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眨了眨眼睛,“……几年未见,人间的话本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江衍不明就里,挠挠头说,“我都是跟着书铺里的榜单买的,这些都是时下最火爆的话本。”
楚晏清:“……”
江衍耸耸肩,正欲去耳房换身衣裳确被楚晏清叫住了,他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江衍,要不你还是换个住处吧。”
江衍一顿,不解地看着楚晏清。
楚晏清舔舔嘴唇,“羽萧来了,我让他在耳房住下了。”
江衍眼神中的神采顿时暗淡了,他默了半响,“羽萧来了,所以哥哥就不要我服侍了?”
楚晏清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江衍,你听话,这几日别院中的人越来越多,你好歹也是个金丹修士,住在耳房里算什么?你让别人怎么想你?”
江衍眉心紧锁,“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楚晏清摊了摊手,"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可若是贵派掌门问起来呢?"
江衍闭上眼睛,足足过了几秒钟才黯然说,“我知道了,哥哥。”
再隔三日就是群雄宴了,各门各派前来赴宴的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于是,云川弟子寻冬在主堂先行设宴,为各路英豪接风洗尘。
云川派主堂门前,站有六位身着粉纱的女修,见客人前来便落落大方前去指引。主堂内设有八张红木圆桌,英豪随着女修的引导一一落座。
寻冬轻轻拍手,便有侍从端着丽酒香茗迤迤而来,美食佳馔应有尽有,更有管弦作伴,余音袅袅。
席间觥筹交错,今日宴会梅依雪不在,楚晏清便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一时间,恭维奉承,真真假假,不绝于耳。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一个接着一个地手持夜光杯走到楚晏清跟前。
“晏清仙君,多年未见,今日能一睹风采,是我等荣幸。”
“晏清仙君,丰都大劫是一次,青泽魔变又是一次,我替天下人谢过您!”
“晏清仙君,我自幼听家严家慈说起您少年时的故事,备受鼓舞,这一杯酒我敬您。”
……
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真情假意,全都掺进了递来的一杯又一杯的美酒中。楚晏清眼神淡然,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他来者不拒,接纳了所有人各怀鬼胎的示好。
夜渐深,酒未尽,影影绰绰间,楚晏清感受到有一道深邃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逡巡流连。不必想也知道,那道目光的主人来自于谁。
一杯接着一杯的美酒饮下,直到手脚发麻,直到头晕目眩。楚晏清正欲起身离席,谁知一只宽大的手持着酒杯突然横在了他的眼前。
楚晏清醉意朦胧,未曾去看那人的样貌便垂着眼眸轻声推脱,笑着说,“今日不成啦,待到三日后的群雄宴,我再来与道友畅饮几杯。”
郎朗玉石之声从耳畔传来,“晏清,旁人的酒都能喝,单单我的不行么?”
充满磁性的声音刹那间钻进了楚晏清的心窝,搅得他心如刀绞,他身形一顿,连呼吸都停了几瞬,却始终没有抬头望向那人的脸,只淡淡地说道,“是。”
他吐出口浊气,一字一顿地说,“江河,单单你不行。”
第33章 道侣
酒局过半,杯盘狼藉。灯影绰绰中,映出江河凝固的表情。他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持着酒杯的手抖了抖,须臾过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垂眸望着楚晏清,只见楚晏清低头不语,半张俏脸隐匿于灯光的阴影之中,让人辨不出喜怒。
江河轻声叹息,声音尽显无奈,“晏清,你还在生气。”
楚晏清恍若隔世,他的心中仿佛出现一个偌大的空洞,这空洞吞噬了他一切的情绪与愤怒,只剩下一片茫然。
情逐事迁,相见不如不见。
楚晏清蹙了蹙眉心,却没有说话,他知道江河高傲自矜的性子,只等他碰个钉子自个儿离去,谁知多年不见,江河竟转了性子,堂而皇之地堵在自己面前,不作罢、不离去,那姿态仿佛自己今天就非得喝下他手中的酒一般。
这算什么道理?当真是可笑。江河以为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难道他们之间还是可以把酒言欢的关系么?
嘈乱的宴席刹那间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间,酒酣饭饱的群雄纷纷屏息凝神,就连半醉半醒的酒晕子都正襟危坐。
八卦常有,而四派八门之首的三清派掌门与名扬天下的大英雄之间的八卦却不常有,于是个个儿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上一听这修真界一顶一的绝世绯闻。
当初,楚晏清与江河因为江衍的缘故逐渐熟悉起来。他俩年纪相仿,又都是少年成名,自然惺惺相惜。那些年里,他们一同练剑、相互喂招,前后脚结了金丹,成了金丹修士,人称“东镜双杰”,具是风光无限。后来他俩又相约一同游历人间,拉扯着江衍这个半大小子,三年光阴走过了整个人间。
江河内敛温润,而楚晏清则潇洒骄傲,一个喜静、一个喜动,一个谋定而后动、一个做事但凭本心。相爱时,鲜明而迥异的性格是“互补”,他们有多不同,探索彼此的热情便有多高涨。他们相知相爱又相伴。
放眼修仙界,虽有同性结为道侣,却到底属于离经叛道之徒,结局无非是两种,要么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要么则斩断情缘,相忘于江湖。
当初的楚晏清却不在乎这些。他生性热烈坦荡,无不可对人言说之事,他痴迷于情到深处时的拥吻,依恋彼此的触碰和怀抱,他不想藏着掖着,相爱就是相爱,没什么可隐藏的。
然而,纵使楚晏清打从心底里不愿刻意隐瞒自己的爱情,他总要顾及恋人的想法。江河与他不同,他生来注定是要做三清的下任掌门的,光大三清是他躲不掉的使命。那时,尚且羽翼未丰的江河怎敢离经叛道?
是以他们当初虽将彼此视为道侣,甚至还交换了定情玉佩,却未曾将爱意宣之于众。只是,少年人的爱意太过炽热,流言蜚语不知从何而起,最后竟成了整个修真界人尽皆知的秘密。如今,回溯时光,许多骤起的情愫连楚晏清自己都无从说起,更遑论外人了。
然而,那些悸动与爱情,终是湮灭在了丰都漫天的黄沙中。也正是分开后,楚晏清才发现两个人的生活本就是泾渭分明,只是当初爱昏了头,才误以为能够携手到永久。
年纪大些的,自是对这段风流韵事如数家珍,眼巴巴等等着一出好戏上演呢,而年纪小些的则投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一派天真地问着身旁的师兄师姐,“这晏清仙君与江掌门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他俩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说话的,正是沧海阁最小的弟子洛昭明。
听到这话,身为师姐的魏忍冬只得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江河与楚晏清一眼,一边硬着头皮捂住小师妹的嘴,压着怒火道,“昭明!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快好好吃你的饭,这三位也是你能得罪的起的?”
此言一毕,席间一个干瘦而长着一双吊角眼的道长“噗嗤”一乐,引得旁边几人也悉数偷笑,魏忍冬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浑身一个激灵,尴尬地低下头去。
是了,当初与楚晏清传过绯闻的何止江河一个?正因如此,三清派兄弟阋墙的故事才甚嚣尘上,为整个修真界津津乐道。
江河是何等的修为,席间的风吹草动又如何躲得过他的耳朵。只是,如今的他羽翼丰满,寻常人等的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他没理会传递于席间的捕风捉影、真假参半的传说,当初的事究竟是怎样,到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于是,江河只认真的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
日异月殊,白云苍狗,重伤让楚晏清强健有力的身体变得纤细单薄,久病带走了他周身的潇洒健气,可正是这份历经锤炼与沧桑后的脆弱,让楚晏清更添风韵,清姿动人。
江河心尖一颤,克制良久、沉寂多年的爱意如死灰复燃。他们竟一别这么些年。他们竟错过了这么多年。
一向运筹帷幄的江掌门声音一颤,封锁于漫长岁月的爱意一泻而下,“晏清,你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都不肯么?”
一直一言不发的楚晏清终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扯扯嘴角,抬起下巴玩味地看了江河几秒,悠悠说道,“就算江掌门你声名盖世,也总有人不愿意跟你虚与委蛇。”
正说着,楚晏清嘴角的笑意便忽然消弭,眼神中尽是冷漠嘲讽,“巧了,我楚晏清最恨虚与委蛇。”
坐在一旁的李恕终于忍无可忍,他暗自拽了拽楚晏清的衣角,压着声音斥道,“晏清!”
与此同时,旁边一桌的江衍突然站起身来,他走到江河面前,在江河不明就里的目光中夺过了他手中的夜光杯,“砰”地一声放在木桌上,盯着自己的兄长怒道,“晏清仙君说了他不想喝,你没听到么。”
江河执掌三清派已有三年,莫说在门派中,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更何况如今当众给他难堪的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弟弟。他脸色倏地变了,怒火正要烧到嘴边,可江衍却浑然不在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自己的兄长,只是弯下腰肢,凑到楚晏清耳边柔声问,“哥哥,难受不难受?我带你回房休息吧。”
楚晏清见到江衍来了,紧绷压抑的情绪瞬时松弛下来,而江衍则顺势蹲在了楚晏清面前,露出他宽厚的肩膀,示意他趴在自己身上。
趁着醉意,楚晏清微微点头,朝他的小狗笑了一下,而后便趴在了他的后背。江衍起身的同时,拖了拖楚晏清的大腿,背着他径直走出正堂,留下百余个瞠目结舌的宾客。
江河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立在原地,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谁都不敢触三清江掌门的霉头,一时间,整个前堂愈显安静,身为东道主的寻冬急出一身汗来,可云川素来不设歌舞表演,只得派人去请掌门过来主持大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闻讯而来的梅依雪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大方得体、满面春风地与宾客一一问好,众人有意缓解尴尬,纷纷暖场,几个来回后,场面终于热络起来。
最后,她端起酒杯,与宾客共饮,“感谢诸位不远万里来到云川为我祝贺,依雪先行向大家道谢!”
“大家吃好好,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屋外,月色静谧,疏星点点。江衍背着楚晏清穿过迂回的长廊,他的步伐很稳,仿佛生怕惊扰了楚晏清一样。
楚晏清的胳膊自然地垂在江衍的肩膀下面,额头抵在他的脖颈间,一束飘逸的长发散发着阵阵清香,他口齿间流露出香甜的酒气,顷刻间,就连滴酒未沾的江衍也忽地醉了。
起先,楚晏清尚且维系着些许清醒,等到酒劲儿逐渐释放开来,他便彻底的醉了,伏在江衍背上吃吃地笑着。
今时往日,事事锥心,到最后,所有的苦涩都藏进了笑声里,“江衍啊,这些年……实在是让你看笑话了。”
江衍一愣,他停下脚步,将愤恨不甘都藏在心里,淡淡地问道,“看什么笑话?就算是看笑话,也不是你的。”他本就是个渔家子,赤条条地闯入修真界,叔父与兄长本该是他最大的牵挂。他本不该嫉恨自己的亲人,可奈何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楚晏清。
江衍鼻头一酸,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好生委屈。
正如同当年尚且年幼的他不明白楚晏清与江河之间暗自流转的悸动是如何产生、不清楚那些汇聚、发展的情愫又究竟为何消散,此时站在了人生高处的江衍同样想不通曾经兄长时隔多年为何要当众挑明两人的关系,曾经江河最忌讳的,便是被人窥探到这段感情啊。
正如同当年最顾及颜面的是江河,可到最后最不留体面的也是他江河。
楚晏清心下悲哀,嘴角的笑容却不减,“我这一生……未尝做过什么坏事”,正说着,他眉心蹙起,清澈的目光中蕴藏着一泓晶莹,哀婉动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江衍顿时心如刀绞。
时光流转,江衍一个人走过了许多的路,见到了许多的人,他终于成为了能够与楚晏清并肩而战的人,可兜兜转转,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他仍是楚晏清与江河感情之外的旁观者。
他长大了、成熟了,做了生命四海的仙君,当了举世闻名的英雄,可在楚晏清眼里,自己仍是他的弟弟,他只把自己当做小孩。
其实,细细想来,江衍不光看不懂的何止楚晏清与江河之间的感情,他谁都未曾读懂过。
然而,纵有再多的委屈他也只能咽下,是他自己非要爱上楚晏清的,他别无他法。
江衍的喉结上下翻滚,他嘴唇翕动,终于从口中挤出句话来,“晏清,是他配不上你。”
他没有称呼他“哥哥”,在这一刻,他不想再做兄长与楚晏清感情的旁观者了。他要做楚晏清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