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留在灰影的老兵们对他依依不舍,这些天去哪儿都会被人拦下,一个劲地劝他别走;每当此时,希莱斯只能摇摇头,给予安抚的笑容。
他刚安慰完泪眼汪汪的芬顿,来到营寨正门外,准备迎接新任总司令,远远地听到一声大叫。
“啥——?!”
吉罗德一蹦三尺高,眼珠子都快瞪出去,用仅剩的右手指着淡定如常的塞伦。
“你们啥时候的事啊???”他这一吼音调七扭八拐,喊出了十足的崩溃。
通过心声一问,希莱斯了然,是塞伦选在今天把他们的挑明关系了。
既然都不打仗了,也不必考虑私人情谊是否会对职位产生影响,一直瞒着朋友不太好,他俩就决定选个日子坦白。
贡萨洛显然也处在震惊当中,眼睛蒙着白布,情绪从微微张着的双唇中流露出来,快要遮住了唇钉。
“……具体什么时候算不清了。总之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是恋人。”塞伦两手抱臂,从容不迫地说。
虽然军营里面全是一群汉子,发生的事情多了,吉罗德多少知道一点,蝎尾骑士团不就是个典型,能吓得人退避三尺。
但希莱斯和塞伦哪能一样啊!他们是我同吃同住的兄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一起共事那么多年的好友,是……等等。
吉罗德呆滞地想:既然平常基本在眼皮子相处,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不像已经回过神,同希莱斯和塞伦点点头,向二人表达祝福的贡萨洛——吉罗德两眼放空,还在费劲地琢磨着。
如果顺藤摸瓜,重新回想以前的种种细节,的确是能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关键在眼神。
翻找记忆时,他冷不丁想起一件事。
当初在边境驻守的日子很苦,但只要打过一场胜仗,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庆祝,提提士气。
那应该还是在金沉湾的时候吧——晚上可以升起篝火。
士兵们围着冲天的火焰载歌载舞,各种家乡小调轮番上阵。当然,不乏有人互相玩闹着比试,希莱斯也加入了“战局”。
比摔跤,肯定要脱去上衣。希莱斯便打着赤膊上场,流畅漂亮的肌肉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轮廓分明,染上一层橙红色彩。
他当时顺嘴夸了一句希莱斯这身腱子肉好看,然后看向塞伦。
塞伦当时究竟是个什么神情,吉罗德早忘光了,他只记得面前龙族的眼神晦暗不明,含在嘴里的甜草仿佛变成了希莱斯——好像要把人吞下去,但不是生气地吞吃,而是含在口中,用舌尖与牙齿细细研磨的那种感觉。
总之就是说不出的古怪。
……噫,现在想想更古怪了。
吉罗德缩了缩脖子,反观面前二人不再遮遮掩掩,相处模式却和往常一样,令他有种既别扭又恍惚的割裂感。
“祝、祝你们幸福啊!”似乎觉得祝福太过干瘪,吉罗德磕磕巴巴地补上一句,“孩子抱俩!”
“……”
贡萨洛嫌弃地别过脸,吉罗德窘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希莱斯和塞伦反应了一瞬,然后哑然失笑。
“你会生吗?”希莱斯调笑地看向塞伦。
“你想要的话,我尽力。”塞伦则唇角含笑,意味不明地回应。
吉罗德听不大懂,但是莫名被稍稍安抚了。他就说嘛,希莱斯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也是,嗯,上面那个!
“今天交接完所有事情,咱们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吉罗德扯开话题,仰望一碧如洗的高空。
“你们今后怎么打算?”希莱斯问。
吉罗德摸把鼻尖,首先说道。
“我打算去做游侠,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这体格,就算只剩一只胳膊也能做好多事,帮助别人更是不在话下。”
贡萨洛轻轻地开口:“我会去白湖城的若教庙宇,做一名修士。”
希莱斯看着两位好友,牵起一抹微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救济院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们的后颈,但不论身处何方,有过怎样的境遇,他们都不曾放弃寻找自我,努力追寻着内心的目标与意义。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乘着龙背飞上天空后,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天地究竟有多广阔。
可这场刻骨铭心的经历至死不会磨灭,同生共死的情谊更是将伴随一生,如钢铁般坚硬,如海洋般深沉。
天空中出现了一点动静,众人几乎同时举目,敏锐地望向同一方向。
灰影的新任总司令终于来了?
鎏金色的巨龙朝着这头滑翔而来,随着距离逐渐缩短,龙背上的人也越发清晰起来。
吉罗德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喊出了某个名字。目不能视的贡萨洛听见他失声喊叫,也愣怔在原地。
巨龙降落,空气随之震出余浪。
而在同一时刻,希莱斯迈开一条腿,从快走,到小跑,再到奔跑……
像当初懵懂无知,青涩莽撞的少年一样,奔向那位笑容灿烂,亦师亦父的人。
那人张开双臂,赤焰般火红的发丝在风中飘扬。
第137章 番外-长铗城(一)
“一,二——放!”
吆喝声中,船工们协力抱起一捆重物,然后用力一抛,落在地上卷起一阵尘烟。
港口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会聚于码头。若单看身形,他们的模样和人类并无二致,但是……
人人的头上都生着两把“弯刀”,有的尾巴藏了起来,有的则随着走动的幅度轻轻摇摆。
“夫人,这里灰尘多,请您稍微往这边走走。”侍女轻声提醒,将一位贵妇人往旁边引了引。
那位贵妇人穿戴轻便,素色的绸缎裙子看似低调,仔细观察,能看见领口与袖口的花边丝线针脚细密,纹样繁复精美;
港口日光正盛,绸缎柔软光滑,在太阳底下流溢着珍珠似的光彩。
妇人揽着一名银白发色的男人,俩人发鬓染上纯白,眼周由岁月烙下了几道纹路,然而风貌不改,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是一对十分登对的夫妇。
夫妇二人的目光始终落在码头与船只上,对着大海望眼欲穿,眼中含着浓厚的盼望。他们等了许久,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却始终不见思念的人。
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像是刚从海水中泡胀出来,白得吓人。
仆从抖着双唇,声线也跟着打颤。
“老、老爷,夫人……普利莫的商船……沉了。”
他几乎使用全身力气咬下了最后两个词,帕特里克公爵方才派他去码头打听消息,问问塞伦少爷乘坐的商船为何半天没有音信,谁知道……
公爵夫妇仿佛浑然不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完全没有反应。
仆从不知所措,只能勉强换个说法:“听那些结伴同行的商船说,前天晚上,海上发生过一场风暴,卷去了几艘船,其中就有普利莫号。”
“不。”帕特里克公爵终于出声,“不会的,塞伦和安德烈也许坐的不是那艘船,普利莫号也可能只是被吹到了别的海域。”
公爵神色异常笃定,毫无血色的双唇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公爵夫人亦是如此,她手指绞着丈夫的胳膊,原本平整的长袖皱成一团。
直到最终之战来临前,他们都不知道儿子的去处,只知道在人类国度的某个角落独自成长。
公爵的弟弟——德米特里守口如瓶,说他们爱子心切,一旦得知塞伦的去处,很可能会从中插手,反而阻碍了计划,还有可能让塞伦和安德烈置身险境。
为了幼子的安危,公爵夫妇不得不将思念生生咽下,日复一日地加深。
事实也如德米特里所料:当他们知晓塞伦竟是去绿洲阵营参军,成为投身前线的一员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难以入眠。夜夜为幼子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所以,他们不会相信,两个孩子从戎那么多年,在那样惨烈的大战中都活了下来,最后会陨落于一场海上的风暴。
海风的咸腥味扑打在鼻端,像咸湿的泪。
随从仆役们不敢出声,陪着公爵夫妇又站了很久很久,见家主怀着父母的固执,心底愈发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女仆小小地惊呼一声,众人发现了她诧异的来源——
不知是不是太阳底下晒得人发昏,眼睛产生了错觉,他们居然看见天空盘旋着一只银白渐灰的龙,向着码头专为龙形提供的停泊处降落!
公爵夫妇顾不得其他,朝着那片沙滩快步赶去,急得仆役连声提醒当心脚下。
他们的颈间、脸颊涌上鳞片,四肢变成龙爪,两翼猛地挥动,硕大的身体一跃而起。
希莱斯察觉不远处有两头龙接近,一只通身银白,一只灰如金属。他正想提醒塞伦,又定睛观察颜色,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龙族王|国有着不能在天空停留太久的法规,三头巨龙飞旋而下,脚掌没入细沙,将龙翼收起。
他们没有变回人形,而是保持着现在的形态,时而出声长啸,时而静静地看着对方,用龙语交流。
希莱斯刚踏上地面,便见那两只巨龙眼中蓄着泪水,叫声低哑,哀婉绵长。他猜得没错,两位应该是塞伦的父母。
塞伦缓步上前,前进的距离保守克制,有几分近乡情怯般的局促。
对面两头巨龙不约而同地掀开双翼,将银龙笼罩其中,头对头地轻轻碰了一下。银龙彻底放下犹疑,将脖子伸进父母的头颅中间,亲昵依恋地蹭着。
他没见过这样撒娇的塞伦,心底泛起一点痒意,含笑看着他们家人团聚。
几只龙应该还有很多话想互相倾诉,叙叙旧,他便转头打量码头的景色。
希莱斯也是第一次踏上龙族生活的国土,这里的沙滩、土地、植被和人类王|国并无不同——但各种形态的龙族随处可见,天空不似故土那样空旷,有许多巨龙在展翼翱翔,远近不一,颜色各异,像极了色彩缤纷的鸟类。
不论男性或是女性,他们的体型普遍比人类高壮许多,所以各种建筑与设施更加庞大。
怪不得当初刚进灰影不久,就听塞伦抱怨过人类的住处太过逼仄狭小,亲眼见证过后,现在倒也能理解几分了。
“怀德爵士。”
陌生的男性音色传入耳中,希莱斯回过头,一名优雅高大,发丝银白的贵族男人向他走近。
塞伦则挽着他的母亲,慢慢跟随在后,三人的眼角不同程度的泛着红色。
“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幸会。”
他握住帕特里克公爵的手,对方用人类的方式向他问好,他也回以龙族的礼仪,自我介绍道。
“我是塞伦的搭档,二位直接称呼我希莱斯就好。”
公爵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素来内敛淡漠的龙族主动搭话,与这名人类首席龙骑士交流起来。
见状,塞伦眸光微微黯淡,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希莱斯。
一句简单的“搭档”落尾,之后却没了下文,真正的关系没有被希莱斯宣之于口。
其实这是二人共同的决定,如果直接坦白,未免太过唐突了。
龙族风气开放,恋人是雌是雄,是男是女根本不是问题。
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不想因为这一层关系,让公爵夫妇对希莱斯的印象先入为主,一开始就用特殊的眼光和方式去相处。
总要先接触交流,给彼此留下最真实的印象。
即便如此,塞伦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见到家人之后的欢喜,反而催生加剧了这种念头,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希莱斯好好介绍给父母,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恋人有多优秀,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亲眼目睹希莱斯主动将自己划为外人,塞伦胸口升起一阵钝痛,眸底不自觉流露出不安。
公爵夫人悄悄端详着塞伦的侧脸,原是想好好看一看长大成人的儿子,却意外发现了那抹怔忪之色。
她目光一转,落到年轻俊朗的人类青年身上,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眸浮现一丝探究。
“怎么不见安德烈?”帕特里克公爵询问。
“安德烈先回长铗城了,本来打算给你们传信,没想到父亲母亲会来港口迎接我们了。”塞伦答道。
“也好,他的家人在长铗城等着呢,回去正好是一个惊喜。”公爵夫人心有戚戚地开口,“方才听到普利莫号沉船的消息……唉,幸好你们没在那艘船上。”
希莱斯和塞伦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的确是想乘船来到龙族王|国,天上的风景看过这么多年,海上的景象也想观赏一番。
选船的当天,二人接到一封信,来自德米特里公爵。
信中写到,让他们随意选乘一艘商船,和船长谈妥,付完船票钱之后不要乘坐,直接飞过水域。因为,阿莱克西很可能会趁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