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没争,语气平和:“但它离不开我。”
“倒也未必。”男人抱着狗子挑眉回道。
下午二点,是全天中最热的时刻。方元与小敏并排靠在待修的汽车上,一人抽烟,一人小口抿着融化了的巧克力。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角落里的休息区,那里坐着宋吉祥与赵谦。
赵谦几乎贴在了宋吉祥的身上,举着他的手机滑动里面的照片。他有些小兴奋,眉眼便飞扬起来,青春昂扬,无与伦比。
方元单手抱胸吐了一口烟,问旁边人:“赵谦多大?”
小敏又舔了一遍包装纸:“20,马上要过21岁的生日了。”
“也不小了,没找个女朋友?”
“女朋友?!”小敏的表情可以定义为震惊,“他差点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找女朋友?奶茶店的工作还是老板帮忙介绍的。”
“怎么不让他来店里帮忙?”闲聊家常一般,方元有一句无一句的搭着话。
“店里的活哪一样他能干?”小敏忽然面有同情,“听说他原来好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后来家败了才出来自己讨生活的,要是没有老板罩着,早就不知沦落成什么样了。”
方元轻笑:“知道你们老板心善。”
门口传来响动,一台小轿车贴着暗渠停了下来,车不是什么好车,仅能代步而已,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在路面上的一众车中显得扎眼。
昨日暴雨,小城路多崎岖,黄泥汤子乱甩,没有几台车能够幸免,因而这台没能蒙尘的小车确属稀罕。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毒辣得像甩着鞭子,若无要事谁会出门?
驾驶室的门被推开,下来一个男人。面白、年轻,好生面熟。
他左右手均未空着,顶着大太阳走进修车铺。因方元和小敏顶门而立,男人自是先过了招呼。他看到方元有点惊讶,但也无多,客气开口:“闻先生也在啊,正好喝点我做得绿豆汤消消暑。”
方元笑着点头,算是回了招呼。他与男人认识,几天前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他与大头开了宋吉祥的房门,门内一脸慌张的便是这人。要说来,方元也算见久经世面、胸有沟壑,但那日也不爽的“草”了一声。
男人面色更白,手中攥着手机,不知是不是要报警。方元气沉了丹田几次才堪堪稳住情绪,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咬着牙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宋吉祥的...朋友,钥匙是从修车店拿来的,我以为这里是空房,所以...打算搬过来。”
幽深的目光投递出去,方元问道:“请问,你是吉祥的...?”
“我?”男人有一瞬无措,“我也是他朋友,前些日子单位的宿舍翻修,我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吉...宋老板就先让我住在他家里。”
方元站在门前环视了一圈室内,房中的家具基本与四年前无异,只是换了窗帘和沙发座套。目光最后落在了卧室,因角度问题看不到房间全貌,只能看到床脚搭着柔软的黄色毯子,颜色嫩得像新生发的树芽。
是自己未见过的。
“我能讨口水喝吗?”方元笑得温和,“刚刚上楼提箱子弄得口干舌燥,不过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不会,请进吧。”男人看了一眼蹲在门口吐着舌头的大头,走回房间关上了卧室的门,才问,“喝茶可以吗?”
方元逗留了近一个小时,从身边见闻,聊到文学电影,他与男人烹茶对饮,似乎觅得知己一般。临走还不忘致歉:“我今天的莽撞给你造成了麻烦,这件事我去和吉祥解释。”
然,他造访多日,却从来没与宋吉祥提过半句那日之事,向来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宋吉祥也未问及,除了修车,便是招猫逗狗,万事如常。
与方元打过招呼,男人又熟稔的问候小敏,让他将绿豆汤冰镇一下,再分给大家。
落落自然的一个人,转视宋吉祥时却语迟了片刻,方元见他耳尖有点红,手指搓了几下裤子。
“唐老师怎么顶着这么大的太阳过来?”倒是宋吉祥先开了口,他将电风扇的脑袋拨向男人,“坐下凉快凉快。”
男人叫唐丰,二十七八岁,是附近小学的语文老师。半年前拿了驾照买了新车,却因生疏,屡有刮碰,因而成了吉祥汽修的常客。
“一次暴雪,唐老师开车上路,因为他的操作失误,弄了个连环车祸,连刮带碰一共七台车。他都吓傻了,给老板打电话的声音都是哆嗦的。后来都是老板帮忙处理的,我家老板也是能耐,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还带回来不少生意。”
这边小敏提着装着绿豆汤的保温桶趴在方元耳朵上小声“科普”,那边唐丰回了宋吉祥的话:“下午没课,就煮了点绿豆汤送过来。”
他没有坐,走到茶几旁,抽出花瓶里蔫头耷脑的花枝,将手中另一束插了进去。
花瓶是新换的,不同于方元打碎的那只,蓝白相间的琉璃瓶,清新淡雅,就像此时插在瓶中的栀子花。
一根烟燃尽,方元灭了余火,他依旧靠在车身上,远远的站着像个凉薄的看客。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的笑了,抬手招来正在分汤的小敏:“绿豆汤一碗一碗的送过去。”
“为什么?”小敏不解,两手各一只碗,双腕再夹一只,他一次拿得了三碗。
“别弄洒了,毕竟是唐老师的心意,听话。”
小敏执行的彻底,为了不洒不溢,端着一碗汤水使出了走平衡木的技艺。
清凉的绿豆水放在宋吉祥面前,方元双手抱胸,眯着眼看过去。
一碗绿豆水三个人,总要分个先后出来。
“唐老师,热了一路,喝几口散散暑气。”宋吉祥将碗推到唐丰面前。
果然,赵谦眨了两下眼睛,收了手机息了屏。方元勾起唇角,却未觉得快意,心中泛起淡淡的酸。
第二碗又至,这回被送到赵谦面前,与方元估计得一致,赵谦将脊背沉进沙发,没接:“我不爱喝这个,以前我们家夏天...”
他只说了半截话,短短的几个字却勾红了眼睛。
“喝了。”碗放在桌上,宋吉祥语气有些强硬。
“哦。”刚刚还在置气的小可怜,如今觑着身边人的脸色乖乖的捧起汤碗,高扬脖颈饮了个干净。
草!方元偏头低骂,这次连苦笑都难于奉上。
小敏端来第三碗,宋吉祥没接:“你喝吧,我自己来。”
他起身来到置物台,从保温桶中舀出汤水,绿豆汤像出征酒一般干得豪气云天。
小敏的绿豆汤被送至方元手中,他笑着接了,感谢的话说得也漂亮。端着碗,慢慢的踱到休息区,他坐在了宋吉祥的位置上,沙发上还留着男人的体温,烫得方元眼神一暗。
方元若想与人结交,最是厉害的好手。简单抛了几个话题,引着唐丰与赵谦天南地北,氛围融洽自如。
“是的,下一步电影已经在筹备了,也是悬疑剧。”
方元抿了一口绿豆汤:“什么故事?”他用余光瞄了一眼依旧站在置物台前的宋吉祥,“一个男人被卷进了杀人游戏,他不得不杀掉一个人来保证更多人的安全。他收到了三张照片,从其中选择一个对象杀掉是主办方留给他的最大仁慈。”
“是谁?”方元垂眸微微一笑,“三张照片上都是美丽动人的女性,分别是男人的白月光、前女友和现女友。”
“啊?”赵谦错愕,“那该怎么选啊?”
唐丰也投来关注的目光。
“是啊,那该怎么选呢?”方元看向宋吉祥,“宋老板,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
第68章 回不去了
夏日天长,一日三餐顶不到头,肚子饿至第四次的时候也不过日薄西山。
小敏坐在车顶,从口袋里翻出一块口香糖,直到那点甜味都嚼没了,肚子还是空得慌。
“老板,今儿不吃夜宵了?”
宋吉祥蹲在门口拨弄石子,成功的堵住了一队蚂蚁的去路。他跪倒爬起修了一天车,晚餐又吃得不尽人意,如今早已腹中空空拉着哨子唱着歌。
“吃哪家?”
一句话堵住了小敏的嘴。汽修店内没有厨房,不能开火做饭,若有估计也是摆设。一师一徒半年来几乎吃遍了周边的小吃、外卖,如今对哪家也提不起兴致。
“不要,还中午那家?”
宋吉祥将大头虏到身边,二货一般的问它:“中午那家好吃吗?好吃叫一声,不好吃叫两声。”
大头:“汪汪汪汪汪!”
“几个意思?你选弃权?”
迎着大头的犬吠,一个影子挡住了夕阳,盖在了宋吉祥的身上。蹲着的男人挑起眼皮向上看去,沁着油渍的白大褂缓缓入眼。
“老李,你这是...学雷锋送温暖?”
“送面条。”一脸憨厚相的西北汉子说道。
“白送?你老婆同意?”师徒俩异口同声。
老李一窘:“说啥哩,邻里邻居的,吃面吧。”
言罢,将托盘一放,摆出三碗面来。
“真不要钱?”宋吉祥大马金刀的跨坐在椅子上,“怎么三碗?”
老李背转身子一挥手:“给你就吃。”
小敏十七八岁,正是饿狼附体的年纪,筷子挑了一坨,热气都不吹一下就往嘴里塞。
“嗯?!老板!”他鼓着腮帮子吐字不清,“这面好吃!不像西北面馆的味儿。”
胡乱吞了口中的面,小敏急不可耐的又挑一箸,分神的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却发现他在氤氲的热气中正在发呆。
“怎么不吃啊?”小敏嗦喽着面条,伸长手臂意欲将第三碗面拖到自己面前。
宋吉祥终于动了,轻拍了一下小敏的手:“这份有主。”
“谁的?”
男人端起面碗,将一份面倒进了大头的餐盒。
“他有狗粮!”小敏扼腕。
“比起狗粮,它更爱吃我做的面。”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方元从对面西北面馆款款而来,他拍拍身上沾着的白面,目光与宋吉祥对了个正。
“方元哥?”小敏看看自己所剩无几的碗底,“这面是你做的?”
方元拧开暗渠前的自来水龙头,伸手洗了一把手,然后才回:“是我,借用西北面馆的厨房,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好吃!方元哥你怎么什么都会?!”
方元以笑作答,看过大头才坐到桌子旁边,看着满满当当一碗面,问:“不吃?”
宋吉祥“啧”了一声,拾起筷子用力墩齐:“吃,有人学雷锋,自然要捧场,劳您还记得我的口味。”
“要香菜不要葱花,加麻加辣,不要青菜维生素。”方元倚着靠背,眼中似有深情,“一直记得。”
宋吉祥动作略顿,却没有抬眸迎上方元的目光,只是微微摇头自嘲一笑,开始吃面。
他吃饭风格依旧,大开大合,风卷残云。方元看他喉结上下吞滑,忽觉有些口干舌燥。
此时的小敏已经吃完,最后一滴汤汁也用舌尖勾走,放下碗,颇为怨念:“慢点吃好了。”
“明儿再给你做。”方元笑着按了几下手机,“去帮我买包烟,红包发你了,多的你买杯奶茶。”
“好咧!”小敏从椅子上跳起风一般跑了出去。
宋吉祥瞥了一眼方元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新撕开的烟纸还竖着毛茬。他挑起面条吹了一口热气,问:“你这烟可不好买,你把孩子支出去是要干嘛?”
未燃的香烟在指间翻动,夕阳的余晖铺陈在方元身后,让他的面容藏进了暗淡的阴影中。啪,打火机跳跃出淡蓝色的火苗,照亮了翕动的纤长睫毛。
方元点了烟,探身压在桌沿上,宋吉祥慢慢的看清了他的表情,不似重逢时志在必得的笃定,也不同于前几日胜券在握的轻慢,如今他眼底压着忐忑,目露恳切之色。
“吉祥,你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了吗?”
宋吉祥看到方元指甲落在了右手的指茧上,轻声叹了口气:“方元,请你相信,我没有拿乔,也没有想以此泄愤,我们已经结束四年了,转过年就已经五年了,一年365天,五年...多少天?啧,好多天!真够我们忘记很多很多人了。”
“再者,”他压下方元的话头,变得凌厉强势,“再者,即便我同意和你重新开始,今后我们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