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年幼的孩子。
豆豆也抬头看向她。
满面天真的孩子没有哭闹,没有不耐烦。
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她只是站在这里陪着奶奶,一直一直陪着奶奶。
洛母就这么看着豆豆。
片刻之后,豆豆弯起眼睛,很清脆地喊了她一声:“奶奶呀。”
她就是在这一瞬间崩溃的。
钻心的痛楚、茫然、怨恨都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如山海倒灌而来,汹涌得无法阻挡。
她迟缓地蹲下身抱住豆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缕微弱的希望。
“豆豆啊,豆豆啊……”
她哭呀,她喊呀,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他们这一家子。
可豆豆还不懂。
她没有哭,她懵懂地抱住奶奶,告诉她:“不要哭,要开心。”
就像爸爸妈妈以前每天都告诉豆豆的:豆豆不要哭,豆豆每天都要开心。
细雨绵绵,哭声不绝,哀痛万分。
所有人沉默地立着,听那哭声沉重地砸在心头,最终化作眼眶里的泪,悄然落下。
她们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思绪回归现实,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放在一旁,许歌垂眸闭了闭眼,平缓心情。
“嗯,你说的也对。
“梦梦,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就先不聊了。”
“好,那我不打搅你了。”
结束通话,许歌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借此分散注意力。
…
侧卧内,薛应月正在陪豆豆看书。
豆豆指着书上的动物,口齿清晰地喊出“老虎”二字。
她现在已经可以很标准地念出老虎的名字了,逐渐也能清晰地表达一个完整的句子。
薛应月细心地注意到她的进步,温柔地夸她:“豆豆好棒。”
豆豆立马笑了起来,也跟着说道:“豆豆好棒!”
接着她忽然说了一句:“豆豆想奶奶了。
“奶奶起床了吗?”
薛应月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洛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更是严重,已经到了连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地步。
她也不想让孙女看见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那太没有尊严了。
她还怕孙女担心、害怕,这几日就很少和豆豆见面了。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她能回答豆豆。
薛应月看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动作温柔地把她揽到怀中抱着,轻抚她的头发。
“奶奶最近很困很困,要睡很多很多的觉,姨姨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才会起床,所以我们等奶奶起床了,给姨姨打电话了,再去陪奶奶,好不好?”
“奶奶给姨姨打电话呀。”
豆豆开朗地笑着、期待着。
“宝宝等奶奶打电话。”
她打开书,继续用手指戳着书上的画,戳一个便喊一个的名字。
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薛应月看着豆豆这个样子,唇角微颤,温柔的笑意忽然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复又低下头,藏起那一缕情绪,继续含笑陪伴着豆豆。
“嗯,姨姨和豆豆一起等奶奶打电话。”
……
又是一个长夜来临。
洛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皮半耷拉着,病恹恹的。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很沉、很沉,沉得没办法起身下床,没办法再和从前一样去医院的草地上走一走,晒一晒太阳。
现在她还要睡觉。
睡觉已经成了她最渴望又最恐惧的事情。
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时,她希望自己能一觉睡过去,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她又害怕睡不好,睡得断断续续,时醒时昏,这也很不好受。
……她还有几天可活呢?
护工帮她拉上窗帘,走到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在护工温和的凝视下缓慢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完整的梦。
她梦见他们了。
她的儿子与儿媳妇,她日思夜想的孩子们。
梦里的洛河和向瑜蓁还是那么爱笑。
他们踩着软绵绵的云朵,在盈盈春风中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喊出她已经许久没听过的称呼:“妈。”
他们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走回他们的家。
家中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们送给她的小藤椅还在小院子里晃晃悠悠。
天光澄亮,温暖和煦。
向瑜蓁拉着她坐下。
洛河说:“我给你们做饭去。”
她坐在向瑜蓁的身边笑着点头。
今夜,她终于在梦中和儿子儿媳吃上了一顿饭,聊了很久的天,直至天亮才醒来。
重新睁开眼时,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睡一次好觉了。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不过……
她的唇角向上轻扬,露出一个虚弱而又美满的笑。
——应该也快了。
…
护工一如往常地准时到达医院病房。
当她敲门打开病床的门时,竟看见洛母自己站在地上。
窗帘被拉开,天光漫入屋内。
洛母站在窗边,慢吞吞地回头,指着外头的天,笑着说:“你看,天气真好啊。”
璀亮的光落在她瘦弱的身上,朦胧了她的轮廓,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万分虚幻。
护工赶忙上前扶住她,神色焦急,却被她轻轻握住手。
“你辛苦了。
“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我想见豆豆。”
…
许歌和薛应月接到护工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带着豆豆赶到医院。
豆豆知道又可以见到奶奶,一路上都很开心。
病房的门一打开,她立马就蹦蹦跳跳地跑进去了。
“奶奶,豆豆来了呦!”
许歌和薛应月走入病房,一股幽幽清香随着微凉的风扑在她们的身上。
薛应月一下就辨认出来了——这是她送的香水。
许歌朝病床那头望了一眼,只见在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瓶香水,盖子放在一旁,显然刚刚用过。
她们的视线一下就默契地落在洛母身上。
洛母正靠坐在床头,身形憔悴,笑眼弯弯地看着小孙女被护工抱上床。
豆豆开心地扑进奶奶的怀里,她说:“奶奶香香。”
接着就注意到床头柜上没有盖好的香水瓶,立马皱起小眉头,指着盖子道:“盖盖。”
秩序期的小朋友总是如此敏感。
护工阿姨立马走上前帮她“维护秩序”。
洛母把她抱在怀里,笑着摸她的脑袋,而后抬起头对护工和薛应月二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豆豆单独呆会,说说话。”
这一刻,许歌和薛应月心底骤然有一股很强烈的预感。
俩人面面相觑,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妥协离开。
护工也随之离开。
三人站在病房门外,无人说话,气氛压抑。
病房内,豆豆躺在奶奶身边听奶奶说话。
洛母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就像以前在家哄她睡觉时一样。
自她生病住院以来,陪着她最多的人便是豆豆。
豆豆借住在别人家,每天都会来见她、陪着她,每次都是蹦蹦跳跳的,没有烦恼。
而这几日她们见面少了,她也很久没有这样和小孙女躺在一起,轻轻哄着小孙女了。
“豆豆啊……”
她轻声呼唤着。
豆豆应声抬起小脑袋,懵懂地看着她。
“奶奶喊豆豆,豆豆在这里。”
她继续轻拍着,目光一直停在天花板上,没有看豆豆。
“外面那两个姨姨现在已经是豆豆的妈妈了,豆豆以后一定要乖,要听妈妈们的话,不要惹她们生气。
“以后要每天开心,要好好长大,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奶奶以后就不能陪着豆豆了,奶奶要走啦……”
她的声音慢慢哽咽了,眼中泪意闪烁。
豆豆听懂这句话了,不解地问:“奶奶去哪里?”
洛母弯唇微笑着,手仍旧在轻轻地拍抚。
“奶奶啊,奶奶累了,奶奶要去做星星,去见豆豆的爸爸妈妈,去问问他们疼不疼……”
在飞机坠毁之前他们会想什么呢?
在飞机坠毁的那一瞬间,会不会很疼很疼?
他们现在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呢?
豆豆一听这话,立马摇头说不要:“奶奶不要变星星,奶奶陪豆豆。”
洛母低头看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她这句话。
她好像真的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好像明白星星代表着什么。
她好像一直都知道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好像。
“没关系的豆豆,不要害怕,”洛母抱住她,尽可能地安慰着,“变成星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变成星星的。
“奶奶即使变成星星也能陪着豆豆,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豆豆还记得怎么在晚上找爸爸妈妈吗?”
“记得!”豆豆胸有成竹地应着,“亮亮的!”
夜空中最闪亮的两颗星星,那就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她每天晚上趴在窗边都是这么找到她的爸爸妈妈的。
“对,”洛母欣慰又苦涩地笑着,“我们豆豆真棒……
“以后奶奶也会变成亮亮的星星,每天晚上都这么陪着豆豆。”
可豆豆还是不愿意。
“奶奶不要变星星,”她笨拙地说,“奶奶在这里、在这里陪豆豆。”
洛母不知道怎么的,忍不住笑了。
她笑着抱紧豆豆,视线被泪水遮掩,变得越发模糊。
一滴悄无声息的泪落出眼眶。
“豆豆乖,豆豆最乖了……”
她不再和豆豆说星星的事情了。
她忽然感觉很累,莫名很累……
“豆豆啊,奶奶好困……豆豆陪奶奶睡一会觉好不好?”
豆豆听话地伸出手抱住她,小小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就像她哄她睡觉一样。
“奶奶睡觉呀。”
洛母抱着她,在这一刻里笑得很开心。
他们家豆豆最乖、最招人喜欢了。
“豆豆乖,快睡吧……”
豆豆哄她,她也哄豆豆,时间在她们之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豆豆在她熟悉的怀抱与温柔的淡香中睡着了。
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子,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俯身在她的发丛里轻轻落下一个离别的吻。
豆豆啊,要记得:妈妈爱你,爸爸爱你,奶奶也爱你。
你永远是我们最爱的孩子。
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平安、开心。
她再度抱住豆豆,动作轻柔,满含珍重。
她们互相依偎,在温柔的夏风里闭上眼睛,恍然间好像回到从前的夏日,没有意外,没有生离死别。
小小的豆豆就躺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享受懒洋洋的阳光。
只要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洛河和向瑜蓁。
而这一次她也看见了。
在梦里,在生命的尽头。
他们正站在那里等她,仿佛从未离去。
她闭着眼睛,唇角扬起,面容慈和带笑。
天气真好啊……
……
洛母去世了,永永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她没有遗言,也没有要留下的东西。
许歌和薛应月已经完成了她最大的心愿,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遗憾。
洛母的坟墓就在洛河和向瑜蓁的旁边。
来祭拜的人很多,却也还是当初的那些人,只是这次还多了许歌的父母。
豆豆穿着黑色的小裙子,静静地站在三座墓碑前。
这次牵着她手的人不再是她的奶奶,而是她的两位新妈妈。
小小的身影左右立着两个高挑的人,像两棵为她遮风挡雨的树。
今天的天气很好,骄阳当空,是洛母喜欢的好天气。
豆豆站在阳光底下静静地看着奶奶的墓碑,又看了看爸爸妈妈们的墓碑。
她指着奶奶的墓碑,抬起头看向两位姨姨,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这个是谁?”
她对墓碑的理解就是:睡觉的地方。
因为奶奶告诉过她,爸爸妈妈都在那里睡觉,晚上才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