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才说,马上就要去机场——
距离大楼还有不到一百米,他远远便看到几辆白色的押解车停靠在大门外的台阶下。两名身着IFOR制服的干员正粗暴地抓着那个人的左右两只胳膊,正准备把他押送上车。
头顶戴着鸭舌帽,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手腕已经被银色的手铐锁死。那人低垂着眉目,顺从地跟着一众干员缓缓往台阶下走。
押解车前站满了正在等候押送犯人的人马,拥挤的人群将关星文层层叠叠挡在了外头。
不顾身后正在追赶自己的两个人,他在原地猛地刹住脚步,冲着那道人影大喊:“Grey!”
听到了关星文的声音,卷毛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因为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哪怕我永远躲在电脑背后,也可以当个好人。】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偷星星?】
【姓关的,我和你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了。】
“你有病是吧!”
眼中燃烧着倔强与愤怒的火苗,关星文像是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了,“我问你,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听到关星文喊出了自己的真名,卷毛立即意识到,关星文已经认出他来了。
冷意渐渐从眸中淡去,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没关系啊。”
他说。
……谁和你道歉了??!
被匆匆而至的两名干员一左一右抓住了胳膊,试图阻止自己继续往前,关星文咬紧牙关,下颌崩得紧紧的,却只是喘着粗气,半天没有往外蹦出一个字。
“关先生,你冷静——”
眼看后车门打开,卷毛马上就要被摁着肩膀押送上车,关星文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是和我说,你想做个好人吗?”他的声线里带着剧烈的颤抖,“那你告诉他们,你想当个好人,你会努力去做的,你告诉他们——”
他没有为当年举报EPI的事情做任何辩解,也没有说出口那句一直萦绕在心头,在离开这人时想要说的那句“对不起”。
不止是因为于哥曾告诉过他,他那时候做的是正确的事。
还因为他是一名警察。
因为是一名警察,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格雷这样下去。
夕阳弥留天际,将台阶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
迎上关星文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碰撞。好像十余年携手同行的光阴,就这么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戴着口罩的格雷缓缓点了点头。
车门当着他的面被人重重合上,隔着一道遮光的防弹玻璃,他看不见他了。
--
上了国际刑警的车,被他们送回总区警队下榻的酒店,关星文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
草,都是大男人,哭什么哭啊。
伸手关上车窗,他心里有些忿忿地想。
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关星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行李箱里匆忙翻出了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了卷毛送给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卷毛在离开繁市前送他的新年礼物。出于技术员的专业敏感度和自己职业的特殊性,在开始使用这台电脑前,他特意跑了几遍后台,确定电脑里没有任何爬虫工具和会侵犯自己工作内容的程序漏洞,才放心地带在身边当作工作备用机。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一遍卷毛那时候所说的话和他送自己电脑的时间节点,他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这台笔记本一定不简单。
拉上窗帘,又反锁上房间门,只留了一盏床头柜的夜灯。他独自抱着电脑坐在床前,点击启动按键,聚精会神地开始了整台电脑的深度系统筛查。
一次又一次初始化后重启,读取了电脑出厂后所有的历史源代码痕迹,他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bug。
“不可能……”
关星文的额头上隐隐冒出青筋,汗水沿着后颈滴了下来。
下楼去便利店买了几罐黑咖啡,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关星文重新坐回床前,决定和手中的电脑死磕到底。
当年为EPI效力的时候,他们所有人在入侵目标数据库并切断服务器导致其瘫痪前,都会在终端留下一段特殊的代码。
这段代码可以是一段随机的数字和字母,也可以是独属于“黑帽子”本人的一段特殊字符。
等入侵结束,目标机构的网络安全工程师开始修复系统时,就会在木马程序上发现“黑帽子”写入的这一段代码。
这是“黑帽子”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胜利,同时也是对他们的宣战和挑衅。
他们这帮人永远躲藏在屏幕背后万亿兆的数据海洋中,一旦他们全身而退,就再也没有人能追踪到他们的存在。
因此,身为EPI的头号“黑帽子”, Grey一定也会在电脑的系统里留下类似的东西。
而且他相信,这人在自己电脑上所做的手脚,破解难度一定非常高。
因为自己不仅是他的恋人,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能够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这是他向自己发出的挑战。
高强度的动态算法计算加上电脑自带的反还原系统极大地加强了破解的难度。双手不离键盘,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敲打了几个小时,关星文的手心手背渐渐浸出汗来。
困了就再开一罐咖啡,饿了就抱着床头的薯片充饥。就这么在电脑前僵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关星文深吸一口气,从电脑前缓缓抬起了头。
清晨日光从窗缝里透进来,黎明破晓,天亮了。
顶着一副浓重的黑眼圈,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张庞大的信息网。
他开始站在Grey的角度进行思考。
如果自己是全球最顶尖的“黑帽子”,他在给对手设置难关的时候会怎么做?
倏地睁开双眼,关星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破解逻辑,从头开始,在日头高高升起的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指尖高悬在键盘上方,关星文屏住呼吸,缓缓按下了键盘的“Return”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正常的自动部署运行用源代码,随着大量的元数据开始在屏幕上快速滚动,出现在页面中的字符也变得越来越杂乱无章。
他的想法是对的。
这些字符看似无序实则有序,所有的数据都在整合汇总,逐渐指向同一条指令。
等待了整整十五分钟,屏幕上的所有代码终于停止了滚动。
鼠标光标停留在了最后一行的代码末尾,在一片黑幕中跳动不止。
卷毛在程序末段留下的并不是一串字符,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跟在光标后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的,而是一句由字母拼接而成的,很短的话。
【Nicholas,IOU】
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亲手把他推入了深渊。
他却在代码的尽头说爱他。
--
清晨时分。
锡隆府,SPEAR科技制造园。
白色解构立方体建筑被密密麻麻的红外感应线所包围,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六人为一队,在高墙电网外分批点对点巡逻。
自从上一次遭到陌生人闯入后,负责“白屋”安保的守卫被内部清洗了一遍。现在留下来的全是精英中的精英,二十四小时360度全方位负责这里的安保工作。
远处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一辆深绿色的越野车从道路尽头朝着研究所缓缓驶近。
察觉到夜幕中的动静,看守大门的士兵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枪。
看到越野车前悬挂的是园区内部的车牌号,为首的士兵示意手下先把枪放下。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了两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都是“白屋”研究所的资深科学家。下车后,他们马上从后车箱取出了一台便携式自动轮椅,推到了车门外。
看到被两名科学家从车内搀扶下来的人,大门口的所有士兵纷纷立正站好:“——博士!”
他们全是新调来的人马,对几个月前发生在“白屋”的闯入事故了解的不多。集团上下都把那起事件盖得严严实实,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细节。
他们只知道,“白屋”的总负责人在事故中被闯入者开枪袭击受了重伤,如今还留在医院里休养。
坐在轮椅里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病号服,面容苍白而又枯槁。曾经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已经被伤病所击垮,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推着轮椅走上前,其中一名科学家对为首的士官说:“博士想要回来检查一下上次失窃的那批文件副本。”
博士身为“白屋”的总负责人,他们理应正常放行。但士官又想到了老板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话,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犹疑不决:“博士,路易先生之前吩咐过我们,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
“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另一名科学家冷笑出声,“博士来这一趟不容易,要是让老板知道,你敢把博士给拦在白屋外面吹冷风,回头有你好受的。”
的确,就连老板都没有进出“白屋”的所有权限。身为“白屋”的创始人和总负责人,博士是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出入这里的人。
担心博士长时间等在这里会心生不满,他命令士兵们暂退到两侧,给一行三人放了行。
两名科学家刚推着轮椅消失在“白屋”的大门口,他便立刻接通通讯设备,想要连线老板和他进行实时汇报。
没想到一连拨打了几次直线,老板那里都没人接。
士官忍不住小声嘟嚷了一句:“奇怪……”
在两名徒弟的协助下推着轮椅进入电梯,女人对眼前的两个科学家虚弱地笑了笑:“多谢了。”
“哪里,”其中一人对着恩师微微弯下腰,“我们在楼下为您把风,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您。”
眼看电梯门马上就要关闭,女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俩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路易怪罪下来——”
“老师,我们下午就会跟着政府的专家团出境开会,到时候再想办法,不用担心我们。”另一人连忙摆了摆手,替她按下了电梯按键,“您快去吧,趁老板还没回来。”
再次对两人道了声谢,电梯门在女人的面前缓缓合上。
坐电梯上到顶层,女人在入口处扫描了自己的指纹和虹膜,来到了长廊最深处的那间实验室门前,一路畅行无阻。
经过安保系统的三重认证,实验室的玻璃门朝两侧徐徐打开。
推着轮椅进入实验室,站在女人所处的位置,可以将整个大厅的内部构造一览无余。
这是“白屋”安全系数最高的机密实验室,内外都安装了多项防止外来人员入侵的物理防御检测网络。一旦被非授权人士不小心所触发,不仅大门会立刻关闭,整个园区的警报都会被触发。
正是因为知道实验室里暗藏的玄机,女人自从进来后就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操控着轮椅的移动路径,避开了地面所有的安全检测模块,没有触发到任何防御网。
实验室为圆形大厅结构,头顶是一扇四五米高的半球形穹顶,四周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电子仪器和生物工程设备。上百条电线铺设在透明的玻璃地板下,沿着最中心的位置朝周围蔓延开来。
圆形大厅的最中央放置着三座封闭式的圆柱形水箱,呈倒三角形布局。只有位于金字塔顶部的水箱正在运作,其余两个都处于休眠状态。
如果有人用上帝视角纵观整座实验大厅,一定会产生一种沉重的窒息感。
立着三座外循环生物培养罐的玻璃平台宛如一座祭台,在复杂电路和精密输送管的相辅相成下,所有仪器都处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作模式,将电解后的透明液体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培养罐内。
这些没有情感的冰冷金属管道,如同人类孕育生命时母体里的脐带,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服务——维系胎儿的生命,保证其提供所需的营养供给。
然而,灌满整座培养罐的透明液体不是羊水,浸泡在内的也不是未成人形的胚胎,而是一名双眼紧阖,正在安详沉睡的青年。
水流在炽亮的白昼光下漾起粼粼波光,静默无声地冲刷着玻璃内壁。青年口鼻间戴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呼吸阀,阀口的开关线路同样铺设在玻璃地面的下方,连接着摆放在大厅角落的换氧仪。
这是掌控实验体生命的核心命脉。只要研究人员关闭了换氧仪的供氧功能,青年马上就会因为缺氧而活活溺毙。
青年身上的其他部位也同时连接着不同的输送管,所有的新陈代谢会被全部输送到培养罐外,确保没有任何变量因素影响到实验的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