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所不能觉察到的信息素充斥着它们的气味捕捉器,几乎将它们煽动得发疯。
哪怕这是人族的陷阱,这群冰冷的疯子也是不会在乎的。
…
研究所,实验室。
朱利安手忙脚乱想要抓住那只在他身上乱爬的小东西,但是无论是朱迪还是阿方索,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尤其是朱迪,她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利安的动作,怎么都无法将现在这么机灵的朱利安和刚才他抚弄着肚子的模样结合在一起。
几星秒前的朱利安透着某种异样的圣洁……眼睛如同蓝色的湖泊揉碎了星光,用美丽来形容都过分无力苍白的脸上带着恍惚的神色,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细碎的呢喃:“……孩子。”
那一刻,朱迪几乎寒毛耸立,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非人的化身、亦或是神明亲手打造的雕像。
不然怎么可能完美得如此,又令人畏惧得如此?
朱迪深吸一口气,她不想这么说,但,她不是不能理解马库斯对朱利安的狂热。某种程度上,所长的态度和看法是正确的。
即便朱利安的多次检查,都明确他的人类身份。可在朱利安身上,肯定还有什么,是他们还没发现、还不知道的存在。
……不然,谁能解释他和这些异端的亲密?
如何解释这些小怪物对他的过分依赖?
朱利安总算在他的脖子上抓住那只乱动的幼崽,用三根手指把它捏了起来,然后放到眼前观察。
这只新生的幼崽和之前的代号A差别不是很大。
它的颜色和它的蛋壳几乎一致,同样是晶莹的白色,小得过分,几乎只有半根手指粗细。脑袋和之前一样是软软的三角,在两边有两对金色的复眼。前足柔柔弱弱地踩在朱利安的手指上,仿佛是害怕刺伤他,几丁质的硬物往里面收缩着、锯齿般敛起。它的背脊和胸腹都覆盖着硬壳,只有微微的缝隙,仿佛藏着器官。
它看起来和之前相比,只有眼睛颜色和身体的细节发生了变化。
朱利安:“代号A?”他下意识叫了一声。
这是个不够隐蔽的秘密。
幼崽蠕动了一下。是真·蠕动,整只虫虫抖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挂在朱利安的手指间,“咕……”它小小声,委屈地、轻柔地呜呜了一声,像是只可怜虫。
这让朱利安不期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代号A时,它的惨状。
朱利安抿紧嘴,将略显粗鲁的姿势换了一下。
他用掌心承载着这只幼崽。
“不可思议。”这是阿方索的声音,“之前代号A残留下来的组织部分,已经几乎没有活性。但它究竟是怎么出现在培养舱,又重新变成虫卵的?难道曼斯塔虫族其实拥有着重生的能力?这是属于曼斯塔虫族全体,还是只属于曼斯塔王族?”
朱迪不得不切断了阿方索的频道,不然接下来还得听着他的科学怪人状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迎着朱利安的视线,朱迪无奈苦笑了一声,“别理他,阿方索一旦遇到谜题,这种状态很正常。”应该说,做研究员的,遇到这种难解的谜题,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狂热。马库斯是这样,阿方索是这样,朱迪其实也不例外。
朱利安笑了笑,温和地说道:“你该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利用什么办法出现在培养舱内,但这里也是实验室的一部分。就算你和阿方索有办法瞒过监视,但已经拖得太久。不要为了我连累到你们两个,好吗?”
他的掌心护着那只初生的幼虫,和朱迪说话的语气又过分温和。
朱迪眨了眨眼,将水汽给眨去,轻声说道:“就,只是答应我。如果哪一天安全了,给我个信号。”
有意外,或者没有意外,这都是他们短时间内最后一次见面。
朱利安蓝眼睛里带着浓郁的笑意,仿佛湛蓝的湖泊泛起了涟漪,“当然,你是我的朋友。”他的语气温和宽厚,好像回到了他们还在保育园的时候。
朱迪在朱利安的目视下离开了。
伴随着那无数窸窣的虫鸣,她在一双双冰冷残酷的眼睛注视下退了出去,直到冰冷的舱门在她的眼前合上,直到她站在那一堵空气墙外,她才发现冷汗已经把她的衣服全部都打湿了。而她整个人正在无意识地哆嗦,压根没办法把沉重的防护服拆解下来。她的手软得要命,正在摸索着按钮,整套防护服就突然自动脱落下来,还站在里面的朱迪脚一软,摔倒在赶来的阿方索怀里。
是他从外部解开了防护服。
阿方索一手抱着朱迪,在防护服上按了几下,它自动缩小成提包的大小,然后被阿方索拎了起来。
“我说了我可以去。”
阿方索平静地说道。在褪去了那点狂热后,他又变作那个温和内敛的男人。
朱迪无力地软在他的怀里,疲倦地叹了口气,“不行。朱利安不会相信你,实际上,他也不会完全相信我。但我去,是最好的。”
“为什么这么想救他?”阿方索歪了歪头,带着朱迪和防护服离开这里。
程序代码只能阻止三个星刻的监控,会在屏幕上重复播放相同的画面,这是利用了阿方索的权限后门。
如果朱迪刚才再不出来,他们的时间就不太足够了。
阿方索在将一切归回原位,再将朱迪送回自己房间后,才听到红发女人近乎呢喃的一声轻叹,“……我希望……他,经历这么多后,还呢能用人类的视角……无论如何……”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阿方索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他没有再留下来,退出房间后,他站在房间门口陷入沉默。
……用人类的视角?
朱迪的用词,透着某种古怪的预兆。
…
实验室内,正头疼着要拿代号A怎么办的朱利安有点后悔地捂住嘴,闷闷地说道:“忘记问他们之前是怎么喂它的了。”
这么小的幼崽,尽管朱利安知道它后来的恐怖残暴,但还是无法将两者对上号。
虫族幼崽要吃什么东西?
朱利安一边思考,一边往前走,只是走了几步,窸窸索索,这片丛林好像降了一场小雨般,摇曳晃动的声响接连不断。他抬头望,才发现是那些可怕的小东西砸落了下来。密密麻麻,一层层,堆满了朱利安前行的路。
这是它们的死亡季。
一批批死去,再一批批被填充。
来而又去,如此短暂。
真让人愤怒,让人不喜的高高在上啊……
朱利安无声叹息。
那声叹息沉了下去,沉到意识海底,沉到那还在安眠的、广袤无垠的精神链接网里。它毫无意义,掺杂着曼斯塔无法分辨的情绪,是它们难以理解的存在。
可无形触动的瞬间,它们品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它们的须须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苦的,难受的,厌弃的,是难吃的味道。
比难吃还要难吃一万倍。比苦涩还要苦涩一万倍。
它们感受到了,却无法描述,无法解释。
所有无法理解的窒息疼痛化为残暴的杀戮欲望,原本还算有来有回的战局突然被狂暴的曼斯塔虫族撕开了裂口。
第一只虫族,闯过了雅斯顿主星的防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该攒攒稿子(痛定思痛)
*
第15章
联邦在雅斯顿主星收到曼斯塔虫族入侵线路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在转移重要人物和紧急物资,如同几十年前的荣誉之战。
指挥官在送走了上头那些要紧人物后,指挥室仍然设置在雅斯顿主星。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并且在接到第七军团布莱克的通讯咆哮时,露出了个无奈的微笑。
“老伙计,亚瑟已经去了第一研究所。”
布莱克听到这句话,收敛了怒意,浅色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指挥官,“您的意思,和贾森·巴尼特有关?”
第一研究所背后站的人是谁,普通民众不知道,但是站在他们这个位置,却是了若指掌。
联邦在七十年前授权了贾森·巴尼特进行一项关于人体的实验,这一个项目是在完全监管的前提下进行的。
过了二十年,第九代生命药剂的研究得到了突破,再也没有注射后基因不稳定的后遗症。
这一场研发的成果,其实并不是来自大众所以为的联邦医学院,而是第一研究所。
贾森把所有的名利都拱手让了出去,换得了联邦的监管放松。
四十年前,贾森在研究所的实验意外失去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并且从研究第一线退了下来。然后取而代之,替代贾森上位的人,是马库斯·吉尔默。
贾森还在,但只作为幕后人员,一直在给第一研究所提供资金。
有了他的身份背书,第一研究所这些年在联邦的眼皮底下一直很安分,并且因为贾森之前的杰出贡献,得到了过多的资源倾斜。
指挥官的笑意消失,“荣誉之战是八十九年前结束的,当时军队从战场中掠夺了一颗虫族卵,他们都以为和虫母有关。最开始这颗蛋的研究是由联邦医学院负责,但一无所获。后来,大概在四十五年前,这颗蛋连带着当时在战场收集到的所有东西都辗转到了第一研究所手里。
“而在第一研究所呈报上来的记录里,看得出来,他们关于虫卵的研究都只在最近十几年,并且在三年前就放弃中止,将虫卵销毁了。老朋友,依你的看法,这里面有几成真假?”
布莱克的咆哮如同雷暴,更像是狂风暴雨。
“愚蠢,愚蠢!贾森是什么人?他会放着这么大个宝藏什么都不做,并且乖乖地退下前线,等到他的后继者来研究?”
指挥官的眼神有些冷漠,带着沉沉的怒火,只是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我怀疑,我和亚瑟都怀疑,四十年前,导致贾森不得不退下来的原因,和这颗虫卵有关。导致现在曼斯塔虫族齐聚雅斯顿主星的原因,也和此有关。”
第一研究所每年交上来的数据,绝对有问题!
…
朱利安花了几天的时间,测量出了这个培养舱的大小——在他恢复了神智后——这面积看起来有点恐怖,比地下十七层还要大上不少。朱利安很怀疑这个实验到底维持了多久,研究所真的是在代号A被孵化后,才开始着手对虫族的研究吗?
这个时间和体量,怎么看都不太可能。
第一研究所一直在偷偷研究关于虫族的事情?那关于代号A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对外的说法,他们无法穿透、无法解剖蛋壳的说法,是真的还是假的?
朱利安的心里有无数个困惑。
本来询问朱迪是个好办法,但一来,朱迪虽然是他的朋友,但她也是研究所的一员。有些事情她未必不知道;二来,朱迪为了救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而朱利安绝不认为如果被马库斯发现,朱迪能逃得过去。
马库斯的性格过于阴狠无情,他不想让朱迪再卷得太深。
尽管有无数个疑惑猜想,但现在,朱利安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刚出生的幼崽上。
那只饥饿可怜的幼崽。
为了喂它,朱利安真是头疼不已。
他本以为幼崽的蛋壳可以如上一次短暂成为它的营养补给,但这一次的蛋壳显然没有之前的价值。代号A可怜唧唧地趴在蛋壳里,看起来并不想吃。
朱利安只能无奈将它又捉了起来,放在掌心里,沿着培养舱转悠了一圈。
代号A的前足缓缓摩擦了一下,朱利安感觉到了某种捕猎、或者说欲/望的攀升。他愣了一会,突然沉默了。
是了,他怎么会犯蠢。
这里,怎么会没有食物呢?
在知道了代号A其实在他这里,其实没有死后,马库斯一直都任由着这珍贵的实验体生活在培养舱……岂非是因为,这里,同样是个巨大的食物储藏地?
整片丛林,似乎只剩下朱利安的呼吸声。
就连饥饿的代号A也没有再发出吵闹的声音。窸窸,是脚步穿过草丛的动静;嗡嗡,是近乎无声的跟从。朱利安站定,抬头看着四周,除了冰冷的人造物外,无数个活物回以寂静的视线,它们匍匐着,它们孺慕着。
是如此渴望朱利安的视线。
这么、这么多的食物,朱利安当然不用再去想,当初代号A被从保育园带走后,到底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喂养到拳头大,他也不用再去深思为什么每次从传输管道取走饲料的时候,总有一股异常奇怪的腥味……
朱利安想吐。
对这个事实,对研究所,也对自己。
朱利安,不想伪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何尝不是靠着吞噬了代号A,才满足了几乎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