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远离人间,日夜浸润在诡气之中,他们的意识虽然模糊混沌,可刻入血脉之中的执著本能却让他们从不懈怠。日复一日的挣扎困顿中,一遍遍加深着他们的不甘与执念:他们没有错,地修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他们百年煎熬,只等有朝一日能够一举翻身!
云苍与穷奇体内聚集的地灵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整个大地的力量汇集于一身,他们血脉之中积蓄的悲愤终被点燃,即将迸发出毁天灭地的神力!
穷奇带着云苍飞身跃起,霎时间,云苍的长刀之中释放出大地蕴藏的无穷力量!
“啊!”一声响彻天地的痛呼传来,昆仑圣君的手掌被生生戳出了一个大洞,一瞬间,他掌心的流光四溢!
昆仑圣君猛地收回手掌,漫天神佛的法相渐渐暗淡下来,而那条横贯天际的裂缝则倏地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施加在众人身上的神力终于消弭,江衍搀扶着梅依雪起身,二人朝云苍与穷奇走了半步,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世人会铭记二位的名字,二位的故事将被世人传颂!”
云苍身边聚集的厚重地灵渐渐消散褪去,她朝江衍与梅依雪二人微微一笑,而后定定地望着归于寂静的深邃天空。
“天境诸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今日的漫天神佛不过是昆仑圣君幻化出的假象,真正下场的只有他一人而已。”云苍悠悠道。
江衍一愣,“那我们该怎么办?”
云苍抚摸着穷奇丑陋面容上的一条条疤痕,淡然道,“诸天神佛想要的,无非是封印天井,独占灵气。我与穷奇皆已修成神体,不死不灭。有我们镇守在此,想必能保天井安然。”
“除此以外,还要劳烦二位日后将我的地修之术发扬光大,以备不时之需。”
眨眼间,东方破晓,远方一轮新日点燃了幽幽深夜,漫天的砂砾霎时间披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
云苍望着丰都的万里黄沙,目光突然变得悠远而平静,“一百多年前,丰都还是一片绿洲,如今竟只剩下了满地干涸。”
须臾过后,她收回目光,望着眼前修真界众人,朗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的路已经走完了,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了。”
云苍挺直腰板,目光坚定,朝众人高声喊道,“修真界众弟子听令——”
“今日,我将地修之术传与诸位,万望各位在修真之余,将地修之术传承发扬。”
在江衍与梅依雪的带领下,修真界众人纷纷跪在云苍面前,高呼道:“弟子听令!”
地修之术乃云苍独创,汲魔修与修真之所长,依靠地灵结丹修炼,提升修为境界,最终可获神体,虽不能步入天境,却能够不死不灭,成为地仙。此法威力无穷,可心法却不复杂,几个时辰的功夫,大家便都牢记在心。
云苍说:“这心法需得多加练习,方可练就地修之术,万望诸位日后勤加练习,不负云苍今日所托。”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穷奇的犄角,转身朝着天井而去。
“云苍!”梅依雪喊着她的名字,“我不会忘记你的,天下苍生也不会忘记你!”
穷奇脚步一顿,云苍回过头来,只微微颔首。片刻后,一人一兽走到天井两侧,他们施动功法,霎时间,丰都狂风大作,黄沙飞舞,温润的地灵从大地浮起,由四面八方朝云苍聚集而来。
狂风席卷,飞砂走石很快将这一人一兽淹没,众人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只能听闻他们施法之声,可那一人一兽的声音,亦很快被怒号的风声掩盖。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风声渐息,飞旋的砂石随之落地,江衍与梅依雪飞快走向云苍与穷奇所在的方向,却发现此处哪里还有云苍与穷奇的身影?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天井的两侧,却发现眼前立着一人一兽两个巨大的石雕。
云苍与穷奇竟已自愿化身石像,从此无论风霜侵袭亦或是岁月变迁,他们都会镇守在天井两侧,保人间万世太平长安。
人群之中,传来阵阵哽咽。云苍与穷奇被困百年,刚刚重获自由,却又义无反顾地化身石像,终年长立于此。想到这里,江衍鼻子一酸,“噗通”一声跪在了云苍与穷奇的石像之前。他振臂高呼,“四派八门诸弟子,跪下!”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跟随江衍一起,重重朝着云苍与穷奇的石像磕了三个头。
丰都万里黄沙、严寒干涸,众人虽是修真之人,却仍属肉体凡胎,自然不宜久留。
在江衍与梅依雪的组织下,众人带着被结界困了百年、如今已失去修为与记忆的人们御剑离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于傍晚时分复又回到了长澜山。
江衍唤来朗明,让他将那些失去了记忆的人们安置在长澜山中,又将云苍与穷奇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四派八门众弟子,末了,他拍拍白松的肩膀说,“三清江氏于天下有罪,从此以后,世间再无三清江氏,唯有苍穹派。白松,请你务必将云苍的地修之术发扬光大。”
白松一怔,“师叔你呢?”
江衍淡淡地笑笑,“晏清还未苏醒,我惟愿常伴晏清左右。”
白松看了江衍一阵,含泪道,“白松定不负所托!”说罢,他唤来长澜山上的所有三清弟子,带众人向江衍叩首告别。
江衍分毫不敢耽误,嘱咐完白松以后,他当即与众人告别,背着楚晏清离开了长澜,朝着神医谷的方向飞去。
江衍一边叩响神医谷高大的朱门,一边发动灵力,大声喊道,“江衍求见沈烨前辈”。须臾过后,神医谷身着白衫,扎俩小髻的药童慢腾腾地打开一条门缝,摇头晃脑地问来者姓甚名谁,又问神医谷的“两不医”知不知也?
江衍颔首,“邪魔歪道、作奸犯科者,不医;不仁不义、假仁假义者,不医。我怀中的晏清仙君非但不是邪魔歪道、假仁假义之徒,反而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
一听到楚晏清的名讳,药童立即收起了装腔作势的模样,他朝二人作了一揖,立即打开朱门,“仙君,这边请。”
如今,江衍对神医谷已是熟门熟路。穿过回廊,七拐八拐,接着便走到了沈烨所在的医室前。沈烨见江衍带着楚晏清而来,立即将二人迎进了医室。
医室中药香缭绕,江衍刚一将人放在床上,沈烨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不必把脉也知,楚晏清这是失了魂魄!
江衍见沈烨神色凝重,心不由得拔凉,他嘴唇翕动,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前辈……晏清他……”
沈烨深深叹息,他坐在床边,三指搭在了楚晏清的脉搏上,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接连叹息,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眸子氤氲起一层水雾,“江仙君,晏清仙君历经天雷之劫,已是仙人之躯,本该不死不灭,可他的三魂七魄皆已离体,如今已是药石难医,再难苏醒。江衍仙君,节哀吧。”
江衍执拗地摇头,“不,不,前辈,他的三魂七魄并未完全消散离体”,说着,他解开自己胸前的通灵玉佩,这通灵玉佩散发出微弱的温润光芒,像是夜晚跳动的萤火虫。他抓住沈烨的胳膊,急切地说,“晏清的一条魂钻入了通灵玉佩当中。前辈,晏清他还有救!”
沈烨连忙接过了江衍手中的通灵玉佩,他闭目感受着楚晏清的最后一魂,半响过后才睁开眼睛,“原来如此,江衍仙君,你佩戴的通灵玉佩留住了晏清仙君的最后一魂,正是这一魂,保他肉身不坏,弥留人世。”
江衍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脑子中“嗡嗡”作响,他扶住立柱,喉头滚动了几圈,勉强问道:“他……可还有救?”
沈烨掀开楚晏清的眼皮,又捏了捏他的虎口,上看下看,看来看去却唯有长吁短叹,“晏清仙君虽有这一魂尚在,可他已失去二魂七魄,若说苏醒,难,当真是难。”
江衍一听沈烨说难,便知还有一线生机,连忙哀求道:“前辈,你救过晏清一命,也救过江衍一命,我本不该为难于你,只是晏清他……他这样的好人,实不该死于天道的屠杀。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他吧,无论前辈你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条件,江衍都必当答应前辈,绝无半分怨言。”
沈烨又叹了口气,“江衍仙君,我又何尝不知晏清仙君是胸怀天下的英雄,我又何尝不想救醒晏清仙君?只是,他的命又岂是老朽能救得了的?”
“江衍仙君,如今,唯有将晏清仙君的三魂七魄全都找回,他才有苏醒的可能啊。”
江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眼冒出绿光,当即便要带着楚晏清离开。
沈烨随即起身,提醒道:“江衍仙君,人的魂魄离体后,会本能地停留在他所挚爱的人、事、物当中,所以他的一条魂留在了你的通灵玉佩之中。而剩下的那些,想必也飘到了他所爱的地方、他所爱的人身边。晏清仙君两魂七魄均已离散,若想找到这两魂七魄,可能要花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你可想清楚了?”
“江衍万死不辞。”江衍谢过了沈烨,稳稳背起楚晏清,御剑离开。
一路上,江衍唯恐风霜侵人,不敢御剑太快,他怀抱着了无生气的楚晏清,缓缓越过他们曾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江衍先带着楚晏清回到长澜,在这里,楚晏清度过了无忧无虑、潇洒肆意的少年时光。那时候,楚晏清的身边不单单有爱他的师父,还有疼他的师兄。
在陆庭枫的坟前,江衍找回了楚晏清的第一条魂。
接着,江衍背着楚晏清下山而去,来到盛食坊中。
此时,慧娘已经走出了惊恐的噩梦,她代替了玉翎,将盛食坊经营地红火热闹,更胜从前。穿过厅堂,江衍走进盛食坊的后院,眼前是两座新坟,一座埋葬着楚晏清的挚友,一座埋葬着他唯一的徒弟。
这这里,江衍找到了楚晏清的第二条魂。
江衍背着楚晏清去了很多的地方。有他们曾经翻过的崇山,也有他们一同越过的河流。只是,一连几个月,江衍都再未找到楚晏清的一条魂魄。
江衍渐渐焦急狂躁起来,他每天背着楚晏清,御剑东奔西走,脑子中不停冒出新的希望,随即便是接连而来的绝望。等到半年过去,江衍终于习惯了漫长的寻找与无望的等待。他知晓自己走的注定是条孤单而漫长的道路。
于是,他渐渐松弛下来,不再急匆匆地御剑而行,一副势要翻过整个四境八域的样子,而是学着用双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顺着曾经游历人间的路径一路前行。
中途,他经过了小渔村,本没抱什么希望,却在推开故居的院门时发现了楚晏清的一条魄。江衍看着那闪烁着点点光芒的魄钻入通灵玉佩当中,通灵玉佩随后散发出温柔的光华。
江衍不由得哽咽了。他没想到楚晏清的一条魄会徘徊在小渔村当中,徘徊在他们初初相遇的地方。
江衍一步步踏过他们曾走过的所有地方。脚下的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身上的衣衫补了又补,连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每每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连江衍自己都觉得有几分陌生了。
他一边背着楚晏清,一边缓缓朝前走着,轻声问道:“晏清,若是你现在醒了,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话音一落,旋即他便笑了两声,“一定不会的。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
又过了半年,江衍意外地走进一座小城,他本想寻家客栈住下,却在街头巷尾发现了楚晏清的一魄。江衍怔怔地望着通灵玉佩中的光芒,抚摸着楚晏清魂魄的温度,却怎么都想不出楚晏清的一魄为什么会停留在这座城市。
江衍心中怅然。楚晏清见证了他整个人生,可他却没有机会历经楚晏清的全部。好在,最后的结局是好的:或许是纯粹的误打误撞,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江衍终是走进了这座小城,踏上了这条小巷了,收回了楚晏清的一魄。
江衍再不敢错过每一片土地,他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整个世界。这是楚晏清生活过的世界,是楚晏清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世界。
他一路西去,越走越远,蓊郁的绿色退散,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砂石。越往西走,风沙越来越大,他眯着眼睛,几经周折来到丰都。
他拜过了云苍与穷奇的石像,向他们讲述如今白松已恢复了苍穹派,并将地修之术发扬光大。
因为云苍与穷奇的镇守,天境诸神不敢再对天井做文章,源源不断的灵气在此处流通,相信过不了多久,大地便会恢复曾经的繁茂与安宁。
正在他准备转身离开之际,一抹微弱的光窜到了江衍身前,江衍试探性地举起通灵玉佩,刹那间,那微弱的光便钻入其中,与玉佩之中的魂魄交融在一起。
黄沙之中立着的,是楚晏清敬仰之人,而这一人一兽两个石像守护的,是人间太平长安的保证。所以楚晏清的一魄留在了此处,仰望着人世间最坚毅勇敢的女神,见证着大地的丰盛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