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二话一落,不等冯老爷子说什么,冯老大先急了:“什么我多分摊?!你说爸偏心我,我还说爸偏心你呢!是,宅基地是我那块儿最大,可寻常时候爸可没少给你东西。就你当年盘下店面的钱,你以为我不知道爸私下里补贴了你好几万么!明明是你拿的多,还把你那份应尽的责任往我头上推!”
说到这,三个嫁出去的女儿们也有话说了。
冯大姐说:“当年家里两个兄弟,您早早就拿钱让他们出去学手艺,而我们几个姐妹,就被留在家里各种干活,等到了年纪就嫁出去,换来的彩礼一分没给她们,全拿去给两个兄弟置办家业——”
冯老爷子打断她,“村里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兄弟他们是男人,没个手艺,怎么顶门立户!”
“他们要顶门立户,那去世后,为什么他们还非嚷着让我们出钱治丧?这村里又有谁家嫁出去的女儿还要负责养老的!”冯大姐反驳着冯老爷子,“拿多少东西办多少的事,您生前不是把这些理得很清楚么,为什么死了又因为这些事觉得我们不够孝顺,把我们三姊妹也打成这样!”
冯二姐和冯三妹纷纷委屈抹泪。
当年没留彩礼就罢了,嫁妆也一分没有,她们三个嫁去婆家,都受过一段时间不同程度的白眼。
等之后两个兄弟在外面创业了,冯老爷子还住在乡下,平常有什么事冯老爷子一个电话,也都是她们三姐妹在跑东跑西。两个兄弟在外面挣钱挣爽了,回来后不知感激,反倒又开始摆谱,责怨她们当女儿的不常回去看冯老爷子。
“我们说的不是事实么,你们一年到头只顾自己小家,爸有事找你们才去,没事你们就不能主动去看看他?”下午还因为礼金分配在群里吵得面红耳赤的冯老大和冯老二,这时候倒是统一了战场,“你们是爸的女儿,爸养大你们,你们难道不该回报?你们每年塞的那几百块钱够爸干什么的,还不是我们出的大头。”
“你们这会儿说起来倒都是孝顺儿子了。”冯大姐怨愤地看着冯家兄弟,“那你们当初怎么不把咱爸接到城里去住,反而让他一个人一直住乡下这破房子!”
冯老大眼神游移,“那不是城里房子太挤,住不下么……”
冯老二也看天花板看水泥地面,就是不和冯家三姐妹对视,眼睛更是避免和冯老爷子对上。
听着冯家人的争执,好像谁都有理。
沈健有些感慨:“三个和尚没水喝,五个和尚只会因为谁挑水少了而拿起扁担彼此猛捶。”
养老也差不多是这样。
“不患寡而患不均。”祝微生说。
冯家这出,其实就是一个自作自受,自以为高投资但低回报,故而恼怒撒气的故事。
冯家人吵起来就没完没了,连最开始没搭腔的冯昊母子和冯赟母子都加入了战场。谢强这个大外孙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家老妈,也走过去,看似理中客实则偏着自家说话。
陶蕊和吕溪则始终站在一旁,略带厌烦地看着这些人。
而引发争执的冯老爷子,作为当事鬼,已经完全被这群人给撇到了一边。他看着乌烟瘴气的这一群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健敢打赌,若不是鬼魂没法被气死,冯老爷子现在不一定还能好好站在那里。
最后冯老爷子厉喝一声,“够了!”
受他反应驱使,门窗都关着的厅堂里开始刮冷风。
冯家人终于重新意识到还有个冯老爷子,齐齐一静。
冯老爷子眼睛扫过厅堂中的所有人,语气失望不已,“我一心为了后辈儿孙,结果就养出了你们这群白眼狼。”
阴风阵阵,冯家人没敢再吱声。
但之前一直沉默的陶蕊却冷笑了一声。
“这话我可不敢当。”她直视冯老爷子,“有些人你是该骂,但不该骂的人,您老也别胡乱牵连。”
“没错。”吕溪道,“我自认没受过您老什么优待,孝顺您的已足以抵过您给的那些。您没入我们的梦,难道不是也认为自己当年一些事做得不妥,理亏么。”
冯老爷子面上有些挂不住,气愤地说:“我是你俩外公,是你们妈妈的父亲!无非是让你们小时候干了点活儿,你爸妈小时候包括你们外公我,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俩,能记我的仇这么多年!”
“那是干一点活的问题吗?”陶蕊很失望,吕溪也神情倔强但眼睛还是氤氲了雾气,“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们那么辛苦倒也好了,结果每次干活的只有我和溪妹,比我们年纪还要大一些的谢强、冯昊和冯赟,从来不下田,连把镰刀都没碰过,我们累死累活的时候他们在村里疯玩儿!长大后他们还有心情去田里闲逛,欣赏农田丰收的美,我和溪妹却从来不去,我们害怕去,因为我们现在看到农田,就是想起当年每个周末都等着我们的好像永远都干不完的农活。”
“算了,您不会理解的,您只会觉得您是长辈,让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我们只能记恩不能记仇,不然就是不孝不懂事,我们的心情您也不会明白。”
过于愤怒,陶蕊和吕溪已经完全不怕冯老爷子,她们甚至直接从冯老爷子身边走过,拉开门离开了这个屋子。
厅堂里又静了下来。
听着儿女吵成一团时,冯老爷子有的只是愤怒,但陶蕊和吕溪走了,冯老爷子的背变得比刚才还要佝偻一点。
“冯老爷子,你怎么打算的?”把魂儿招来的祝微生进入正题,指着屋里剩下这群人,“是继续抽屁股,还是怎么样?”
烂屁股的众人紧张地盯着冯老爷子。
“再抽,他们就废了。”冯老爷子语气疲惫。
这完全在祝微生的意料之中。
冯老爷子是这群人的爹和爷爷,他抽他们只是气他们在他生前死后都不够孝顺,但真要说把这群人抽出什么毛病,恐怕第一个犹豫的就是冯老爷子。
可能把一切寄托在儿孙身上的父母的就是这样,能动的时候付出成了习惯,等老了讨不到预想中的回报后,面对不孝儿孙,只能把所有不满和委屈无可奈何地往肚子里咽。
冯家儿女也懂听话听音,见冯老爷子准备息事宁人,纷纷表孝心。
冯老大:“爸,我和阿芬都商量好了,回去在家里立个神龛,把您和妈的牌位请回去,每天一炷香,供品不断,绝对不让你在下面冷着饿着。”
冯老二:“对对,您的牌位我昨天就请人雕刻了。爸,儿子这回真知道错了,您就别再生我们的气了。”
冯家三姊妹也各有各的孝心要表。冯二姐和冯三妹还说要把陶蕊和吕溪押到老爷子坟前,让她们为刚才的不敬给他磕头道歉。
前面听着,冯老爷子都没什么反应,这会儿斜了两个女儿一眼,“你们折腾她们干什么,还嫌她们气性不够大是不是。你们如果想等老了落得我这个下场,尽管让她们来磕,我不拦着。”
大概也知道自家女儿脾气有多犟,冯二姐和冯三妹讪讪笑了一下,没再提这事儿。
之后,冯老爷子自己又提了一些要求,等儿女们允诺后,冯老爷子终于松口:“就这样吧。”
冯家烂屁股的众人,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等冯老爷子走后,冯家人又敢大喘气了。
“这事儿也没什么难度嘛。”冯老二说,“爸一向疼我,早知道我就在梦里多跟他哭两声了。”
然后立即被冯昊妈捅了一拐子,她指指天花板,“你不怕爸听到啊?”
冯老二摸摸鼻子,双手合十,“爸,我就这臭德行,您别气、别气。”
冯老大嗤笑一声,给了冯老二一个白眼,转头看着祝微生,“祝大师啊,这回真是多谢你帮忙了。天色已经很晚了,今夜委屈你和你同事在这房子里住一晚。等我爸下葬后,必有重谢!”
祝微生看看冯老大,点头,还多说了一句:“屁股上的伤多擦点药吧,好得快。”
冯老大笑哈哈的,“多谢关心,多谢关心。”
这一晚祝微生和沈健就在平房里挤一张床睡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村里就响起了丧乐。
冯家人都起了,这一晚上冯家人没再挨抽,伤势没有加重。个个都还挺坚强的,特意穿上宽松不磨屁股的裤子,要亲送冯老爷子一程。
祝微生和沈健也去送了送。
冯老爷子的坟墓地点在山上,在治丧队来到挖好的坟墓后,前面道长还在念念有词走程序,沈健站了一会儿累了,就走出队伍,往旁边一个人少的地方走去,准备坐一会儿。
结果走过去,发现陶蕊和吕溪坐在那儿,两人手里都拿着一个轻飘飘的纸扎模型。
沈健过去主动打招呼,“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呢。”
“来都来了。”陶蕊这么说。
“女孩子到底还是心软。”沈健说,“话说陶姐,你们小时候干活是怎么回事啊?”
陶蕊瞥他一眼,“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时候没碰过农活吧?”
沈健摇头,“顶多就做饭洗碗扫扫地。”
陶蕊:“那你知道什么叫红薯藤吗?”
“这个我知道,红薯的藤蔓嘛。”沈健说。
陶蕊的视线就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下,然后拐了一下沈健胳膊,指着人群里一个人背着的背篓,“喏,你看,我和溪妹小时候就用这么大的背篓红薯藤。”
刚割下来的红薯藤很重,背红薯藤的地方离家很远,她们为了少跑几次,每次都是满满一背篓压了又压,顶上还堆得冒尖。那时候陶蕊和吕溪也就六七十斤的体重,但背篓连红薯藤,超过她们体重一大半,这样的重量就压在她们单薄的肩膀上,走路两只脚都发颤。而且种红薯藤的地方还得从半山腰往下背,比走平路更难。
吕溪也加入那段不美好的回忆,“从六年级到初二,我和蕊姐就没过过什么周末。那时候的外公家里,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
陶蕊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笑道:“我和溪妹是所有人里最矮的,我俩每次说起身高,都说是小时候干活过于劳累,被压着不长了。”
“现在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就是背点东西。”吕溪自嘲道,“但这根本不是干活多少的问题,而是那份区别对待。我们不跟他的亲孙子亲孙女比,就拿谢强这个外孙比吧。”
吕溪说,谢强小时候来冯老爷子家,冯老爷子会特意给他准备好吃的。她和陶蕊就没有,等着她们的从来只有干不完的活。
秋冬沾着露水能打湿裤腿的红薯藤,夏天又闷又热的玉米地里锄不完的杂草,还有那些活跃着蚂蟥的秧田里怎么拔都拔不完的秧苗。
“不去还不行,不去就要挨打。”陶蕊说,“最开始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后来就忍不住想,大概是我们天生不幸吧。外孙女是女的,还沾着个外字,所以明明比外孙亲孙都小,但就得拿来当牛马使。”
“他口中的男儿顶立门户,就是好吃好喝好玩养着,等到了年纪不用自己操心家里就给备好了出路。”吕溪笑得讽刺,“就因为大姨说谢强女朋友家要的彩礼多,他就问对方家庭有没有儿子,可以让蕊姐去给谢强换亲,能省一笔彩礼钱。”
“烦死了谢强那个煞笔。”陶蕊骂了一句,“当时还笑着说‘可以啊’,若不是我翻脸,他可能真的想这么做。”
因为谢强从来没受过什么苛待,而冯珊珊出世时,冯家整体条件已经很不错。那时候冯老爷子也没再种庄稼,所以在谢强他们眼里,冯老爷子是慈祥宽和的,对他们小辈无论男女都是一视同仁的。
正因为这样,如谢强这种人,才会觉得是她们小气爱记仇,性子偏激。
“这次我本来没打算来的。”陶蕊抠着纸扎模型,“被我妈强行拽上车的,后来想着来都来了,就送他一程吧,就算全了我和他这场祖孙缘。”
吕溪也说得平静,“反正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了,就让他自己其他儿孙孝敬吧,毕竟他自己求来的。”
“换我我也不来。”沈健说。
离开外公那层身份,冯老爷子在陶蕊和吕溪眼里,只是一个重男轻女,对她们冷漠刻薄的坏老头。
没掀了他灵堂,都是很孝顺了。
第48章
冯老爷子葬礼结束后,祝微生也收到了冯老大所谓的重谢——
一个装了大半生食材的纸箱子。
这些食材里有菜有肉有干海鲜,甚至还有两瓶没开封的蚝油。
屁股痛走路还很不自然的冯老大,笑呵呵地对他们说:“这些都是做白事宴席没用完的,包装都是完整的,祝大师拿回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