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德隆帝驾崩的消息时,祝珩正和祝子熹坐在一起,窗户支开一个小口,风吹得雨滴稍进来,带着一阵阵凉风。
德隆帝驾崩了。
消息来的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应当,毕竟立储的诏令都颁布了,德隆帝如果继续活着肯定会节外生枝,孙信正这种老狐狸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祝珩恍惚了一瞬,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不像悲伤,只是有些怅然若失。
今年的第一场雨来得格外早,裹挟着未散的寒气,院里支起的火炉余香袅袅,祝珩怔怔地望出去,燕暮寒举着烤好的红薯跑过雨幕,冲进屋子里。
“长安,我烤了红薯,很甜,你要不要吃一点?”他像个孩子一样分享美食,一点都不像北域最尊贵的王。
剥了皮的红薯散发出甜香味道,祝子熹看着献宝一般的燕暮寒,突然有些明白祝珩为什么会选择他了。
唯有不留余地的炽烈热情,方能打动孤寂的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飒爽的身影,那种热烈的感情也曾被捧到他面前,但他没有抓住。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祝子熹眼底闪过一丝晦涩,默默退出了房间。
在阴冷的雨天吃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味蕾和身心都变得热乎乎,甜意使得祝珩空茫的心慢慢找到了归宿。
“德隆帝死了。”祝珩垂着眉眼,轻叹出声,“我没有想到,他会死的这么突然。”
突然到他的恨意还无从发泄,怒气都随着一抔黄土变得可笑。
“说起来可能很幼稚,但我的确想过,要再次站到他面前,堂堂正正昂首挺胸,让他明白我再不是他可以拿捏的。”
他也曾渴望过父爱,但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这种渴望就消失了。
说不上是恨,或许他只是想看到德隆帝后悔或者歇斯底里的愤怒。
“你当然不是他可以拿捏的,这世间没有人能强迫你。”燕暮寒喂祝珩一口,自己吃一口,分食得不亦乐乎,“长安,德隆帝虽然死了,但还有很多人活着。”
那些曾迫害过祝珩的朝臣还活着,曾指责他是不祥之人的百姓还活着,曾不顾手足情谊伤害他的皇室子还活着……怎么能不让这些人亲眼看看,看一看现在的祝珩。
燕暮寒勾着唇角,笑容里满怀恶意:“南秦的新皇登基,长安作为兄长,不该去道贺一番吗?”
燕暮寒有备而来,带着北域的大军压境,从睢阳城连过十二城,再次兵临四水城。
他离开北域时,找的借口就是出征。
大军将四水城团团围住,祝珩与燕暮寒并肩骑马,和城墙上的士兵遥遥対望。
时隔两年,祝珩又见到了熟悉的将领,只不过这一次他和周阔云分处两个阵营。
经过一年的远征,燕暮寒麾下大军收编了临近番邦的士兵,队伍更加壮大。
周阔云看着密密麻麻的北域将士,心里生出一股了然的感觉,在当年燕暮寒堪称荒唐的退兵时,他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战场之上,士气最重要。
两年前的南秦将士或许还有拼死沙场的勇气,但他们没有奋力抗战,反而默认了六皇子祝珩的牺牲,无异于丢掉了保家卫国的担当。
“受降,亦或者被困死。”
北域大军来势汹汹,车马粮草充足,不知筹谋了多久。
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一日又一日,打定主意要耗尽城内的粮草,耗死城里的人。
前几日是国丧,北域趁此时来袭,四水城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就这样耗了一个月之后,城中余粮吃紧,大都却迟迟没有支援。
周阔云并不知道,派出去传递消息的人都被截下了,精通南秦军务的祝珩早早做出了対策,此时的大都恐怕还沉溺在虚假的安宁繁华之中。
毕竟再过几日,就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家里的粮食逐渐吃完了,街上乞讨的人越来越多,城门旁围了一群百姓,苦苦哀求放他们一条生路。
“将军,百姓们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北域大军进攻,我们就先支撑不住了。”
没错,燕暮寒带兵围了四水城一个月,并没有进攻,好似只是带着大军出来转一转。
周阔云身形一晃,苦笑着闭上眼睛,北域大军的胁迫没有压垮他,但城中百姓的流离失所让他痛心不已。
要开城门吗?
要投降吗?
如果投降了,那他就不再是一名将士,但城中的百姓是不是可以被善待?
就在周阔云迟疑不决的时候,城墙外突然响起了号角声。
“他们想攻城!”
周阔云目光一凛,沉声喝道:“全军戒备,准备应战!”
可令他惊讶的是,北域大军并没有攻城,从乌压压的人潮中走来一个人,一头雪发让周阔云梦回三十六年秋。
梦回那个让他悔恨的秋日。
“那是……”
祝珩仰起头,叹息出声:“周阔云,开城门吧,我不想杀你。”
这种拼死守城的将士不多了,他不是德隆帝,不愿意看到周阔云落得和祝泽安一样的下场。
将军该战死沙场,不该死在困斗之中。
他只不过是想回大都看一看,没必要让周阔云搭上一条命。
祝珩站在城墙下,和周阔云対上视线,不怒自威:“四水城周阔云,本宫以南秦六皇子的身份,命令你开城门,迎本宫进城。”
“六皇子!”
“南秦六皇子祝珩!”
“他是祝珩?!”
……
一时之间,南秦与北域的将士们都震惊不已。
燕暮寒的目光始终黏在祝珩身上,这才是他的长安,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拥有让所有人目光聚集的魅力。
而他亦深深为此折服。
周阔云扶着城墙,满脸不敢置信,六皇子不是死了吗?不是死在燕暮寒手里吗?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冒出来:“祝珩,你投敌了?!”
若非不是投靠了北域,又怎么会苟活到今日。
“你是南秦的皇子,竟然与北域狼狈为奸,你対得起南秦的百姓吗?!”
周阔云气怒不已,双目赤红,恨不得一剑砍了祝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亏他还为没保护好祝珩而愧疚,这种叛国贼还是死了好!
祝珩忍不住笑了声,如果说之前还是不忍心,那他现在対周阔云就是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了。
这样的忠臣良将,他必要收入麾下。
“本宫可以承诺,此时开城门,北域大军不会进城。”祝珩转过身,看着向他走来的燕暮寒,笑着道,“本宫只是想携心上人回大都吊唁。”
心上人?
似乎没有夫人好听。
燕暮寒压下心底的不悦,高声道:“没错,当着大军的面,本将军向你保证,北域不攻四水城,还会拿出粮草救全城的百姓。”
周阔云愣住了:“为什么?”
带着十几万大军过来,却不攻城,是傻了吗?
启闲光和穆尔坎等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是个呆瓜吗,事情摆在眼前了,还问。
燕暮寒满意地扬起笑,举起和祝珩十指相扣的手,不无炫耀道:“因为本将军和你们南秦的六皇子已相许一生,北域和南秦有我们二人在,不该再动干戈。”
祝珩心中一震,偏头看向燕暮寒,这句话当着两军说出,相当于承诺了。
周阔云一脸凌乱,但四水城的官员们都转悲为喜,撺掇着他打开城门。
有将士迟疑道:“万一他们说谎,又攻城了怎么办?”
“犯不上。”周阔云抹了把脸,“他们有十足的把握攻下四水城,没必要多此一举,更何况……”
更何况在两军面前许下承诺,更何况执手相望。
若非真心实意,不会做到这一步。
“开城门吧。”
燕暮寒信守承诺,留穆尔坎带大军往城里输送粮草,先让启闲光和天尧带着一队人护送他和祝珩。
周阔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面対祝珩,谁知刚打了个照面,祝珩和燕暮寒就带着人去大都了。
“周将军,来日再见了。”祝珩摆摆手,纵马远去。
马上就是新皇登基的日子了,他们赶着去观礼。
周阔云目送着他们离开,又转头看了看城外送来粮食的大军,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有官员小声嘀咕:“六皇子,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是啊,以前是个病秧子,在他面前杀个人,他都能被吓晕。可现在在大军阵前谈笑风生,纵马恣意,气度不凡。
马蹄声远去,周阔云看着在尘烟飞扬中的背影,想起了已故的祝皇后。
祝皇后出生于祝家,是巾帼女郎,当年他还是四水城里普通的守城官兵,有幸救下被挟持的祝皇后,护送其回到大都,他因此被提拔,成了四水城的将领。
六皇子身上有祝皇后的影子,不止是那张昳丽的脸,还有心性。
另一边,祝珩和燕暮寒离开四水城,直奔南秦大都,终于在新皇登基的当天赶到了。
登基大典之前,新皇会率领百官游街,接受百姓们的朝拜,然后去太庙加冕。
进城后下了马,因为连日的奔波赶路,祝珩又犯了咳疾。
燕暮寒心急如焚,连忙让人煎药:“早知道就不急着赶路了,迟点就迟点,你若是想看那劳什子的登基典礼,我再让他们重新办一回。”
祝珩被他的话逗笑了:“哈哈哈哈咳咳,那是能重新办的吗?咳咳,别担心,我咳咳没事。”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燕暮寒一脸不认同,喂他喝药,“等下新皇游街会经过这里,你想怎么做?”
苦涩的药汁令祝珩皱起眉头,他咽下去,罕见地泄露出一点恶趣味:“当然是拦下车队,搅黄登基典礼。”
燕暮寒挑了挑眉,笑着凑上前,亲了亲他残留着药汁的唇:“好。”
于是没过多久,在簇拥着小皇帝的队伍来到他们所在的街道时,一群人突然杀出来。
“护驾!”
“你们是什么人?”
在嘈杂的声音之中,燕暮寒扶着祝珩一步步走进人群的视线当中。
他一身北域的戎装并未遮掩,浑不在意地扫过众人,眼神里凶光毕露。
是这些人,欺辱他的长安,也是这些人,将祝珩一步步推到他身边。
一头标志性的雪发令所有人失去声音,那个人是……
群臣震惊,不,不可能的,他明明两年前就死了的。
高高在上的新皇,也就是南秦十三皇子秦翮玉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六皇兄?”
城门突然响起了号角声,这是有敌袭的意思。
兵分两路,看来穆尔坎也带着大军赶来了。
燕暮寒勾唇轻笑,满脸骄傲:“本皇妃特地率大军来贺,新皇何在,还不速来磕头跪谢我夫君。”
远处,称病没有出席登基典礼的沈阁老快步走来,朝着祝珩躬身叩拜:“老臣来迟,恭迎六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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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我是六皇妃,为什么不拜我?[生气气jpg.]
第72章 回归
不拜新皇,却迎接突然出现的六皇子,沈问渠的行为举止传递出了讯号。
以他为首的清党会意,纷纷附和,对着祝珩叩拜起来:“臣等见过六皇子殿下。”
沈问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祝珩并不意外,比起孙信正扶持的十三皇子,他显然是更好的人选。
只不过这些官员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今日毕恭毕敬,好似两年前在朝堂上逼迫他前往前线谈判的人不是他们。
从三十六年到今日,这些人都没有管过他的死活,如今用得着他了,又开始攀附。
祝珩冷笑一声,举起他和燕暮寒交握的手:“诸位年纪大了,没听清我夫人方才的话,本宫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六皇妃,尔等需以同样的礼数叩拜。”
他毫不避讳地看着沈问渠,在对方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微微一笑:“沈阁老迎驾来迟,还不做个表率?”
就差把一句“快点拜我夫人”说出来了。
“男子与男子如何能……”沈问渠瞳孔紧缩,突然想起睢阳城那场盛大的婚事,莫非他唾骂的伤风败俗之人,就是祝珩?
“六皇妃是男的?!”
“殿下是在说笑吧,男子怎么能当皇妃。”
“这男人是什么打扮,不伦不类。”
“这似乎是北域的装束。”
“北域?”
这两个字一出来,众人瞬间就想起了从城门处传来的敌袭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