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翎话中有话,容昭被他“恶狠狠”质问和求证的神情看得微微失笑,柔声附和道:“……嗯,翎儿说的对,没什么必要了。”
祝子翎满意地收回视线,推开窗户看向窗外,发现视线中出现了一匹熟悉的大白马。
“这里原来正好能看到院子,还有马厩……”祝子翎望着掠影低头喝水,结果被身上花里胡哨的装饰挡住眼睛,于是烦躁地甩头的动作,正想对容昭说可以让人把大白马身上的东西暂时取下来,就见角落里走出一个人,直接去到了掠影旁边。
那是一个打扮十分简练的女子,一头长发绑成简单的马尾,毫不拖泥带水,穿着也不是什么宽袍大袖,素青的颜色穿得清新而不寡淡,远远的看不清眉眼,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雨中挺立的新竹。
青衣女子走近了掠影,伸手似乎想要帮对方拿掉身上的累赘。虽然她的身形在女子中已经颇为高挑,但与格外高大的掠影一对比,仍旧显得相当娇小,让人感觉很容易受伤。恰巧掠影又是个总爱惹事的,对于陌生人相当不给面子,祝子翎见状不由有些替青衣女子担心起来。
然而在祝子翎惊讶的目光中,那匹让容昭手下许多人都感到头痛的大白马却是盯着青衣女子,似乎是观察了一会儿,接着不仅没有抗拒,反倒亲昵地把长长的脖颈伸过去,蹭了蹭对方。而且这个动作也做得十分有分寸,完全没有把有些瘦弱的女子挤得东倒西歪。
祝子翎看得不由地怔住了,疑问刚刚升起,接着便听见身旁容昭的声音:“霜月来了。”
“……那就是表妹?”祝子翎反应了一下,有些怔愣地看向那举止亲昵的一人一马。
容昭:“是。既然她到了,我们下去吧。”
祝子翎跟着容昭往外走去,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青衣女子正抚摸着白马的额头,似乎是在笑。
想到掠影刚刚还远远地躲着他,如今却这么亲近这位齐霜月,祝子翎心里不禁冒出了些古怪的感觉,忍不住问容昭:“王爷,掠影和表妹的关系似乎很好?”
掠影是容昭的坐骑,平素除了容昭可以说谁的话也不听。它这么亲近齐霜月,想来至少也是接触过很长时间吧?这么一想的话,容昭和齐霜月往年大概也有很长时间是呆在一起的?
容昭并不知道祝子翎延伸出去的想法,听到这个问题微微点头道:“是不错。我刚找到霜月的那段时间,没有好的地方安置她,只能先让她女扮男装呆在军营里给我当小厮,平常做的事就是照看掠影。”
“女子心思比较细腻,比起军营里那些马夫,掠影确实更喜欢她些,后来有一回掠影受伤也是她照看的,关系便越来越好了。”
“这样啊……”祝子翎解了惑,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时候王爷多大年纪?”
容昭想了想,“大概十六。”
容昭十六,那齐霜月就是十一二岁。以祝子翎现在的看法,这个年纪谈那些有的没的肯定小了点,但放在大启,其实也算不上小了。况且女扮男装什么的,简直是话本的经典情节。
祝子翎倒不是怀疑容昭跟齐霜月会有什么,只是因为实在在乎这个人,便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事情上,都容易不受控制地有点泛酸。酸的其实不是别的,而是见证对方那些过去岁月的不是他,和对方留下这段记忆的人不是他。
祝子翎之前没有想过这些,如今才发现自己原来相当贪心,贪心到甚至恨不得能占满容昭的所有过去和一切未来,让对方的所有经历都与自己有关。
祝子翎:“表妹在军营待了很久吗?”
“只有三个月左右,”容昭微微蹙眉,“女扮男装还是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当时因为战事实在没有经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战局稳定之后我就想办法另外找了地方安置她。两年之后送她回了京城。”
容昭的话语简单,但祝子翎听着却是一下子感觉到了其中的辛苦意味。才十六岁的容昭一面要应对激烈的战事,一面还要为齐家遗孤的安全操心费力、提心吊胆。一边是万千将士和边关百姓的生死攸关,一边是母族的冤情血债和仅剩血脉,无论是哪边的压力都足以让人喘不过气,十六岁的容昭却是就这么承担了一切,一路走到现在,提起时的语气轻描淡写。
祝子翎听得却没法不心疼。
容昭之前从没在他跟前说过什么过去的经历,祝子翎以往虽然知道他曾经过得十分糟糕,但因为现在已经好过了,加上他自己也不缺惨痛的经历,故而一直没有仔细深想过。直到这回听到这只言片语,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王爷……”
“嗯?”
容昭随口应声,突然被一具熟悉的少年躯体撞进了怀里,不由面色微讶地将人揽住,问:“翎儿怎么了?”
祝子翎把脸埋在他颈窝,闷声道:“王爷回去之后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好不好?”
“……”容昭闻言顿了顿,“怎么突然要听这个……”
“说嘛,我想知道。”
祝子翎抬起头,盯着容昭准备软磨硬泡。容昭沉默片刻,果然还是答应了。
祝子翎满意地又在他怀里蹭了蹭,抓着人的手还舍不得松开。却不料他俩耽搁了这一下,本打算前去迎的齐霜月已经自己先过来了。
“……表兄?”
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祝子翎闻声回神,这才跟容昭分开,转身看过去。
之前远远看的那一眼,只能看出这位气质清丽却并不柔弱,有种生机勃勃的坚韧挺拔,让人潜意识里便觉得不是那种姿容美艳的女子。但如今离得近了,祝子翎才发现,这位表妹的长相其实也相当漂亮,与容昭确实颇有些兄妹之间的相似之处。
容昭的长相是祝子翎见过最为俊美的,与他相像的齐霜月自然也是个大美人,好看中带了几分凌厉,不似容昭那般有威势,但也堪称光彩逼人。即便不施粉黛,一颦一笑之间也有些勾魂慑人的力量。
“霜月。”容昭冲她点了点头,又看向祝子翎,“这是……”
“是表嫂吧?”齐霜月不等容昭介绍,便先出了声。她看了祝子翎几眼,淡淡一笑:“原来表嫂是这样的。”
“……”祝子翎不怎么在乎称呼,但要是一直被人叫嫂子感觉还是有点别扭,向齐霜月打了个招呼:“表妹,不如,呃……你也叫我哥吧。”
齐霜月怔了怔,旋即有些为难:“可是表嫂看起来比我要小……”
祝子翎:“……”
好在容昭出声解释了:“翎儿大你几个月。”
齐霜月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以后就叫子翎哥了?”
虽然并不知道祝子翎会来,但齐霜月接受得很快,也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现。祝子翎本来以为可能会出现齐霜月向容昭质疑他是否可信之类的事情呢,没想到对方居然完全没表现出什么疑问。
“表兄之前就说过,有机会就让我和子翎哥见面。”似乎看出了祝子翎的想法,齐霜月对他说道。“要不是我只能这么躲躲藏藏,我早就想见见子翎哥了。”
齐霜月并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既然容昭会带祝子翎过来,说明容昭足够相信祝子翎。而她相信容昭的判断能力,自然不会因此闹什么。
更何况虽然跟容昭的联系不算频繁,但她对祝子翎做出的事也有所耳闻,其实她早就很好奇这位了。
祝子翎闻言怔了怔,看了一眼容昭,倒是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
原来容昭早就向自己的亲人介绍过他了吗……
祝子翎心里顿时又像被糖水泡了似的,发甜发软。他冲齐霜月笑了笑:“我也是想见见你所以这次才非要让王爷带我一起来的。你和王爷长得挺像的,很好看。”
互相认识过之后,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闲话家常,容昭很快问起了正事:“霜月,你说有急事要我帮忙,是什么事?”
齐霜月收起了笑意,沉默片刻,说:“我想参加选秀。”
“什么?”容昭和祝子翎闻言都大吃一惊。
然而齐霜月并未因此改变神色,反而语气越发坚定道:“我知道表兄可以帮我安排合适的身份。”她毫不避忌地看向容昭:“我已经决定好了。”
容昭眉头紧蹙,脸上开始浮现出一层怒气,盯着齐霜月沉声问道:“你去选秀做什么?”
“表兄难道不是已经猜到了?”齐霜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进皇宫,亲手杀了皇帝。”
“……”容昭确实已经猜到了,对于永宣帝的恨意,齐霜月不比他少。他尚且更多想着为齐家平冤昭雪,但在齐霜月心里,恐怕更渴望的是杀人血恨。
以齐霜月的相貌,参加选秀多半会被选上,届时有了许多接触永宣帝的机会,伺机杀人确实很有可能成功。
但容昭没法赞同她这个计划。报仇的事有他就够了,当初他好不容易找到齐家唯一的幸存者,不是为了对方用这种方式去和那帮仇人同归于尽的。
容昭微微吸气,和目再睁眼看向齐霜月:“要杀他不需要你进后宫……”
“我只想亲手杀了他。”齐霜月语气冷静地打断他,“我知道就是没有我,表兄大概也能做到。只要再过上五年、十年。”
“但我已经不想等了。”
齐霜月垂下眼睫。
“我知道表兄一直在费力做很多事,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这次。”齐霜月声音沉沉,显得心意已决:“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好我也等不下去了。”
“若是我进了后宫和表兄里应外合,想必表兄以后也会轻松很多。”
“有齐家、张家,那么多边关百姓的血,我选秀入宫又算得了什么。”
“……”容昭听得沉默下来。
齐霜月和他不一样,他恨永宣帝,也恨蒋家,恨所有参与炮制了这桩冤案的人,而齐霜月的恨意绝大部分都给了永宣帝。
当年靖国公被判通敌叛国时,齐霜月是跟着父母在西北边关。齐家出事的消息比永宣帝的圣旨早一步传过来,齐霜月的父母意识到情况不妙,提前将她送到了至交好友家中,在官差来抓齐家人回京处决时,另外找了一具小孩儿尸体假装是齐霜月突发急病死了。官差急着复命,没有多查,齐霜月才得以在这桩灭门惨案中逃过一劫。
只是往后的日子她还是几经挫折。齐霜月父母的那位至交好友也是西北的一位将官,谎称齐霜月是远房侄女,养在自己家中。这位张将军和他的夫人对齐霜月很好,这才没使得这个几岁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所有父母亲人的小姑娘直接崩溃。
只是好景不长,齐家人被冤杀后,北狄卷土重来,然而此时原本那些将北狄赶出大启的骁勇之将境况却大不如前,因为在靖国公手下打过仗屡遭攻讦,兵权和话语权被那些只知钻营的小人分薄许多。于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北狄,大启的防线直接摇摇欲坠。
张将军便是上前线应对北狄的其中一位守将,本来以他的能力经验,并不至于守不住,然而因为他与齐霜月的父亲交好,朝中从上到下都处处刁难,皇帝派来的监军屡屡与他作对,粮饷总被克扣,前线需要的粮草又在记恨他的地方官员手里一再延误。
边关百姓仍然记得靖国公带领军士将北狄打得落花流水的景象,也相信张将军,原本都不畏惧一次北狄攻城,因而一开始大多没有选择离城逃跑。哪知道一开始的大好局面就这样步步被葬送,最终北狄围城时,再逃也来不及了。援军迟迟不到,张将军战死,北狄破城,尽屠大启之民。
然而这样的悲剧和耻辱并未真的惊醒那帮只知自私自利的小人。为免继续失城失地,最重要的是为免北狄会打到自己头上,他们不敢再乱做太多手脚,好歹让前线将士暂且止住了北狄的攻势。
但与此同时,面对朝中对之前败仗的问责,这些人毫不犹豫地把责任都推到了诸如张将军这样的人身上。
那些被他们用各种阴谋手段陷害,仍旧为了守护大启百姓战至身死的人,最终却成了致使这一切的罪人。
张将军和两个儿子都不幸在战场上牺牲,而将军夫人却因张将军怠忽职守而被贬为庶人,那些一手害死了张将军的人立刻又如同吸血蚊蝇一般蜂拥而上,逼死了将军夫人,将张家残余的势力家财掠夺一空。
齐霜月这个张家的“远房侄女”,直接被当成丫鬟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