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会被关在牢笼里,定时定点接受投喂。像我们一样。”
……
室内彻底静了下来。
静的呼吸可闻。
林言心神震颤,怔怔地抬着头。狐灵被神殿骑士带下去前,似乎与他对视上了,他的眼睛里满含悲哀与快意,神经质的笑着,这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复仇,充满对中央神殿的恨意。
狐灵被带了下去,他出奇的顺从,完全没有反抗。大祭司们脸色难看,没想过会被一个普通亚兽人摆了一道。讲经仍在继续,室内一如既往的安静肃穆。
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夜晚,神子屋内。
林言出神的靠在床头,旁边的书桌上还有一点油灯,灯光较亮。
白袍松散的披在身上,神子单手支颌,面容俊美如玉,鸦羽般的眼睫垂着,平静的翻过书页,专注的看着上面的文字。
神子博学多闻,林言经常能看见他捧着人间的书,书的种类繁多,从经义到农学、医学、建筑学,应有尽有。
神子屋内还有面巨大的书墙。
整面墙全是用小羊皮包裹起来的书籍,纤尘不染。
等对方看完这本书,吹灭灯,上床陪他睡觉,林言才忐忑的问:“今天狐灵的事,神殿会给他惩罚吗?”
“嗯。大祭司长决定放逐他。”
如果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那么放逐对于狐灵而言,未免不是一个能接受的结果。
他的想法全部表现在脸上,黑暗里,一道视线淡淡扫来,平静地道:“放逐前,他的脸上会被印上神殿印记,所有城镇都会知道他的弃民身份。”
笑容一僵,林言:“弃民?”
“被兽神厌弃的子民。”
这个印记和逼着狐灵去死有什么区别。
被兽神厌弃之人,城镇将拒绝提供一切生活所需,包括食物、水源、住所,一切见到他们的人都必须远离,小心被兽神迁怒。
容他们生存的地界,只有原始种丛生的大陆腹地,那里危机重重,狐灵一个在中央神殿生活了十多年的亚兽人祭司,根本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神殿的处决第二天就下来了。
狐灵果然被放逐,同时,他的骑士也被放逐。
两人一个会被放逐到大陆东部,一个会被放逐到大陆西部,隔着山峦与裂谷,此生相见的可能性降低为零。
处决一出,神殿内隐隐骚动的氛围彻底消失。
就连一向爱打听八卦的羊修也老老实实闭嘴。
祭司们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日出工作,日落休息。
每逢周一周日去净室祷告听经,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神殿依旧威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一则小道传闻不知何时在神殿内流传起来。
大陆各城镇不知从哪得知了狐灵的事迹,经吟游诗人传唱,兽民们反神殿情绪越发浓重,有部分激进兽民甚至喊出了‘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
各个城镇都出现了所谓的‘自由派‘,宣扬神民平等,神殿灭绝人性,所作所为不亚于杀人。
他们将当今的兽神批判为邪神,认为兽神早在千年前的变革中死去,如今的邪神冒领兽神身份,占地数千亩的神殿严重挤压了普通兽民的生存空间。
‘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喊得越发响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后,外出巡视领地的神殿骑士被一伙平民杀害,骇人听闻的事件瞬间
传遍大陆,这些平民们被神殿第一时间抓住,推上断头台。
封闭数十年的神殿再次打开了祂的大门,所有祭司整齐肃穆的站在门后,仰头看着侵犯兽神威严的平民们被处以斩首之刑。
林言站在其中,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一幕幕荒谬又可笑。
身披盔甲的神殿骑士们拱卫周围,那些本想来闹事的平民敢怒不敢言,两者之间泾渭分明,林言听见低低的絮语,从几个孩童口中骂出。
“讨厌的神殿,讨厌的神子!”
“都去死!”
“我们不需要神!”
……
浑浑噩噩的回了神殿,短暂开放的大门重新紧闭。
祭司们站在广场上,听了一通训诫,大祭司长身披威严的猩红披肩,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芒,一字一顿,缓慢的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
“兽神永生,祂在看着我们。那些触犯兽神威严的平民,迟早会得到惩罚。孩子们,不要忘了你们的使命。”
“我们是这片大陆的祭司,沟通神明与人间。外人误解我们、背叛我们,而我们,永远不会背叛我们的主。”
一番慷慨动人的陈词,意志微微动摇的祭司们顿时挺直了腰背,数千年的传承,所有祭司骨子里都有傲人的优越感,他们不同于那些闭目塞听的平民,他们是神的使者。
祭司们散去,继续重复每日的工作。
林言魂不守舍的去了神子住处。
屋内拉开窗帘,一缕斜阳洒在书桌一侧。神子懒散的倚着靠背,一条小臂自然下垂,宽大的袖口半遮住他的手掌,他淡淡的看着手中的书籍,听见声音,撩起眼眸,抱住了扑进他怀里的人影。
“怎么了?”眉心一蹙,神子声音微沉。
林言抱着他的腰,难言的恐慌在蔓延,他长发披散着,落在腰后,紧紧贴着神子的胸膛,听着那淡然的心跳声,“塞恩,……真的有神吗?”
“为什么这么问?”下颌被抬起,林言眼眶潮红,模样可怜而无助。垂眸看着他的男人眼底情绪不明,“言,这个问题触犯戒律了,我无法给你回答。”
“那你要惩罚我吗?”
男人擦去他眼角的湿气,“不会。”
林言抿直的唇瓣微松,他恹恹的重新埋进男人怀里,被对方拥着腰,耐心的抚着后背安抚,“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
“嗯,大祭司长让我专心研究兽神遗迹。”
林言感到不安,拧起了眉:“外面都在传狐灵的事情,有些偏激的民众,他们喊出了反神殿,杀……神子的口号,事情发展的太快了,我觉得是有人操控的。”
“我知道了。”神子若有所思,他修长的指尖搭在林言腰后,自然的点了点,问:“晚上在我这里睡?”
“好。”
林言蔫着眼睛,爬上床。
今天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他睡得很沉,梦境光怪陆离,不等他害怕,半夜便被炽热滚烫的吻淹没。
迷迷糊糊的,他身上布满汗水,被窝里的热度爬上他雪白的脸颊,他张着口,小声压抑的呼吸。眉眼、鼻尖,都被怜爱又温柔的轻轻吻过,很沉、很深,缓慢又磨人的吻。
林言噙着眼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奶油馅的蛋糕,在高温下化成一滩甜腻的水,又被一口口、从容不迫的吞吃入腹。
有人怜爱的吻他的眉心,阴影压下,他朦胧间,听见男人喉中溢出罕见的低笑,笑声轻而散漫,唤他‘言言‘。
很羞赧的称呼。
林言从出生起,还没有被这么唤过。
他觉得自己泡在幸福的温水中,哼哼唧唧的,在第二天的暖阳中睁开眼,怀揣着轻松
的心情,去接受今天的任务。
神子注视着他离开,温柔的亲了他的脸颊。
大狮子似乎也察觉到他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每天都温驯的任撸任抱。
就算被林言涂药膏、编辫子,把威风凛凛的鬃毛挑染成红色,也不生气,反而懒散的舔着爪子,在林言兴奋的注视下,顶着新皮肤出去狩猎。
猎回来的猎物总有一块鲜嫩的兽肉是归林言所有的。
不论煎炸炖烤,都非常美味。
‘自由派‘引起的骚乱和恐慌仿佛平息了。
神殿内并无任何议论声,大祭司长也一改几天前的强硬,越发频繁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论是讲经,还是审查。
与之相反的是,神子的存在感越发微弱。
林言感到害怕,夜晚跑去找神子,惊惧的提起这个问题,也只是被温柔的抚着头发,耐心的安抚。
抱着他的男人一只手持书,另一只手松散的搂着他的腰,神情从容不迫,一如既往的告诉他:“别怕。”
林言在忧虑与相信间,选择了后者。
相信归相信,他依旧严密的观察大祭司长的动向。
在发现大祭司长暗中转移神殿财富,和几个关系亲密的大祭司、小祭司见面后,林言继续去告了状。
神子静静的望着他,放下羊皮卷,金色瞳孔看不出情绪,老生常谈般,对他说:“不必担心。”
神殿内的气氛一天天变得古怪。
小祭司们暗中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不光不再严苛的要求普通祭司们,甚至开始摆烂,主动送出很多曾经宝贝的羊皮卷、纸笔。
林言在一个下午,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人。
那是神子的贴身骑士,面无表情地藏在暗处。
神殿的古怪持续了很久。
久到一个傍晚,林言被神色仓皇地羊修从床上拽起来。
中午神殿难得做了好吃的饭菜,林言吃饱喝足,睡得有些沉,被推醒后头有些痛,他坐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羊修哭喊道:“言!我们完了!反。叛军打进来了!”
反。叛军?
傍晚的夕阳如火。
偌大辉煌的神殿笼罩在一层燃烧的色彩中。
到处都是哭喊、尖叫。
冲进来的反。叛军们手持木刺、铁剑,他们的影子拓在橙红余晖中,狰狞若鬼影。
有将军高声怒斥,让手下的人不许伤及无辜。
但群情激愤下,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鲜血蜿蜒流淌,像一条小河。
后花园珍贵的鲜花异草,都付之一炬。
“啊!”
熊熊火焰烧了起来,人群忽然发出惊吓得大喊,一头鬃毛挑染成红色的雄狮忽然冲了进来,庞大威猛的身躯,尖利锋锐的獠牙,金黄竖瞳犹如一根针,宣泄着暴怒的戾气。
“——吼!”它暴怒的吼叫,阴恻恻的盯着四周的人群,来回踱步。
林言听出这声吼叫里的呼唤,大狮子在叫他。
他从这声呼唤中回过神,脸色苍白,立刻就要下楼,羊修却抓住他的手,语速极快的说:“我、我知道你和神子的事……言,你带我一起跑吧。”
“你在说什么?”林言倏然回头。
“你每晚都会去神子的住处……我偷偷跟踪过你一次,我见过的,求求你了言,神子一定不会看你死的,带我一起走吧,把我当仆人也可以,带我一起走吧!”
“大祭司和小祭司他们都跑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被留下了,我们是牺牲品!”
一切都有了圆满的解释。
难怪大祭司长淡化神子的存在,难怪大祭司和小祭司们变得急切。
想到这,林言
神情突然一变:“神子呢?”
“神子?”羊修惨然一笑:“神子被关在塔顶,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弃子……你还不明白吗?言,新的世纪要来了,兽人大陆不需要神了。我们都是旧时代的产物,都要被铲除!”
门在这时被推开。
一群穿着骑士的兽人闯了进来,他们气喘吁吁,盔甲上沾满了血迹。
羊修惊恐欲绝的尖叫。
为首的骑士恭敬地低下头,对林言说:“言大人,请跟我们走吧。”
“神子大人为您安排了去处,如果您有需要收拾的东西,请慢慢收拾,不必着急。反。叛军们攻不破我们的防线,待您收拾完毕,我们会护送您离开。”
羊修的尖叫停止了,他猛地去看林言,眼里充满期冀:“言!我们走吧?”
林言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为首的骑士,又问了一遍:“神子呢?”
骑士不言,眼神回避。
神子不死,兽人大陆会陷入新一轮战争。
只有神子死了,旧世纪才能终结,一切才能结束。
“言大人,带您走,是神子给我们下达的最后命令。”
“他在哪儿?”
骑士顿了顿,道:“塔顶,净室。”
林言将羊修托付给这些骑士,羊秀的眼神透着茫然,在林言离开前,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含着泪对他摇头,曾经的那些嫉妒、担忧、羡慕,仿佛都被生死之际的感情冲散。
“别去……言,我们一起走吧,”羊修哭着:“我、对不起……但是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将你和神子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些晚归的夜晚,走廊尽头无意间的提醒声,微亮的烛火,回屋后离去的脚步声,都有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