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么说,食物的热气与日光混杂,蒸腾其上,却无法掩盖这位老者慈和又坚定的眼眸。
他用手绢擦拭唇角,打来清水净口、净脸、净手后,命人备车。
驭者扶他登车,为他放下帘幔时,习惯性发问:“叟欲往何方?”
“大梁。”
驭者猛地抬起头:“魏国国都?叟欲见魏君?为何?”
他在将来都那么说你了!
孟子眉眼间仍是温和之色:“天幕此举,魏君失人心,魏国必将有乱,吾往魏国,欲救国人。”
驭者质疑:“叟有军队乎?有三千弟子乎?有勇武之力乎?”
“吾不过一老叟而已。”
“既是如此,叟何以救魏国?”
孟子笑了起来:“富贵不淫之心,贫贱不移之志,威武不屈之节。”
能救到人吗?孟子不知道,但一名儒者,怎么能在知晓一国生乱的情形下,还无动于衷?
儒的核心……是“仁”啊。
*
魏国确实不太稳当。
首先能看出来的,就是人才流失严重。
魏惠王如果短命也就算了,问题是他足足活到八十一岁。有的人超长待机成为战国大魔王,有的人超长待机就为了给人证明一下我家家业能被我败多久。
总之,没有人想等个几十年,拼一拼魏国下一任国君是不是明君。
随后,魏国宗室就开始不老实了。
既然魏罃威望大受打击,那他们是不是可以……
在这个时代,宗室被称为卿大夫,能养门客,能得封邑,能在自己的封邑上设立军队,假如想要谋反,那真的是万事俱备,只差选定动手时日了。
孟子来到大梁时,这个国都刚经历过一场叛乱,作乱者乃魏公子卬,听闻魏君被其逼得出逃,叛军遍寻不得,公子卬自然是迅速上位,成为新一任魏君。
公子卬……或者说,新任魏君卬听闻孟子前来,当即前往郊外迎接,学着昔日魏文侯,对孟子行师礼。
接下来如何安抚国民,如何亡羊补牢叛乱带来的损伤,那就是新任魏君和孟子还有大臣们需要操心的事了,其他国家只负责吃瓜。
秦孝公就觉得这个瓜特别大,特别香。
“嗯?魏国的人才跑了不少?”
“啧啧,公子卬直接叛乱,我是没想到的。”
“说起来魏君罃到底跑去哪里了?听说是他的心腹大臣季梁护着他跑的,不知道是去了哪里……难道是赵国邯郸?”
这个时代,国君出逃不是什么新鲜事,多的是国君逃亡后跑去其他国家,从那个国家借兵攻回国。秦孝公并不意外魏罃会跑,他只是很好奇,这人能跑去哪。
就在这时,下人来禀报,说是又有贤才前来投奔。这些时日里秦孝公已经很习惯时不时有贤才过来了,他发现最合他心意,交谈最火热的还是卫鞅,或许这就是青山松柏,命中注定吧。
但尽管如此,秦孝公对每一个来秦的贤才都非常礼遇,并不因为人才多而傲慢。
“快快请……不!寡人亲自去迎!”
秦孝公起身,快步走出去,却在看到“贤才”时,表情逐渐呆滞。
“魏罃?!”
——托天幕的福,他以前没见过魏惠王,现在也记住了魏惠王的脸。
是的,来者居然是他以为会去赵国的魏惠王魏罃。
对视上之后,秦孝公……
“你怎么来秦国了?”
懵逼,呆滞,完全想不通。
魏惠王:“你不是在招贤吗?”
秦孝公:“对。”
魏惠王:“所以我来了。”
秦孝公:“?”
魏惠王:“我可以帮你招揽贤才,如果你不放心,招揽过来后,我可以先把贤才侮辱一顿再送到你那里,保证你用得放心。”
秦孝公一把握住魏惠王的手:“走!里面说!”
这些话……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论是秦孝公还是魏惠王心里都清楚,魏惠王之所以能吸引来人才,靠的是魏国,而不是魏惠王的个人魅力,但秦孝公还是决定收留魏惠王。
把一个敌国的前任君主留在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呢?
*
第二个视频播完,又过了一天,才到第三个视频。
【八,季汉后主刘禅。】
刘邦喃喃重复:“季汉?”
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季为末,季汉,就是最后的汉朝的意思?
我大汉亡了?!
……
谁?刘谁?
刘备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嘴角下撇,闷闷不乐。
诸葛亮摇着羽扇,慢悠悠走进来:“主公为何不乐?”
“军师,你说阿斗这孩子,怎么就上盘点了呢?”
还是败家人物的盘点。他从编草鞋起家到和孙曹三分天下,积攒下这点家业,他容易吗他?
刘备低下头,捏了捏自己松弛的大腿肉,叹气:“我若无法兴复汉室,便要看下一代,可阿斗……”
诸葛亮跪坐到刘备对面,俊眼含笑:“主公莫要心急,败家也分数种,或如梁武帝,挥霍国库只为私欲,或如魏惠王,傲慢自大,不识人才。可无论是哪一位,都非是平庸无才之辈。而少主如今年岁尚幼,倘若是喜华服美饰,飞鹰走犬……”
诸葛亮羽扇一顿。
怎么感觉……这形容很耳熟?
刘·年少时好华服美饰、飞鹰走犬·备咳嗽一声:“我懂军师你的意思,我们继续看天幕吧。若是能改,我让阿斗改掉。”
天幕——
【“呜呜呜,相父,你去世之后,我要任用谁啊?”】
魏惠王:诶?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画面里,是一个圆脸小胖子跪坐在老者床前,一边抹眼泪,一边问。】
【老者喘了喘气,告诉他:“臣若有不测,军国大事可交给蒋琬。”】
【“呜呜呜呜,好……”】
【这一次,老者没死。但不久后,老者便身死五丈原了。】
【再然后,小胖子真的就按照相父说的,把军国大事全交给蒋琬,任命其为尚书令,不久又加行都护、假节,领益州刺史,再升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封安阳亭侯,自己则是乖乖当一个吉祥物。】
【数年后,还是病床,还是那番对话,唯一不同的是,这回病床上躺的不是诸葛亮,而是蒋琬。】
【“呜呜呜呜,蒋公,你去了之后,我可以任用谁呢?”】
【“咳咳咳,臣觉得……咳咳,军国大事可托付给费祎。”】
【“呜呜呜呜,好……”】
【小胖子再次毫不犹豫地任用费祎,于是费祎也总览军政,守尚书令,官至大将军。而他自己,继续当个‘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吉祥物。】
刘备疑惑地说:“阿斗不是做的很好吗?”
对自己有着深刻认知。多好一孩子!我不行,我就不上啊!
第9章 刘备/诸葛亮:孩子不打不行!
“懂得放权算什么败家啊!”
“呜呜呜呜,这要是我儿子多好!”
前者是魏文侯,后者是魏武侯。
尤其魏武侯,盯着天幕抹眼泪。
他儿子丢了那么多人才,他好心疼啊,他自己都没丢那么多!如果他儿子是刘禅那样的就好了,听公叔痤推荐卫鞅,就老老实实用卫鞅,到时候腾飞的就会是魏国,而非秦国!
刘禅怎么就不是他儿子呢!
等等!我有个好主意!
魏武侯摸了摸嘴唇上方的胡茬,脑中灵光一闪:“来人!寡人要给公子改名!不叫罃了,改叫‘禅’!”
至于换个继承人……别闹,这个继承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从他能成功当上国君,还一直没下台,没发生国民暴乱,就能看出来是瑕不掩瑜。换个上去,指不定是什么玩意呢。
*
唐朝贞观年间。
唐太宗李世民拍拍儿子李承乾的肩膀:“承乾,耶耶不是让你全学蜀后主,但这舍得放权,听一听臣子的忠言,这国家才能长久。”
小太子忙从席上起身,拱手行礼:“儿谨记!”
“这孩子在我面前怎么这么紧张?我很吓人吗?”李世民小声嘀咕一下,复又用正常音调:“比如你大伯,当年他如果愿意虚心听取魏征的意见,找机会一刀把我砍死,他不会有今日,我也同样不会有今日了。”
他是说得无所顾忌,可把李承乾这孩子吓得脸色惨白了。
现在在李世民手下做事的魏征听到这话,当场不客气地反驳:“陛下,臣未曾直说动刀兵,臣不过是劝息王莫要忽视陛下功高,应当早日为计!”
李世民笑骂一句:“你这滑头,委婉地说要息王杀我,就不是劝他杀我了?”
“陛下是尧舜之君,有雄才伟略,若为敌人,后患无穷,臣在息王手下做事时,自当为主计,劝谏息王动手,又有何错?”
划重点,尧舜之君,雄才伟略。
李世民被哄得可开心了,又瞥一眼僵立未动的李承乾,心里琢磨着儿子到底有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
有本事的时候当然可以大权独揽,但没本事的时候就要舍得适当放权,听取别人的建议。
当然,李世民对自家大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儿子一定没问题!
*
明朝。
永乐大帝朱棣眼底尽是轻蔑之色。
“刘阿斗,优在放权,不胡乱指挥,缺亦在放权,若信了能臣便是齐恒公,若信了小人,便是宋徽宗。”
以前还好,相父给他指:你信蒋琬!
他乖乖点头:我信蒋琬!
蒋琬也给他指:你信费祎。
他乖乖点头:我信费祎!
费祎继续给他指:你信陈祗!
他就信陈祗,任其尚书令,并加为镇军将军。陈祗死的时候,他还哭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
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出现了。或许是陈祗去世得匆忙,没给刘禅指明方向,告诉他应该信谁。
【画面上,刘禅参加完陈祗的丧礼,哭得双眼红肿回宫。】
【躺到床上,闭眼,一息……两息……三息……“陈公!!!”刘禅垂死病中惊坐起:“你还没和我说,我应该用谁呢!”】
所有看天幕,并且脑子在水平线以上的人,心里都蹦出两个字——
完了!
刘禅这个人很简单很好用,他是大臣们最喜欢的那种皇帝,听话、放权、一旦信任你就是全心全意不会怀疑的信任,这种皇帝,用的好就是仁君明主,用的不好就是昏君。
可刘禅本身有一个缺陷,他只会循规蹈矩,没办法自己挖掘人才,让他自己去琢磨谁贤谁奸,那就完犊子了。
【刘禅砰砰砰拿脑袋撞被子,试图撞出一个能用的人来:“相父,呜呜呜呜,相父,呜呜……对了!相父!”】
【他迅速滚下床,拍拍身上灰,直奔屏风后面一处书柜,翻出一卷竹简,摊开来后,开头第一句就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
【“……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刘禅扒着出师表,试图从里面扒出一个能用的人。】
【“郭攸之好像不行,郭攸之在我身边从来不吭声。”】
【“相父,费祎已经去世了QAQ”】
【“董允……相父,董允也去世了QAQ”】
【“向宠也去世了,尚书是陈震,长史是张裔,参军是蒋琬……相父,他们都去世了QAQ忠侯已经是去世的最晚的了!”】
忠侯是陈祗的谥号。
【刘禅把出师表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发现实在扒拉不出来人才后,悲从中来:“相父呜呜呜呜,才七个人,不够用啊!”】
公元253年。
刘禅盯着预示后日的天幕,满脸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