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参与‘眼动杀人’实验,是在白屋的实验室里。”应晚说,“他们带来了一台造型很奇怪,黑色圆环一样的仪器,让研究人员给我配戴上。”
“研究人员把仪器戴到我的额前,在我的脑部贴满了感应元件。然后告诉我,让我试着转动一下眼珠。”
“最初的时候,我按照他们所说的做了,发现实验室的白墙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小圆点。”曾经的那些回忆令他感到有些恍如隔世,他的胸膛止不住地微微开始起伏,“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是在定位我眼球的锚点。”
于白青蹙起了眉,却并没有打断应晚的话,只是沉默着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实验,他们在我的房间里放进了许多小动物,小猫,小狗,兔子,什么都有……”
“因为以前他们杀死过我养的小猫,我担心伤害到它们,所以并没有上前去碰。”
“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两只小狗为了争夺玩具,扑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我觉得很可爱,就,就——”
看到应晚的嘴唇微微又些颤抖,于白青抬起一只手臂,将身旁人轻轻揽入了怀里。
“……就怎么了?”
他轻轻拍打着应晚的后背,嗓音带着低沉的磁意。
“我就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我的视线刚落在它俩身上,它们就爆炸了。”
“炸成了很多块,在我的眼前。”
“一开始是动物,”意识到刚刚说出口的,就是当年发生在自己面前,血淋淋的事实,应晚不再张口就是逃避,而是在于白青的怀里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着他,“后来变成了……人。”
“第二轮实验,他们把几个和我一同在孤儿院里参加游戏,被淘汰的同伴扔进了实验室。我那时候拼命挣扎想要闭上眼睛,他们却把我绑在椅子上,给仪器设置了电击功能,怎么都不让我闭上眼睛。”
“因为我一直不愿意直视他们,那两个小孩在我面前,被他们活生生枪杀而死。”
“第三轮实验——”
“够了。”这时,他听到于白青打断了自己的话,冷冷开口,“我都明白,不用再说了。”
温热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于白青用宽厚的掌心缓缓摩挲着他的后背。他知道,老男人的忍耐度已经到达了极限,他察觉到了自己说出这些回忆时的痛苦,不想让自己继续回忆下去了。
“哥,”应晚在男人的怀中挺直起腰,用冰凉嘴唇碰了碰于白青干裂的嘴角,“我想和你说,我想全都告诉你。”
“你听我讲下去,好不好?”
“……”
被小孩就这么吻了上来,于白青的身形倏地一僵,呼吸骤然加重了几倍,却没有再出声制止。
“第三轮实验,他们采取了人海战术。“
“他们将集团内部一些失败的实验品一排排押送到我的面前。”应晚靠在他的肩上,像一名蜷缩在他怀中的稚嫩孩童,正在向他轻轻诉说着小时候的童话故事,“我的视野里全是人,那天的实验仅仅进行了十五分钟,却有七个试验品当着我的面爆体身亡。”
“我完全没有办法避开视线,只能想办法把视线停在那些看起来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的试验品身上,给他们一个了断。”他的声音轻如呓语,“……哥,我尽力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顿了顿,过了很久才开口:“又过了几天,也就是最后一轮实验,他们找来了当地的平民。”
“这些人全是无辜的,他们身体健康,上有老下有小,却被SPEAR以有偿试药的名义带了进来,不知道只要被我看一眼,就是个死。”
话音落下,应晚察觉到于白青停下了拍打他脊背的手,将两只手臂环在一起,紧紧抱住了他。
“小晚,不是你的错,”于白青声音嘶哑,“不是你的错——”
“哥,”应晚笑了,皎洁月牙映衬在他的眼睛里,一片透亮,“别担心,他们没事,都好好的。”
“因为我让自己瞎掉了,”他弯着嘴角,说,“我知道只要任何人被我看一眼,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看见任何东西。”
“直到那一天,实验人员带着一名孕妇和两个小孩走进实验室,我的目光刚落在他们的身上,就开始全身抽搐,眼前也突然完全黑了下来。”
“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应晚的声音轻飘飘的,沉静而又和缓,“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因为我而死。”
母亲以前总是告诉他,要善良,勇敢,全成人之美,以好人善意。
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既救不了自己的父母,也无法拯救这群可怜的人。
独自转身面对黑暗,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第77章 半颗心脏
“我后来才知道, 这种仪器叫做Eye Tracker(视线跟踪仪),是国外一家科技公司的实验性产品。设计的初衷从来就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作商业用途和科学眼动实验。”
“而那个把仪器送给老斯皮尔,让研究人员把我变成杀人工具的人, ”应晚望着他, “就是当年杀死我父母的凶手。”
这还是于白青第一次听到应晚提起有关他父母死亡的细节。他还记得诗查雅曾经说过, 大使夫妇是在日内瓦的宅邸中被入室抢劫的人所杀, 官方登记的档案里显示他们一家三口全都不幸遇害。
然而, 应晚最后却独自活了下来。
这样看来, 当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隐情,让那名凶手留下了应晚一命,却把应晚接下来的人生弄得一团糟。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于白青问,“现在的侦查技术比十几年前要先进很多, 如果还有印象, 日内瓦警方和总部应该也能帮忙排查。”
听到于白青这样问,应晚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哥,我可不止记得。”
男人的眉目和他空无一物的眼眶, 曾是他日复一日噩梦的源头, 也是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痛苦开端。
他一直觉得没必要让于白青知道这些。他哥和他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早晚有一天, 他会带着曾经的那些仇恨回到最初的起点, 一了百了,而一切都与于大警官无关。
姓于的会秉持着他刚从警校毕业时的初心, 破案、立功、当上大警督, 成为他一直以来想成为的那个人。
可是, 自从一切回档后重头再来, 于白青就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全然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仅打乱了他的每一项计划,破坏他设下的局中局,还一次又一次阻挡了他赴死的脚步。
这人好像一直在履行着刚才说出口的那句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越过于白青宽厚的肩膀,应晚眨了眨眼睛,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奢望。
旁人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功成名就家庭美满,他想要的不多,只求和于白青一起到老。
他可以随时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去死,那为什么不能试着为了这个人努力活下来?
将下颌轻轻倚靠在于白青肩头,应晚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我第一次见到凶手,是在大使馆的一场招待晚宴上。”
“父亲拉着我和参加宴会的客人们挨个打招呼,那个人和一群商人站在一起,一眼看上去并不显眼。”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他见到我以后立刻蹲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行了吻手礼,还夸我的眼睛和湖水一样漂亮。”
于白青:“那人当时多少岁?面部样貌有什么特征?”
“……十几年前看起来年纪还很轻,大约二十来岁,平头,五官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个子和我父亲差不多高。”应晚皱起眉头,逐渐在脑海里拼凑出零碎的记忆,“唯一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有一只眼睛安装了义眼,在眼眶里咕噜噜地打转,看起来有些瘆人。”
说到这里,应晚又接着补充:“对了,那天于叔叔和阿姨,还有一群国际刑警总部的高官也在。”
平头,普通人长相,一只眼睛安装着义眼——
于白青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父母从没有和自己提起过类似的人。
应晚见于白青没什么问题,继续接着说了下去:“可是那天晚上,他带着一群人闯进我家的时候,安装在眼眶里的义眼就已经不见了,两个眼眶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一开始杀死了我的父亲,最后又当着我的面,用枪射杀了我的母亲。”
“我一个人躲在洗衣机里,屏着气没敢出声,最后却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于白青出声发问:“既然凶手眼睛不能视物,他是怎么发现你的?”
“……我当时也不明白。”
微微睁开眸子,应晚眼中有冷意稍纵即逝,“他当时的表现一切正常,带着人在我家里随意走来走去,完全不像一个盲人。”
“我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一度觉得他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魔鬼撒旦,身上长着恶魔的第三只眼睛。”
“还有一种可能,”于白青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他在眼瞎之前可能去过你家很多次,对你们家的构造非常熟悉,所以即使眼睛看不见,仍然可以在房间里行走如常。”
听完于白青的分析,应晚的后背下意识地僵了一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两只手抓稳面前人的肩,缓缓坐直身体,与近在咫尺的男人四目相对。
“哥,”应晚的眸中渐渐浮现出颤抖的碎光,溢出的恐惧不似有假,“你刚才说凶手对我家非常熟悉,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于叔叔有关。”
听到应晚的话,于白青的神情也变得冷肃起来:“……你说于成周?”
“嗯,”应晚抿了抿唇角,“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父母被杀害后,我被凶手派人送去了儿童福利院,后来又被老斯皮尔从福利院带走,关进了SPEAR的白屋。”
他心里清楚,最好不要在于白青面前拼命揭从前的伤疤,于是将自己在白屋里经历的实验三两句简单带了过去:“在实验室里,那帮研究人员一直想从我嘴里套出一条线索。他们想知道,在我父母被杀害的前一夜,大约晚上八点左右,谁在我们家和我父亲见了面,他们那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
于白青沉然开口:“你没告诉他们?”
应晚缓缓摇头:“一开始不是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刚回家,就让家里的管家把我关进卧室里去了,我只在楼梯口匆匆看了一眼,都没有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
“后来,为了从我嘴里套话,他们找医生来给我进行了好几次深度催眠。”眼睫微微颤了颤,他迎上于白青深沉的视线,“我虽然最后还是没告诉他们,但其实已经想起来,那天晚上来我们家的人是谁了。”
把话说到这里,他将身体往前倾,慢慢凑到于白青的耳边,用非常细微的声音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于白青的整个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太好看起来。
“……”
过了很久,像是终于平复了内心纷乱的思绪,于白青哑着嗓子开了口,“不可能。”
“最早想起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是我自己记错了,”应晚说,“可是哥,你知道吗?你遗传了于叔叔五官的所有优点,尤其是他的鼻梁,还有眉心的那颗棕色小痣。”
听他这样说,于白青再次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你是说,在大使夫妇被杀害的前一晚,你在日内瓦的大使宅邸里见到了上门拜访的于成周?”
应晚点点头,直视着于白青的目光不避不退:“是。”
“可是小晚,”于白青淡淡出声,“有一件事,你和我都再清楚不过。”
“早在大使夫妇遇害的一年前,我父母已经死在了一场意外里。”
垂下眼望着怀中的身影,他一字一顿道,“按你的意思,时隔一年,我爸死而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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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散尽,太阳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