾的冒险!”
燕鸥也跟着举起手来:“出发!!去北极!!”
——出发!
从奥斯陆坐公路巴士到特罗姆瑟,如果没有走走停停,大概需要花上半天多的时间。
但燕鸥的身体没法长时间乘车,久坐就是腰也疼腿也疼,继续下去的必然结果就是,情绪一急躁,就开始引得头疼,最后就是寸步难行。
所以在燕鸥第一次坐立难安的时候,季南风就果断选择了下车休息。
对于挪威的大部分地方,他们并不熟悉,但是很惊喜的是,似乎无论在哪里下车,都能看见美不胜收的风景。
一下车,燕鸥就觉得快要萎缩的四肢得到了解放。他的脑袋里面闪过一片白星星,扶着季南风晕晕乎乎缓了半天,等上半身缓了过来,一抬头,忍不住睁大眼睛:“哇!”
刚刚在车上,一路光顾着难受和打瞌睡,都没怎么来得及看窗外的风景。
此时此刻,他站在笔直的公路上,除了那辆徐徐离开的红色巴士,四下里空无一人,视野开阔无比。在路两边是绵延的山川,山川上敷着一层薄薄的雪,只叫这春风里多了一丝凉意。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眼深呼吸,只是这样静静地站定,似乎就将浑身的疲惫一洗而空了。
“这里好像加拿大阿尔伯塔的冰原大道。”燕鸥回忆起来,“记得吗?之前我去拍山,还差点弄坏了一架无人机。”
季南风笑起来:“记得,我记得是梁大哥把设备抢救回来了。”
“多亏梁大哥,不然我那一年直接白干。”燕鸥咯咯笑起来。
都是寒冷的北国,加拿大和挪威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地理杂志摄影师的眼里,必不可能混为一谈。
他看着眼前的山脉,然后跟季南风介绍道:“虽然看起来很像,但是还是不一样的。挪威最著名的就是斯堪的纳维亚山脉,这在盘古大陆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因为地壳升高和冰川消退,所以山势比较低缓,而加拿大的落基山脉是由地质板块相撞产生的隆起,至今仍然在平稳中持续生长。”
燕鸥伸出手指,在山川的上沿轻轻划过,像是在轻轻抚摸它们嶙峋的棱角:“所以看起来就很有意思,斯堪的纳维亚山脉就像一个慢慢走向迟暮的老人,在风雪的侵蚀中逐渐变得佝偻矮小,而落基山脉则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壮年,心性已经成熟平和,但是孔武有力,依旧还有成长的空间和劲头。”
世间万物一如山川和人,都注定要走一条从新生通往消亡的路,只不过有时候运气欠佳,山顶落了雪,便不得不加速消融,提前离场。
“可是所有的山川从落成伊始,就成为了一道风景。”季南风说,“不论是这样宏伟秀丽的著名山川,抑或是门口不知名的土坡矿山,它们拔地而起的时候,就有着自己的纹路和植被,有着属于自己的天空与飞鸟——他们本身就是精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