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交谈时用的是联邦通用语,带着非常浓重的口音。虽然交谈的时候没有提及这里到底是哪里,但朱利安觉得有80%的可能是玛莎矿星了。
……但清/理虫族?
朱利安低头看着正趴在岩壁后,呆呆不动的憨货一号,憨货二号,憨货三号……
这说的就是它们吧?
最近也没听代号A说附近有别的虫族。
朱利安有点恼,都互不相干的事情,怎么还能顺手除虫呢?
这些憨货也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罢了。
他微顿,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法的错位。
站在玛莎矿星人的角度上来说,想要灭掉这一小队虫族再正常不过,如果是在主星,突然报道有哪个地方出现了虫族被保卫队给击毙,那朱利安在看到新闻的时候也只会叫好。
这就是立场的根本不同。
人只能着眼于自己的利益,但是他刚才的想法……又是立足于哪?
营地又发出古怪的动静,那巨大的机器再一次把新的矿队拉了出来,这两个还靠在岩壁上说话的矿工连忙朝着营地的方向跑去。随着他们的远去,这里又恢复了安静。
朱利安盘膝在大脑壳坐了一会,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大脑壳,大粉就开始挪动身形悄咪/咪离开。
以一只虫族的体形来说,大粉大黄它们是真的做到了举重若轻,基本没有任何的动静。等到远离了开采的营地后,才放开腿——很多只腿开始狂奔。
开采的营地距离朱利安的洞穴挺远,如果不是这一回他突然出去溜达,未必能够知道那里会有人。虽然从一颗无人星变成一颗矿星,还是他认识的玛莎矿星,这对朱利安来说当然是好事。
但是对这几十只曼斯塔虫族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的。
跟着朱利安出去的虫族只有三四只,但跟着朱利安来到玛莎矿星的曼斯塔虫族却少说有几十只。这几十只的数量对虫族而言过于稀少,想要弄死它们虽然不容易,但也的确如矿工他们所说也不难。虫族是个集体生活的种族,数量越多它们的战力越强悍,只有几十只不足为惧。
回到洞穴后,朱利安就看着被大粉分派出去狩猎的大脑壳们都回来了,一只只都血淋淋的,带着五颜六色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生物血液都和人类一样是红色,也有的是青色、或者绿色。凝聚在大脑壳的几丁质硬甲上,就仿佛涂抹的色彩。
其中一只大脑壳小心翼翼地把已经死掉的古牙兽夹着放到洞穴前,古牙兽外表的坑坑洼洼,是它们试图给其去毛无果的努力。
曼斯塔虫族吃古牙兽当然不需要拔毛,但人类朱利安需要。
它们最开始就是整只整只送过来,后来发现朱利安吃不了那么多,就夹碎一半、或者四分之一投喂。到最近,都发展到了想拔毛的地步……可惜的是它们锋利的节肢可完成不了这么精细的工作。
但这无法抹去朱利安在看到那一刻的熨帖。
他被一群曼斯塔虫族养了起来。
这种古怪的感觉非但没给朱利安带来恐惧,反而透着一种日常的温馨。
这实在是……
朱利安叉着腰,站在洞穴前出神。
别说那群虫族看起来血淋淋的,朱利安浑身上下其实也透着一股流浪荒野的气息。
为了方便做事,他把最便于行动的衣服翻出来穿了,那是以前和同事——在还没有虫族这一摊子事之前——买了一起去园区郊野外作业的衣服,黄褐色,身上都是各种小袋子,非常能容纳各种零件和小物件。
过肩长的漆黑卷发被朱利安用发绳扎了起来,就是额前总有些碎发掉下来,他正琢磨着有空的时候要剪掉它们。
他看起来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落拓,但也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快活。
朱利安弯腰把古牙兽的一半尸体拎起来,把还赖在他身上的代号A丢了下去,“你重死了,该减减肥了。”然后抱着那一半肉去另一边处理。
A跟在朱利安的身后,“A不重,A轻,很轻。”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代号A的背上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两根灰黑色的触须溜了出来,在朱利安的面前晃悠比划。
朱利安一把掐住触须,石刀在上面比划了两下,“对人类来说,你现在的重量相当于0.8个人,所以你就是胖了。”每次被压到脚背,朱利安都觉得自己的脚都在发出惨叫,负重前行。
代号A委屈地把触须缩了回去。
又立在自己的两对复眼前。
代号A开始掰着触须数自己到底有多重。
朱利安忍。朱利安忍了又忍。
朱利安还是忍不住问:“你们虫族没有教数学,或者其他知识吗?”
每次看到代号A连数数都不会的时候,朱利安都油然而生它是笨蛋的错觉。
……可能也不是错觉。
代号A:“传承记忆,有。但A,不全,丢。”它说话的时候还分神在数着自己的触须,数着数着突然炸起了自己的羽翼,带着沉闷的郁气挥舞了两下。
朱利安眼角抽了抽,不用问,肯定发现自己数错,然后又不记得自己数到哪里了。
他决定闭嘴去处理自己的晚饭。
毕竟自己的胃更值得可怜。
…
朱利安不想睡觉。
他躺在大粉的脑壳上,双手交叉在后脑勺,看着苍穹上暗淡的星光。
玛莎矿星常年都是雨季和风暴,空气的质量不是很好,但勉强能让人生存。从矿星上往外看,是看不到太多的星星,基本上都被遮挡住了。
他看着这些暗淡的星光,脑子却惦记着别的事情。
他在思考着那个开采营地的事情。
按理说,看到人类的踪迹后,朱利安该做的事情应该是找他们求救,然后顺理成章地通过他们进入到人类世界,或是留下来、或是找个机会离开,都好过在旷野上流浪。但朱利安那个时候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找他们求救,而是让虫族们悄悄带他回来。
这当然有虫族们对他没危害,但不知道营地那群人态度的原因,但另外一个朱利安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他的确在乎。
他在乎他离开后,这群虫族会何去何从。
如同营地矿工说的那样被击杀?或者是离开这个星球,去别的地方?
代号A哼哧哼哧从大粉粗壮的节肢爬了上来,它在朱利安的面前总乐于表现出它柔弱的一面,这样一来妈妈对它总有无奈的妥协,比如现在……
朱利安把代号A捞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你是真的好重。”
朱利安嫌弃地说道。
代号A知道,妈妈总会这么说,他一边嫌弃着,一边用柔/软细腻的手指抚弄着代号A坚硬的背甲。然后是那两片轻盈地贴在背甲上的翅膀,温热的指纹似乎也蹭热了虫族冰冷的血液,那双翅膀无力轻/颤了两下,又顺着他的力道乖巧地任由其抚摸。
朱利安永远都无法弄清楚,代号A的翅膀纹路。
它已经逐渐长成,但是那对翅膀还是如此精巧漂亮,带着繁杂细密的纹路。
朱利安有时候总会感慨造物主是多么奇怪,既然赋予了虫族冰冷残暴的天性,却还是在某处给它们留下了足以诱骗人的精妙。
代号A:“妈妈怕我吗?”趴在朱利安的肚皮上,几乎把他整个上半身都盖住的虫族这么问。
它说它还是幼崽,它说它还是只小小虫,它装乖,它撒娇,都但无法掩饰它是虫族的本质。但它说得小小声,说得随意,就好像是一句随便的话。
朱利安便也说,“怕。”
哪怕是到现在,他的背后躺着的地方是大脑壳,是他起名大粉的大家伙,他的手抱住了代号A,手指还在小怪物的身上摸来摸去,但是该怕的东西,到底还是会怕的。
这种惧怕,来自于人类的本能,是潜藏在最深层的潜意识,那压根无法靠着人自己克服,只能在一次又一次过于亲密的接触中被触动,然后就是爬遍全身的鸡皮疙瘩。
“那妈妈,为什么要在意,我们?”
多么巧妙,这个时候,又不再是“我”,而是“我们”了。仿佛归结成“我们”,就不会暴露代号A最为关切的事情。
朱利安:“如果没有你们,我也活不下来。想要你们活着,很奇怪吗?”
“不懂。”
代号A干脆地说。
朱利安叹了口气,“我也猜你不懂。”
人和虫族到底是隔着一层,他无法理解虫族在想什么,虫族也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
如果让这些虫族们离开,他能承担日后若是在新闻,或者哪一处听闻它们伤人的后果吗?朱利安知道,他能认出来。就像是他现在可以认得出来大粉大黄大红他们,也当然能认得出来剩下这几十只虫族。
“但是,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若虫在朱利安的腰腹上蠕动了两下,把所有锋利的地方都收缩了起来,冰冷的腹甲贴着朱利安的胸膛,硬邦邦的,让朱利安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来气。
他忍不住把垫在脑后的胳膊抽了出来,隔开了还试图往上窜的代号A,明令禁止它的动作,只许呆在肚皮上。
代号A也没有不高兴,它难得和朱利安这么亲近。
平时朱利安顶多抱抱它,或者让它呆在肩膀上,可从来没有贴着肚皮这样的待遇。
如果遇到人类,可以和妈妈变得这么亲近的话,那是不是要去把那一堆人都抓过来呢?代号A开始想,想着想着,它的脑子就开始想朱利安那个光秃秃的洞穴,洞穴里除了能睡觉和做饭的地方外,就什么都没有。
朱利安带过来的衣服不多,除了轮流换的两件,其他都被拿去当垫子和被子。
这个洞穴,这个巢穴……
代号A不自觉发出嗡嗡声,太不合格了。
陷入沉思的代号A没有留神,自己的翅膀不自觉在朱利安的抚弄下打开,背甲裂开了一小道缝隙,正从后面钻了下来。
朱利安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代号A压着的地方痒痒的。
但紧接着,那种瘙痒的感觉就变作是另外一种诡异、古怪的刺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隔着衣服在顶他的肚皮。朱利安忍了忍,还是费劲地把代号A整个掀开,暴露了嫌疑犯·触须。
被莫名其妙掀开的代号A四只复眼乱转,都不在同一个方向上,然后才晕头转向地看着朱利安,刚想委屈地撒娇,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触须正被揪住。
代号A难得发出一种像是哽住的叽咕声。
朱利安:“这根触须是什么意思?”
代号A着急得身后背甲又钻出来几根触须,一下子卷住了朱利安的手。
被灰黑色触须如同潮水一样卷住胳膊,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朱利安就感觉恐惧的情绪在后脑上扩散,让他差点不顾一切挥开那些湿腻冰凉的东西。
代号A看着朱利安眼底的恐惧,好奇怪,好奇怪,它感觉自己也变得苦苦的。但它没有松开触须,反而是无意识地卷缩得更紧、更用力。虫族实在是一种不知怎么体贴的种族,它们只会掠夺,用更残暴的手段确保它们想要的东西牢牢抓住。
“因为,底下,是妈妈的生殖腔。”隔着一层柔/软的皮囊,再往下,就会是那一处最神秘、糜烂的腔道,“信息素,有点变了。”
代号A喃喃地说。
作为一只虫,它学习的速度还挺快,虽然感觉脑子只长了一半,但是说话都比之前好上太多,有时候总是让朱利安有种自己在和人类说话的错觉。
可它到底不是人类。
它没有眼皮,只有一层薄膜在眨眼时会从下往上覆盖。金黄色的复眼死死盯着朱利安,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古怪的腔调。朱利安看着它趴在自己的肚子上,尖锐的节肢拨着皙白的肚皮,仿佛隔着一层肉在逗弄藏在底下小小的腔道。他似乎听到代号A甜甜的声音,“妈妈,你说得对,我不是您的孩子……”疼痛的抓挠缓缓划过朱利安的肚皮。
冰冷的刺痛,仿佛是要剖开湿软的皮肉,带着一种诡异的偏执和疯狂。
“我想把妈妈的肚子剖开,再钻进去……”血腥残酷的话语贴在朱利安的耳后,仿佛有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把寒冷和恐惧塞满了他的耳道,又埋进了胸口。
扑通、扑通……
朱利安好似听到自己狂跳的心。
——“这样妈妈生下来的我,就是您的孩子。”
朱利安猛地坐起来,他满头大汗,攥着心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紧张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又卷起贴身衣物看了好几眼肚腹,“……我在做梦。”他喃喃,“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做梦而已……”
睡前和代号A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夜里也做了奇怪的梦。
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