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间是警视厅给经常出外勤的警察们准备的。经常奔波在案发现场,身上难免会沾染到血迹与尸臭。
“前辈,我可以在这里洗完澡再走吗?”
姬野凌伸手指了指空无一人的淋浴室。抬头,冲着萩原研二抱歉的微笑。
“现在?”
萩原研二有些诧异。反正都要离开警视厅了,回家洗澡应该更方便吧。
“嗯,身上沾染上了观察室里的气味,我不想带着这一身味道回家……”
姬野凌的神色有些淡淡的歉意,似乎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麻烦。
“去吧去吧,只是洗个澡而已。”
萩原研二想起了姬野凌的鼻子很灵敏这件事。如果观察室让他回想起痛苦的经历的话,他应该很厌恶那里的气味才对。
“我去给你找身换洗衣服。”
细心的他已经想到,姬野凌之后恐怕也不会愿意穿着一身满是观察室气味的衣服回家。
姬野凌迟疑一下后,没有推拒。
“麻烦了。”
*
哗啦啦的温热水流从头顶花洒上倾泻而下。热水冲刷过身体,姬野凌伸手摸了摸腹部的伤口,那里已经基本愈合。
热气蒸腾的白雾之间,他冲去身上的泡沫。站在隔间里拿浴巾擦干身体,点开了手机短信界面。
手机作为重点查询物品,已经被网络犯罪对策课拿过去查了一遍又一遍,但很显然他们没有找到半点异常。
这是必然的。
【这几天去了公安观察室一趟。】
发完这条短信,姬野凌拿起毛巾,开始擦湿漉漉的头发。
【?】
琴酒应该没有在执行任务,所以回复的很快。
姬野凌把他的意思理解为在询问自己既然进入了公安眼皮底下,又怎么能毫发无损不暴露身份,也不引起怀疑的出来。
【需要进去拿一些情报,现在想要的情报都拿到手了。出来是我故意让PTSD发作了,他们不敢再关押下去。不用担心,没有暴露身份。】
【知道了。】
琴酒的回复过来了,仍然是冷冰冰的,和他这个人一样。
从始至终,二人之间的交谈就简洁明确高效。
身上忽然有些冷,他站的太久了,刚才热水流过身上带来的暖意正在逐渐散去。身上被穿堂风吹的有点冷,已经是秋天了。
姬野凌收起手机,打开萩原研二送来的衣服穿好。穿完他才发现这套衣服是应该是对方放在警视厅里的备用私服。袖口稍微有些长,他把它向上挽了两折,走了出去。
倚在窗口抽烟的萩原研二,看见他出来,掐灭了烟,抬眼上下扫了一圈,笑着评价道。
“还挺合适的。”
说着,抬手帮姬野凌整理了一下没有翻出来的衣领。姬野凌没有闪躲,默默站在原地,任由萩原研二对着自己上下其手,乖的不像话。
*
微凉的秋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姬野凌亦步亦趋的跟在萩原研二身后。
阳光烈烈,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纠缠在一起,影子中暗藏着各自主人未付诸言语的心事。
“你知道我来警视厅的目的不是单纯因为你了。”
“我有自己的阴暗面,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该自私又贪心的靠近你的。结果还是成为现在这个局面了。”
“不过没关系,我的时间不多了,一切都会结束,回到正轨之上的。”
“在那之前,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虽然你肯定不想要也不需要。”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有用补偿了。”
“……”
萩原研二的影子一直都没有回复。只有姬野凌的影子在自顾自的说下去。
因为给它们在心底配音的人,压根不想去揣测另一道影子主人知道这些真相后的反应。
“去我家吗?”
萩原研二回身看向身后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的姬野凌,突然提议。
姬野凌诧异抬头,他还沉浸在影子游戏中,没有反应过来,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
“诶?”
萩原研二温和笑着再次发出邀请。
“要来我家住一段时间吗?”
“房子不大,没有什么很好的设施,我也不是很会做饭……”
萩原研二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停住了嘴。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姬野凌解释。
是说,我不想让你回去看到你被公安翻成一片狼藉的房间吗,还是说,我不放心你PTSD发作完后,现在又被停职了的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好像哪一种都不太对,哪一种都不适合由他说出来,他有什么立场关心这些呢?
萩原研二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一点,他好像确实对姬野凌投入太多关注了。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普通朋友之间的范畴了。
最开始你只是注意到一个小孩,他犹犹豫豫的徘徊在人群之外,偷看你的脸色,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你靠近,于是你笑了起来。
后来你偷偷观察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他掩藏在面具之下的另一面,看他游离在人群之外,找不到归宿的孤独感。
渐渐的,不知不觉间,你的大部分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了。你不想看到他露出落寞的表情,你想告诉他,他是被人在意的。
你现在欺骗自己说这是因为前辈对后辈的关照,你自己相信吗?
萩原研二内心疯狂谴责自己。
“是指同居吗?”
姬野凌已经找到了一个言简意赅,表意明确的词语。
啊不……
萩原研二刚想否认,想了想又承认道。
“对就是同居。”
他忽然想试探一下姬野凌对自己的想法。
姬野凌想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忽然想起刚刚在办公室里才答应过萩原研二的事。既然他答应了,就要做到。
“好啊。”
萩原研二看着他无所谓的点点头,看起来完全没把同居这当成一件事。天光映在他的脸上淡淡,他的神色也淡淡。像是雾里的远山。
萩原研二忽然叹了一口气,是自己想多了。恐怕对姬野凌来说,同居只是意味着两个人同吃同住而已,说不定在姬野凌的认知里,之前念警校时,他和同一个寝室的人也是同居关系。
算了还是慢慢来吧。反正,
——他们之间还有着很长的时间。
在追人这方面,萩原研二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秋风乍起,卷着簌簌枯叶打着卷飘过冗长寂静的街巷。
温和的秋日暖阳里,萩原研二冲着姬野凌伸出了手。
“来吧,跟我回家。”
第95章
秋天来的飞快,转眼间漫山遍野已经浮上一层跃动的金黄。风起时,挂在树梢的枯叶簌簌作响。
“砰——砰!”
空旷庄园的高大梧桐树下,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拍皮球。每拍十下就抱起球,在原地呆愣片刻后,开始下一轮循环,如同一个重复完成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身穿淡粉色看护服的护士,从后面的六层小楼里走出,牵起女孩的手。女孩默默跟在她身后,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她的眼睛是一汪深邃幽潭般的黑,其中没有蕴含一丝属于孩童的灵动。
这是一座坐落于长野县深山之中,由古老庄园改建而成的疗养院。院外墙围绕一圈黑铁浇筑的坚固栅栏。像是守卫城堡的卫士,将唯一的一栋建筑物簇拥在庄园正中央。
长野县拥有丰富的森观光资源,被称为日本的瑞士。因此建在远离喧闹的深山之中,享受清新自然空气的私立疗养院也格外的多。
“她一直都是这幅样子吗。“
隔着高高竖起的铁栏,安室透远远目睹了全程。
“护士说,从送来那一天起就是这样子。或者说如果她不是这副样子,也根本不需要来疗养院。”
站在他身侧的诸伏景光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京都时,诸伏景光救下了被玫瑰利用,当做脱身工具的川藤理惠。但不知是溺水带来的后遗症,还是醒来后得知父母都逝世的信息于她而言刺激过大。从醒来后,川藤理惠就变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不说话也对外界的信息毫无反应。
医生的诊断是心理问题,建议让她接受系统的心理治疗,慢慢走出阴影,恢复正常。
她的祖父祖母已经七八十岁的高龄,年老体弱与疾病缠身,让他们无力再花费时间与精力照顾一名精神脆弱的女童。他们能够做到的,只有花费大笔金钱将川藤理惠送入条件优渥的私人疗养院,接受专业人士的照顾与治疗,仅此而已。
于是川藤理惠就被顺理成章的送到了这家条件优渥环境优美的私人疗养院之中。至少在这里,组织一时半会还追查不到她还活着的消息。
今天诸伏景光是和安室透二人来疗养院探望川藤理惠的。说是探望,其实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看一眼对方的情况,确认她在这里有得到细心照顾之后,就转身离开。
他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散步下山,风声掠过山林,鸟啼与虫鸣,间或响起。
“最近情况怎么样?我想我差不多应该回警视厅了。”
诸伏景光开口,随意闲聊一般说起自己的打算。
安室透偏过了头,想要看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可他却失败了,诸伏景光今天为了伪装样貌,戴了一副茶色墨镜。宽大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也一并遮盖住他脸上的神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跟安室透提起想要回到警察系统的想法。
诸伏景光离开公安已经有四年的时间。安室透亲口证实他的死亡,殉职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染血的手机被寄回给了诸伏高明。
诸伏景光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确定的既定事实。也是安室透和他联手做的一场局。——一场能够躲开组织追杀,将自己变成一步暗棋的骗局。
那个雨夜,安室透匆匆跑上天台时,第一眼看到的触目惊心的画面就是,诸伏景光向后仰在墙上,胸口被子弹钻出的的破洞里向外淌出汩汩温热血液。
而莱伊站在他身前,垂下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看到自己,他神色冷淡的别过了眼,丢下一句毫不留情的,“对待叛徒,就要毫不留情,你说对吧,波本。”的话语后,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
最终,天台上只剩下濒临崩溃的自己与诸伏景光。暴雨滂沱,细密冰凉的雨丝如同从天而降的达利摩斯之剑。每一滴都在反复灼烧刮擦安室透的神经。
大脑嗡嗡作响,像是有灼烧过的络铁烫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
为什么hiro会暴露?为什么和hiro同样是公安的自己没有暴露?为什么组织要派莱伊和他来处理诸伏景光?
数不清的问题如同四散的蝌蚪一样在安室透脑海中钻来钻去。可最终归于一个问题,
——为什么死的人会是hiro。
安室透以为自己从加入公安那刻起,就做好了准备。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仅仅只是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却远远没有做好看到死亡从他面前掠夺走重要之人的准备。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亲眼看到在意的人在你面前缓缓死去,呼吸消失,心跳消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不再拥有生命意义的肉块。
而你安然无恙,你无能为力。
他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去试探诸伏景光的气息与心跳。即使心里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心底还是抱着一丝不可言说的侥幸,似乎只有彻底把血淋淋的事实撕裂在面前,他才会死心。
安室透愣怔在了原地。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指尖有轻微的气流拂过,非常轻微,和风雨交杂在一起,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诸伏景光还活着,即使受了重伤,但他还活着。降下的沙沙暴雨声掩盖住了逐渐微弱的呼吸与心跳。而急于离开现场的莱伊没有察觉,这是当时的安室透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他将诸伏景光送到医院。手术结束后,医生说,诸伏景光已经足够幸运了,那枚击中他的子弹距离他较远,并且与心脏擦肩而过,如果近距离开枪击中心脏肯定已经救不回来了。
听到这个答案时,恍如一把重锤隔空高高抡起,震在安室透的心上。
不是莱伊开的枪,以他当时与hiro之间的距离,子弹只会直接炸裂在胸前,根本没有抢救的机会。
在整场事件中还有一个人,诸伏景光是暴露的猎物,莱伊和自己是被评判的猎人。还有一个人,他站在他们三人身后,像是旁观一场闹剧。最后到了该收场时,躲在莱伊身后开枪结束一切。
没有人见过他,自己没有,莱伊没有,他像是一个幽灵,但可以肯定,他比他们三人都更受组织信任,才会被派来监视评估他们三人的行动。
后来,脱离危险期的诸伏景光修养了大半年才恢复元气。并且因为这次枪伤留下的严重后遗症,他的身体无法再胜任公安这种需要高强度绷紧精神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