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感觉将人类和程序类比到一起显得有点地狱。
头顶十字架的类人生物用手拄着桌案,从容地说:
“他也尝试过其他。可是您知道,一些科学和非科学手段证明了人类是有灵魂的,所谓的人造人和仿生人全都生活在框架里,阿尔戈斯想要的是超越框架的奇迹。”
听上去很偏执,不过摩根立刻就理解了——阿耳戈斯本身是ai兄弟眼,它想拥有的并非同类,而是它的创造者。
这简直和笑话一样:人造的生命竟然反过来想要造人吗?而且还是万里挑一的超越平凡的人类?说句不客气的话,全宇宙没有任何种族能做到的事,兄弟眼你凭什么?
摩根被阿耳戈斯的目标震撼得不轻。她不像她的父亲,数十年的颠沛流离、离群索居以及低调度日让她养成了和她天分不相符的谨小慎微的性格,于是在惊讶之余更多是觉得荒唐:“他很有勇气,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易拉罐上的十字架前后摇了摇,做出点头的动作。
他的动作幅度稍微有点大,十字架的下端不小心翘起来,把身上窗帘布的领口部位扯开。赫尔克里及时伸出手拉住肩膀处的碎布,却引发了更大的连锁反应——
他手肘位置用一颗网球制作的关节轴承咔哒一声脱离工位,蹦蹦跳跳地落到地上去寻觅自由。摩根眼尖地看到那上面还有小狗的牙印,显然曾经是某家爱宠的玩具。
“……”
“对不起,出了点意外,不过不影响我们交流。”
青年放下报废的胳膊,任由小臂做单摆运动,若无其事地说,
“我也认为阿耳戈斯不太正常,他失败了太多次,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对着原始目标退步,到最后只要看到点胜利的曙光就足以令他欣喜若狂。末日的消息则给了他更大压力,令他的想法彻底发生变化——从该角度说,他姑且还剩下些责任感。”
摩根若有所悟:“你是在这期间诞生的吗?”
“我不是。但我的身体是。”赫尔克里纠正她,“一百多年前的科学界和媒体界盛传一种说法,‘人类的大脑只运用了不到10%的潜能’。
这条众说纷纭难以考证的观点后来逐渐被证伪,不过各种实验却说明人类对自己头脑的认知依然非常浅薄,它能够不断学习和提升自我,而且还可以在某些极端状态下发挥功能。”
那可真是太极端了。摩根瞪着他心想。谁能料到有天会和单独的脑子对话呢?
“你的意思是,阿耳戈斯无法创造优秀而自然的人,但他却制造出了人类的——”她想到眼前人时而展现出的智慧,改口说,“远超绝大多数人类的大脑?”
“哦,没有。”赫尔克里说,“他还是失败了。”
“我醒来时就在这个小教堂里,你看到墙壁两侧的导线了吗?以前它们全都连接着营养仓,这里就是个用于储存废弃生物细胞的仓库。阿耳戈斯没能得到任何一个有着无限的成长空间和进化能力、可以自主思考、并且能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出发思考宇宙危机的研究成果,更别提拥有他从未放弃追求的人性了。”
这回摩根肯定地说:“他疯了,全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更糟糕的是,他的权势和财富有能力支撑他肆意挥霍。看看现在地球的样子,你说他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责任感,我反倒觉得但凡他懂得什么是社会责任,就不该利用战争攫取资源,而是想办法维持至少一时和平。”
赫尔克里很满意她的态度以及自己这番演讲的成果,毕竟他的目的是说服摩根·斯塔克与他站在同一阵营,可惜他的手臂刚才脱节了,没法鼓掌捧场。
于是他想站起来拍一拍摩根的肩,可惜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
窗帘布制成的长袍里爆发出一道剧烈的电火花,伴随着砰地巨响。
易拉罐脖颈和铁丝网缠成的脚顿时僵在空中。
摩根不由探究地看向窗帘布下的空间(也不知道一个假人有什么穿衣服的必要):“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短路了?”
“不,它只是——”青年游刃有余的态度消失了,有点暴躁地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去拉扯腿关节上的电线,“是我从墙上拽下来的铜线老化得太严重——”
“砰!”
还没说完,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出现了更大的电火花,这次还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妈的。”
摩根:“……”
她从十字架上面感受到了强烈的郁闷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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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酒馆,听到这的赫尔克里再也忍耐不下去,打断了摩根的话:“其实不重要的内容您可以略说的。”
“好吧,好吧。”摩根大部分时间都很尊重他的意见,“然后你就在我面前碎成一地零件,而且坚持不让我替你捡起来。我只好对着个音响说话,你说你现在的身体——也就是大脑——有着超乎想象的进化能力,几乎可以说没有天花板。或许是因为过于发达,它在自然界中本来不被允许活下来。”
哪怕是阿耳戈斯也要承认,赫尔克里·雨果的出现是个奇迹。
他给一个死物带来了灵魂,为一个宇宙带来了转机。
问题在于,年轻的、有着自由意志的穿越者显然并不想接受阿耳戈斯的摆布。从来到陌生环境的环境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到了命运的险恶——谁他妈会想过要穿成脑子呢?!
什么情况下人类的大脑会被装在罐子里面?
不是研究对象就是实验材料!
为了摆脱落地成盒的命运,他尽可能地伪装成原本的形态一动不动地沉在营养仓中,尽管这时他已经认识到了这具身体……这颗大脑的独特之处:
它思维敏捷,过目不忘,理解能力惊人。除此之外,它的学习提升速度似乎肉眼可见。
具体来说,赫尔克里穿越后的身体类似于一个游戏角色,只要开始运转,无论做什么任务(哪怕是帮人找猫)都会增加智力方面的属性点。
然而再怎么牛逼,毕竟没长腿。
阿耳戈斯很快从营养仓传回来的数据中察觉到不对。
营养物质和氧气的消耗量有些太高了……不符合休眠生命体的定位。
他毫无意外地发现了赫尔克里。
这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
甚至只隔了两个晚上,阿耳戈斯就忍不住去找方舟药业董事长炫耀:“这是我们的希望,同样是人类的希望。”
可是对赫尔克里而言,这是个灾难的开端。他面对的是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首脑,是个陷入疯狂却仍然保有理智的ai,是个尽管在大义和私欲中间来回摇摆、却完全可以冷酷地做出小节牺牲的权力动物。
如果他想保留自己的思想,就必须永远表现得无懈可击,令阿耳戈斯相信他看到的是不输于他创造者的、当人类在某方面趋于完美时所能展现出的姿态。
摩根后来了解到侦探当时的境遇时,只觉得自己看到一幕画面:
教堂尽头的营养仓伫立在半米高的祭台上,赫尔克里的本体宛如蓄势待发的海洋猎手、起伏于波光粼粼的水液中。五十年前外表尚且只是中年人的阿耳戈斯面无表情地站在教堂门前,连接着兄弟眼卫星的双目好似黑暗中两个猩红的点。
人与非人在对峙。
然而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谁才真正有一颗人类之心。
第158章
比人们想象中要夸张的是,赫尔克里与阿耳戈斯之间的对抗持续有将近40年,只在最近的十多年里获得了广义上的自由。前面这段时间不仅漫长到让人看不到希望,而且大多数时候阿耳戈斯都占据上风。他掌握着星球的核心资源和权力,想要战胜他、甚至让他另眼相待都极其困难。
赫尔克里采取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句话,打不过就加入。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利用价值和不可替代性,像阿耳戈斯这样利益至上的人就不会头脑发昏地突然决定将你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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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为你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第一天发现赫尔克里存在的那个晚上,阿耳戈斯并未回到公司总部。他外表差不多有三十多岁,顶着一头罕见的白发,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古希腊式束腰外衣,从背影看像个老人,你只有从他来回踱步的动作中才能体会到澎湃的力量感。这时的仿生学技术已经非常优秀了,他说话时面部肌肉在抽搐,显现出主人难以自控的激动之情。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你对我们的世界知之甚少。我注意到这些天里你做了一些有趣的伪装,这说明你是有自我意识的,是吗?你能否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没有耳朵应该不是问题,你的‘身体’上保留着柯蒂氏器,它内部的毛细胞会将营养仓里的液体波动转换为神经信号,最后传导到你的听觉中枢。你也不缺少光感受器细胞,甚至要比普通人类更发达,理论上我们是能够沟通的,尽管如此——”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并不期待于你能够理解我。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理论上他是没要必要来这一趟的。
地球、尤其是美国的政治格局正在重组,阿耳戈斯有太多工作要做,哪怕他的本体不需要休息也得迁就流程中的其他人类。于赫尔克里面前浪费的每分每秒在近在咫尺的末日面前都显得极为宝贵,然而阿耳戈斯无法摆脱达成心愿的诱惑,他在这间小教堂里逗留了一段时间,还反常地讲了很多话。
他原本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结果话音刚落,他面前营养仓忽然开始震动起来。一些由细胞活动引发的电气性摆动触发了对脑电波极其敏感的液体的波动,接着又带动了器皿的外壳和基座。它反馈出来是高频超声波,被阿耳戈斯的耳道接收器捕捉后翻译成电信号,就成为了人们能够看懂的对话:
“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阿耳戈斯表情微变。
一段语法用词复杂、逻辑清晰、彬彬有礼的书面语紧随而来:“理解建立在相互交流的基础上。我注意到你拥有这间教堂,而且正在为难以解决的困境所烦恼。也许你不信神,但我此时比主的牧羊人更坦诚以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试着向我描述出你的诉求呢?”
阿耳戈斯不为所动,反而嘲弄地说:“你以为能够讲话能使你显得更明智吗?如果你诞生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迫不及待地与人沟通,我会以为你玷污了你现在唯一拥有的器官。”
“而你惮于开口,正说明你对眼前的航路一无所知。我只需看一眼便能了解你的全部,你的粗暴和□□招致了你的浅薄。你本来能说服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你追求的伟大事业中,或向他们证明你掌握着真理,你本该热爱一种信条,然后再利用这信条塑造狂热。”
那声音慢条斯理地说,
“可是你没有。至少在我面前,你心中充满了疑虑,宁愿闭嘴也要免得舌头犯错。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与你一样是个冒险家……幸运的是他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能回到返程路上,因为地球上的航线是个圆环。可是对你来说恰恰相反,你的未来黑暗、扭曲、不可改变、有去无回,以至于每条假设的路线都近似空想。”
阿耳戈斯冷冷说道:“那又如何?”
“我正要说到,这是你的幸运之处:我是个仅有大脑的空想家,不受任何现实桎梏。即便如此,你也要说我们正在进行的对话是抽象而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吗?”
“……”
阿耳戈斯沉思良久。
他的目光落到被扔到角落的十字架上,用更加平和、讥讽味道也愈浓的口吻问:“说得很好,难道你想做个神父?”
“我可以临时扮演一位神父,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那你是什么?”
“……”
大脑犹豫一瞬。
“也许是个玩家。”
他这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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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对话后来由赫尔克里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转述给了摩根。这时又过了一整年,两人中间从未联系过,一方面是赫尔克里脱不开身,另一方面,从丹麦小城离开的女科学家有了新的事业,得忙于筹备。
无论是帮助赫尔克里脱离天启公司还是拯救世界都没那么简单,因此两个人第二次会面的时间本不该这么早,主要是前几天发生了件不大不小、但比较特殊的事情:
阿耳戈斯将一个在黄金时代生活过的老人带到了赫尔克里的本体面前。
依旧是在小教堂里。
老人用红丝绒布蒙着双眼,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阿耳戈斯在旁边搀扶她,语气格外地温和:“小心点,女士,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