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你的翅膀,会好的。”
“当然,它们一定会好的。”
安格斯莞尔。
062号星球的山洞内——
嗡嗡的蜂鸣声响起,蜂弯着身子将身形单薄的虫母放在了天鹅绒蚂蚁毛乎乎的腹上,干燥的被子被蜂扯着卷在虫母身上,跟在一边的蓝摩尔福蝶轻轻扇动翅膀,试图虫工吹干顾栖那头被兰花螳螂小心捧起来的黑发。
只是蝶翅上调皮的荧蓝色鳞粉却落了顾栖一脑袋,于是“罪魁祸首”自然是被蜂狠狠抽了下后脑勺。
而已经懒洋洋躺在蚁腹上的青年则在思考着今天的全部经过……
虽然早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但因为辛苦好几天的成果被毁了,即使知道一切迫在眉睫,可对于窥视者和高阶虫族们有些摸不到头脑的顾栖不免有种想要摆烂躺平的冲动,但这样的冲动又被先前湖水之下、洞窟之后的新发现而冲散了大半。
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可以用的主控制盘了……
黑发青年忽然坐起来,他撑着下巴,一副低沉的模样——他今日要呈现给窥视者们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正好借着这段时间,他需要重新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从他变成虫母开始到现在的一切。
原本像是海水一般纷纷扰扰的思绪在顾栖有意的整理之下逐渐变得有调理起来,从他还在虫卵时就“听”到的杀意,再到后来孵化后断断续续、各自分散到心音,以及来往在这颗星球上的垃圾船。
顾栖肯定自己就是被监视看管的目标,而脑海中声音的重合,也逐渐揭示了窥视着他的人就是那群最初要杀了虫母的高阶虫族。
所以这是先圈养着以后再决定杀不杀吗?且这群窥视着他的高阶虫族应该持有两方意见——一方以帮助为主,另一方眼下看不出目的,但绝对没安好心。
被整理过的思路清晰了很多,顾栖的手指轻轻捻动着蜂毛茸茸的短毛,原本已见雏形的计划再一次有了更加凝实的形状。他爬到蜂的怀里,双手缠在对方毛乎乎的围脖上,侧脸几乎与蜂的脑袋相贴,用极低的声音道:
“黄金,我需要你帮我。”
“还记得树林那边的报废星舰吗?趁着深夜,你和其他同伴们过去把它拖到一个新位置——就是今天潜水的地方,穿过那片洞窟后会有一片空地,帮我把星舰送到那里好吗?”
“从湖水的另一边应该可以飞过去,就是树林密集,可能需要费点功夫……那里应该留有我的气息,或许你们可以感知到?”
顾栖对上了蜂的复眼,“他们——那群高阶虫族想杀了我,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等星舰修好以后,我带着你们离开这颗星球,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有的时候,顾栖感觉蜂就像是一个藏着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的人类,但还有的时候,他觉得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有些迟钝的低阶虫族。
而他现在所需求的一切帮助都是在为难它们……
“可以吗?”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连希望的可能都没看见就被按灭了火苗。
蜂微微点动脑袋,有力的虫肢把顾栖抱着放在了天鹅绒蚂蚁的背上,它小心地掖好被子,在黑发青年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嗡鸣,随后带领着一众低阶虫族离开了山洞。
此刻,整个山洞里只剩下了充当床铺的石榴和亮在顾栖不远处的萤石,以及聚焦在虫母身上的隐形追踪峰。
外界的光线逐渐暗淡,太阳西沉,于是另一半天空上浮现出几片晃眼的星光。
目送大部队离开后的顾栖并没有就此休息,他闭着眼睛,尝试着捕捉当时在湖边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寻常感。
众人所知的记录中均表明虫母的精神力很强,但曾经作为beta的顾栖并非是在精神力方面有一定优势的alpha或者是omega,所以即便他拥有了虫母的血脉,可在真正控制自己的精神力上却像是个怀里被塞了激光枪的婴孩,空有力量却无法使用,只能说是白费。
山洞内外万籁寂静,顾栖回忆着曾经听来的、有关于锻炼精神力的只言片语——进入冥想状态、捕捉大脑内部活跃的精神力、在某种虚无的状态下试图控制精神力、成为精神力的主人……
生涩的文字描绘在缓慢流淌的时间里变得温顺,像是被驯服的小溪,环绕着覆盖于顾栖的躯干。同一时间熟悉感跃然于上,就好像经历过无数次的锻炼,早已经熟记于心,只需要简单地回忆,便能一点一点地勾出那些藏在大脑皮层的某些感知。
或许是因为虫母的这一层身份,在短暂的空白之后,顾栖捕捉到了某些灵动的小点,点连成线,线构成面,即便是闭着双眼,他也足以在脑海中描摹出整个山洞的轮廓。那些细碎的银色小点共同堆砌出整个画面,于是某个在精神力描画的世界中散发红光的点就显得格外突兀。
顾栖发现了它。
或者说投下隐形追踪蜂的高阶虫族们根本不曾想到,没有专业的教导,这位新生的虫母竟然在短暂的尝试之下就成功了,他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优秀且敏锐。
——他是天生的虫母,无愧于王血的身份。
顾栖正观察着脑海中的那抹红点,它居于洞口的藤蔓之上,是蜜蜂的形状,很小很小,几乎很难被捕捉。
这就是一直监视着他的东西啊……
成缕的精神力缓慢地探出,像是蛛网一般缠绕在隐形追踪蜂的周围,将其彻底连接于顾栖的感知之下。当一切工作完成后,缓缓睁开眼的黑发青年为自己能够熟练运用这样的能力而惊异。
顾栖看了看自己那双与人类无异的双手,如果不是跳跃着的精神力彰显着不同,他险些再一次将自己带入人类beta的身份。
搞定了追踪蜂的问题,但还有一件事横在顾栖的心头——有关于他和高阶虫族之间产生链接的某种精神力特质,如果想要后续的安排不再被破坏,他必须要想办法隐瞒自己有可能发出的任何讯息。
“所以,如何才能骗过他们……”
无声的呢喃自黑发青年的口中溢出,他目光流转,再一次闭上了眼睛,试图找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感官入口。
时间在黑暗中似乎被无限拉长,当顾栖刻意寻找的时候,忽然发现某些特质的变化早就环绕在了他的周围,只是之前从来不曾被灵魂内部以人类beta思维为主的意识注意到。而他一点一点、从内部开始接纳属于虫母的一切,才恍然惊觉,所有的事情都如水到渠成一般,被捏在了掌中。
星辰闪烁,尘埃起伏,整个精神力链接发出微不可查的悸动,这动静微小到不曾被任何一人注意到,于是顾栖借由银色的小光点“看”到了悬浮在这颗星球外的三艘星舰,以及三抹比太阳都要刺眼的光团。
银白,赤红,纯金。
下一秒,敏感的精神力再一次带来了轻颤,顾栖睁眼一转头就看到了回来的虫群们,甚至无需过问,他都知道它们把这一次的“任务”完成地极好。
漂亮的黑发青年抬手搂住了蜂、搂住了每一只出过力的低阶虫族。
他们相互亲热地拥抱着,低阶虫族的身上沾染着潮湿的雨气,那是经过长途跋涉、背负重物后的冷调夹着陈旧金属的气息,透过这股味道似乎能够看到连绵不尽的冷杉木、看到一望无际奔流着的大瀑布。
顾栖缓缓闭眼,纤长的睫毛与蜂额前细碎的绒毛相拥。他说:“谢谢。”
虽然现在对于主控制盘的事情还一筹莫展,但顾栖相信,这件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而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转机会在今夜到来。
雨水淅淅沥沥,这一夜狂风大作,那些近乎撕心裂肺的动静在山洞之外呼啸、嘶鸣着,与之相伴而生的雨掩饰了一切可能出现在夜里的声音。
来自高阶虫族所操控的垃圾船再一次乘着夜色、载着日用性极强的物资降落在了062号星球的空地上。冷绿色的草甸因为垃圾船下产生的飓风而东倒西歪,倾倒而下的“垃圾”在寂静的雨夜之下奏响了跳跃的曲目。
陆斯恩拒绝新生的虫母和任何有关于人类的事情扯上关系,这不仅仅是一种出于血脉、种族差异的排斥,更是一种对于近千年前来源于上一任虫母反叛的警示。
有时候即使现实如此、即使陆斯恩本人不想承认,但他却无法杜绝来自新生虫母的影响,他的身上早就被种植下了变化的种子……比起最初听到心音的冷漠杀意,到现在发现虫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愤怒,陆斯恩所想的不再是怎么杀了虫母,而是怎么将其完好地藏在中央星上最繁华的宫殿之内。
杀意冻结,取而代之的是藏匿、独占的私欲。
银色直长发的高阶虫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对于新生虫母来说打击很大,尤其在听到艾薇说对方流泪的那一瞬间,陆斯恩差点儿因为感性中的冲动而拱手退让。但他忍住了。
在现任虫母和人类之间存在秘密的情况下,他必须把所有的控制权握在手里,不允许任何的意外。
缓缓呼出一口气,陆斯恩看到了联络器中下属发来的讯息——金翼的星舰再一次派出了垃圾船。
修长的手指嗒嗒敲着桌面,银发的高阶虫族目光冷沉,带着一股思索的意味,直到很久以后,他无视了那条讯息,按灭了联络器上冷调的浅蓝色微光。
他允许艾薇暗中对虫母的帮助,却不允许虫母有任何跳出他掌控的可能。
傲慢、自大、高高在上。
高阶虫族在这一点上展示的淋漓尽致,他为自己纯正的血统而骄傲,也为自己能够掌控全局的俯瞰而满意。当然,这样的傲慢也会令他脆弱不堪,在某一个适合的时机下,就会被彻底击溃。
而顾栖作为曾经野蛮生长在荒原之星上的小草,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尤其当他蹲在三等舰舱内满怀期待地踏上了圣浮里亚星的土地后,他更是见识到了少部分贵族特有的、傲慢到不在乎一切的不可一世。
这样的审视顾栖没少遭遇过,因此当他猜到了高阶虫族之间存在分歧时,也同样推测他们面对他时也带着一种俯视的倨傲。
就像是神明看待蝼蚁,或许会观察、会提供帮助,却不会真正平等地进行一场交流。即使在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中顾栖拥有虫母的身份,但抛开身份和血脉的限制,他在高阶虫族的眼里想必是脆弱如花茎能够被随意弯折的存在。
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也是一个有利于他的机会。
晨起的阳光透过山洞撒在了顾栖朦胧的眉眼之上,细碎的光斑跳跃着,在黑发青年笔挺的山根上勾勒画卷。全部的气氛都平和地像是世外桃源,是夏娃还不曾经历蒙骗的伊甸园……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因为光线而半眯着眼的顾栖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暂时,这场夜晚的睡梦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同时也深入地考虑到自己的境况。
就是连他都知道这颗星球上存在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火山,且近期频频出现在山头的烟气,变暖的湖水和山洞地面的热度无一不在阐述着一个事实——火山群快要结束它们长达几个世纪的安眠,并准备开启一场惊天动地的运动。
可这一点那群窥视着他的高阶虫族们知道吗?是他们傲慢到不在乎这颗星球的情况?还是他们知道,所以杜绝顾栖离开这颗星球的行为就是为了让虫母死得更加自然……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也是顾栖觉得更为不妙的可能——他们从没想过要放过虫母,或许在星球因为火山喷发而陷入绝境之时,他们会把属于虫族的“物品”给带走。
显然,虫族的“物品”等于顾栖,但并不包括其他低阶虫族们。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猜想。”顾栖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从石榴的虫腹上爬起来,在他找到新的、可以替代中央控制盘的东西前,恐怕这样破碎的低潮感会一直伴随在左右。
“恩?等等——黄金你顶我做什么?”
衣服穿了一半、正巧把脑袋蒙在了布料里的小虫母怕痒地缩了缩胸膛。他的皮肤依旧是苍白的,看到时就会令人控制不住地联想到落在白纸上的阳光,即使灿烂,也依旧有种无法忽视的透明。
金棕色的短毛蹭着顾栖的胸膛,从锁骨到覆盖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腰腹,那对漂亮的人鱼线受惊地无声痉挛,再一次被光斑所捕捉。
蜂看不下去这位因自己胡乱扭动而陷入了衣服漩涡的新生虫母,它不得不伸出在近期锻炼下日渐灵活的虫肢,将绕在一起的衣服扭正、缓慢地拉下去、盖住青年苍白的皮肉。
蜂就像是催促着赖床孩子去上学的家长,它督促黑发青年洗漱、吃早餐,在逐渐习惯了人类灵魂所坚持的作息与日常后,蜂反而比顾栖执行地更加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