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血溅了满地,他毫不在乎地打开花洒,神情麻木将地上的秽物冲洗干净。
裴溯咬牙切齿,从垃圾桶旁拾起一块砖头朝防盗门砸去,狭窄的巷子中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裴轻栎却像没听见一样,抠了一粒止痛药丢进嘴里。
虽然不管用,但聊胜于无。
这时一直沉默的蒋颂眠突然开口,“裴溯,我在这里等着,你先回去吧。”
裴溯突然哭了。
但当着蒋颂眠的面掉泪很丢人,他迅速擦去眼泪,仰头看天,深呼吸几口。
“裴溯,让我跟他说会儿话试试。”
裴溯“嗯”了一声,走出巷子,上了一辆广东牌照的奔驰,车子一直没有离开,等在那个一望无际的巷子外面。
其实蒋颂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仰头朝那扇打开的窗户看去,单面玻璃上似乎映着一个人影。
“栎栎,你还好吗?”
这时的蒋颂眠懦弱,无能,狼狈,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能做。
“栎栎,疼不疼?我知道有一种药可以缓解疼痛,你下来,我陪你去拿药好不好?”
“栎栎,你是不是要留长发?我……买了几根皮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栎栎……”
防盗门被猛地打开,裴轻栎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瞥了一眼蒋颂眠,而后没再给过正眼,转身朝巷口相反的方向走去。
蒋颂眠便跟在后面。
他看见裴轻栎进了一家破烂不堪的小旅馆,敲开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门。
老旧的门板因为受潮无法合死,露着一条缝,从那条缝看过去,裴轻栎正坐在床尾脱衣服。
蒋颂眠张了张口,喉间一阵酸涩。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门把手,因为过于用力,不断颤抖的手上爆出一层青筋,他深吸一口气,将门慢慢关上,仰头靠在门板上。
他在等裴轻栎出来,然后带裴轻栎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动一声,门慢慢打开,裴轻栎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蒋颂眠还在,立马皱起眉头,“你怎么还在?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蒋颂眠?我都跟别人上床了,你还要追我啊?”
蒋颂眠大着胆子伸出手,粗粝的拇指搭在裴轻栎通红的眼角,叹了口气。
“栎栎,我也是男人,你跟他做没做,我能看出来。”
裴轻栎眼角一酸,又强忍回去。
“栎栎,别再让我心疼,也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蒋颂眠。”裴轻栎把自己的长发撩到肩膀后面,直勾勾盯着他,“你说的没错,我快死了。”
或许是破罐破摔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裴轻栎不再演戏,反倒变得正常起来,他吃止痛药,他加回了蒋颂眠的好友,会在闲来无事时画几幅画,会跟在裴溯身边考验那个据说正在追求裴溯的广东人。
像是要把所有他放不下的人都安排一遍,裴轻栎过得忙碌而充实。
但他依然拒绝蒋颂眠走进那个专属于他的画室,只偶尔给蒋颂眠发条消息打个电话。
某天心血来潮,裴轻栎跑去超市买了包草莓爆珠香烟,把蒋颂眠喊来,给了他一个像模像样的吻。
他们倚靠在爬满爬山虎的墙上交换呼吸,吻了很久,裴轻栎才稍稍把人推开。
“蒋颂眠,我甜吗?”
蒋颂眠回答:“甜,特别甜。”
裴轻栎笑了,眼角堆起褶皱,下巴上的皮肉绷紧,露出尖细的轮廓,“不是我甜,是这根烟甜,以后想我了,就买一盒来抽,只要这牌子不停产,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的味道。”
说完,他“咯咯”笑起来,削瘦的手臂像一根竹竿,撑在自己身后的墙上,病痛折磨下,他的长发像枯草一样在风中微晃。
“蒋颂眠,别以为我很单纯,其实我可心机了,要不是我现在实在没力气跟你做,说什么也要让你试试别的。”
“你今天找我……”蒋颂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不舍得多咽一口唾液,“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对呀!”裴轻栎做了个俏皮的表情,但瘦如枯骨的他并不好看,甚至连可爱都算不上。
“还有别的事吗?”蒋颂眠追问,他希望能听到他期望中的那个答案。
裴轻栎眼中的光芒慢慢消散,下了逐客令,“没有了,没有其他事了,你可以走了。”
蒋颂眠只好转身离开,走出去几步,他又默默折返回来。
直到听见什么东西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蒋颂眠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一脚踹开客厅的玻璃,软着手脚冲上二楼。
裴轻栎坐在斑驳破旧的地板上,脚边丢了一把水果刀跟几包冰块,左手手腕处正在汩汩流血,瞧见蒋颂眠,他居然笑了一声。
“程归教我的,想在哪里下刀,就先把那里冻得没有知觉,这样一点都不疼。”
蒋颂眠咬紧牙关,冲上去跪在地上,用力攥住那截纤细的手腕。
裴轻栎身子缓缓下滑,似是向蒋颂眠哀求:“蒋颂眠,让我走吧,我太疼了,我不想让自己活得这么难过……”
“没事的,没事的。”蒋颂眠一直安慰,“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去美国,我们慢慢治,一定有办法的!”
裴轻栎笑着闭上眼睛。
“蒋颂眠……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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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呼应梦境1和梦境2
蒋颂眠备忘录第⑨条:裴轻栎讨厌被束缚,讨厌被管教,讨厌一切古板无趣的灵魂,比如蒋颂眠。
第62章 嗝屁小裴
“然后呢?”裴轻栎问。
天突然阴下来,湖边的帐篷被吹得几乎要抓不住地,没一会儿功夫,天上便飘起雪来。
蒋颂眠似是在努力回忆什么,“然后,我带你去瑞士跳伞,去土耳其坐热气球,去意大利滑雪,我们在美国成为了合法伴侣……”
裴轻栎打断,“你又骗我。”
蒋颂眠沉默不语,他的确骗了裴轻栎。
在他的故事里,裴轻栎最后的日子过得快乐又积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癌症晚期的疼痛难以想象,裴轻栎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与病痛的抗争中度过。
他也没有任何力气去跳伞滑雪,甚至连站起来走路都十分艰难。
裴轻栎就是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度过自己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而蒋颂眠就坐在单薄的病床前,眼睁睁看着裴轻栎变得形容枯槁,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疼醒,又一次次昏睡。
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居然重来一次,蒋颂眠高兴极了,他以为老天让他再活一回,他就可以救回裴轻栎。
但他们太晚的相遇并不能改变裴轻栎早已患病的事实。
蒋颂眠曾无数次地质问上天,既然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为什么不再早一点?早到他可以治好裴轻栎的病,哪怕早那么一年两年,他都可以救回裴轻栎。
在不断地失眠徘徊中,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能再次见到裴轻栎已是上天眷顾,裴轻栎的生命轨迹并非他一个人能改变的。
雪还在下。
裴轻栎站在那里,一直没换过动作,融雪浸透了他的靴子,寒冷向上蔓延,一颗心都是凉的。
“蒋颂眠,你为什么会重来一次?我……我走之后你没有好好生活吗?”
蒋颂眠摇摇头,“有的,我有在好好生活,是因为一次意外车祸,闭眼那一刻,我好像听到有人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愿望,我说……我想再见你一面。”
他许的愿灵验了,一睁眼,便看见裴轻栎朝他跑来的样子。
“但……但也只是见一面。”蒋颂眠缓缓闭上眼睛,将胸口积压的浊气吐出,“一开始我高兴疯了,我以为老天是让我回来救你的,可后来却发现,我无法改变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经历一遍那些痛苦……我只能倾尽所有,让你每一天都过得快乐一些,开心一些,让你晚一点、再晚一点知道这件事。”
然后做好所有准备,在裴轻栎走后,同他一起埋入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中。
裴轻栎早已泣不成声。
“蒋颂眠,你怎么这么傻啊……”
“栎栎,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狼狈,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救不了你……对不起。”
裴轻栎哭到无法出声,他使劲摇头,双手紧紧抓住蒋颂眠的衣领,深呼吸几次才断断续续开口。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蒋颂眠,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是你教会了我勇敢面对所有事,是你告诉我可以为自己而活,是你一直陪着我,让我慢慢接受这一切。”他颤抖着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那个狼狈的人,从来都是我。”
蒋颂眠接纳了这个吻,加深这个吻,在漫天大雪中,拥吻他的全世界。
是了,或许这就是他再次回到裴轻栎身边的意义吧。
带裴轻栎从那个黑色的漩涡中走出来,过好这之后的每一天。
蒋颂眠的办法不错,裴轻栎对于自己马上要死去这件事接受良好,甚至乐天派地把自己微信名字改成了“嗝屁小裴”。
只不过被蒋颂眠发现之后,又逼着他改成了“快乐小裴”。
他们在佛蒙特州领到一纸婚约,成为合法夫夫,平安夜那天,他们在木屋的壁炉前做了最后一次爱。
蒋颂眠替裴轻栎擦去额角的汗珠,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看着他。
“栎栎,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的身体不适合再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黑色的瞳孔中藏着橘色的火苗和瘦削的裴轻栎。
裴轻栎轻轻点头,他能感觉到身体活力在渐渐消散,胃疼时不时造访,他不想他同蒋颂眠之后的每一次交融都是痛苦的。
“蒋颂眠,我想回家了。”
“好。”
“我想见见哥哥,再……见见爸爸妈妈。”
“好。”
“我还得把画室之后的事情处理好,你说,不如就交给程归怎么样?”
蒋颂眠点点头,从一旁取了个羊毛毯子将他裹起来。
“都好。”
裴轻栎昏昏欲睡,脑袋抵在蒋颂眠肩头,还不忘叮嘱蒋颂眠最后一件事。
“还是只告诉哥哥吧,除了你,我最舍不得他了。”
蒋颂眠都答应,“我去告诉他,后面的事你不用管了,好好休息,嗯?”
“嗯。”
临近过年时,蒋颂眠带裴轻栎回国。
裴轻栎在网上搜了一些胃癌患者的图片看,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瘦到皮包骨,颧骨高突,眼窝凹陷,躺在病床上时像一幅骷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把裴轻栎吓得不轻,于是他趁自己还没变成那副模样,赶紧约了祁愿他们一起吃饭。
周鹤人在内蒙,裴轻栎只约了祁愿和王闻笙。
刚进画室,祁愿就十分夸张地大喊道:“裴轻栎,你就是在这种地方开画室?”
王闻笙脏话瘾又犯了,也跟着吐槽:“他妈的从巷子口走到这里裤腿都他妈的湿了。”
巷子里的积雪无人打扫,走的人也少,他们两个几乎是淌着雪进来的。
裴轻栎正在切菜,茶几上摆了一口小锅,里面的热辣红油正在翻滚沸腾。
祁愿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跑进厨房,“裴轻栎?你家属不管你吃辣了?”
裴轻栎手里的菜刀一顿。
蒋颂眠最近是不太管他吃什么了,昨天去超市买食材,他小心翼翼拿了个辣包,蒋颂眠都没说什么。
“不管了。”
“这不对啊?当时他警告我们不让你吃辣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祁愿突然拨开裴轻栎的衣领瞅了眼,“哟,没印子,怎么了?跟他吵架了?”
“没有,他待会儿就来了,哎呀你快去洗手帮我切豆腐。”
听说待会儿蒋颂眠也来,祁愿开始殷勤起来,豆腐切完之后,顺带连青菜都洗了。
王闻笙则在客厅里换裤子,刚提上裤腰,蒋颂眠就推门进来。
他穿着灰色的羊绒大衣,挺拔高大的身材把一件毫无特色的衣服穿出时装周的感觉。
“你们好。”蒋颂眠冲祁愿跟王闻笙点点头,绕到沙发后面,把手里包裹严实的盒子放下藏好。
做完这些,他脱掉外套,边挽起衬衣袖子边朝厨房走,自然而然接过了裴轻栎手中的菜刀。
“你们先吃,这里我来。”
“好。”裴轻栎懒得干活,拽着祁愿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