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在儿子的怀中抹着眼泪,哭不可止,“你还我儿子,你这个变态的混蛋——我的小保罗,他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好……”
我隐隐记起了保罗正是那个在冬天来临前自杀的有很多话题的聒噪青年。
“我恨你——你会下地狱的!”绝望的母亲被大儿子半拖半扶着消失后,她的诅咒却象寒气般笼罩住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这个仿佛置身现实之外的小小梦地,突然被现实的手爪无情地撕破了那张逃避的薄网。
我悲哀地望着双手撑在吧台边一动不动的凯瑟琳,良久,他突然伸手摸索着取下了别着发丝的两只闪光的船形发卡,“彼得……给我两瓶酒。”
他把发卡和两张大面额的钞票一起推给了正给他酒杯倒酒的彼得。
彼得露出一种吃惊表情,微微皱起眉头望着他“不,凯瑟琳,这是他--”
“我用不着了……”他打断了彼得的话,很快地端起杯子喝干了杯中烈酒,他向彼得笑笑,如暗夜里的花朵,“我用不着了——那些发光的东西,是真的钻石……太亮了!”
他长长的手指掠了掠盖住眼睛的头发,起身走向舞池。
男人们沉默着为他让开了位置,他却拉住了一个男人的手,甜甜笑道,“一起跳吧……”
我和彼得都呆呆地望着他,我记得那是他长时间都别着的饰物。
这偶然闯入梦境的现实事件,让他的身影完全沉进了黑暗。
***** ***** ***** *****
在和煦的春光中,亚瑟那白日梦般的理想也在一个毫无朕兆的周末午后崩塌了。
起因是快餐店里的女招待米娜一直约他假日里去游玩,而他一直说要工作赚钱,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恋爱中的女孩爆发了愤怒。
“你醒醒吧!亚瑟——你没有必要象牛马一样地拼命挣钱,你已经没有妈妈可供养了!你杀掉她了,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杀死她了!你忘了吗?是你把她推下阳台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大家都是可怜你才不去揭穿你的妄想!
可是你到底想逃避这事实到何时?!我求求你,亚瑟——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身边的人吧,你有权利交朋友、谈恋爱……抛开你自我欺骗的白日梦吧!”
亚瑟呆呆地看着她,良久,他笑着摇了摇头,“不……不对……不对,米娜,我供养她……让她不必再辛苦工作,她可以享受……享受她的,她的……”
他的声音象绞带的录音般断断续续。
我很快站起来冲过去扶住了他。我向店长道歉,半抱半扶着他走出了快餐店,米娜在身后哭着,“对不起……对不起,亚瑟,我……”
我转头努力向她微笑道,“不,不用自责,你没错,女孩。”
我把亚瑟带回了我的诊所,他已经不再絮絮叨叨地说那些断句了,但沉默得让我感到恐惧。
夜幕降临,我坐在我窗边的大晚椅中,凝视着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的亚瑟的姿态慢慢变成黑暗中的一个剪影。
沉默继续着,我感到我们将被这无形的墙隔离,再也看不见对方了。
我伸手打开了台灯。
“不——请别开灯!”死去般的亚瑟突然开了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冷漠,“……求你了,医生。”
我关上了灯,难过地喃喃道,“亚瑟……”
“你不会再相信我了是吧,医生,你也早就知道那些事了吧……”黑暗中他的肩头似乎微微耸了一下,“没关系——我的确杀了她,是的,我杀了她!我可以向你坦白一切,医生——但我没有推她,不管你信不信……”
“我信,亚瑟,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会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但请别叫我医生,我们是朋友……”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治疗少年的伤口,我似乎也预感到他将很快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不,你是医生,我是病人……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都是因为恰好拥有对方所需的特质才会相遇……
“而关于妈妈,我和她打了一个赌——她想证明活着是痛苦的!现实是痛苦的!贫穷是永不会有人来搭救的无吊桥的孤堡!——但是我不信,我只是想活着,想证明她错了!我希望她有一天会改变想法,我供养她,希望她有一天会告诉我,生命也很幸福……”
他的声音象被剪断般停了下来,我没有说话,听着从黑暗中传来的,他细细的喘息声。
“在我九岁的有一天,妈妈不知为了什么事很生气,我是真的记不起原因了……她发疯地打我,并且叫喊着,‘你这杂种,不要脸的小混蛋,你死了最好,你死了最好!’她常常叫我去死,我也一直认为她并不是真的想我死,可是——可是那一次我才知道我错了!她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打我,她抄起酒瓶狠狠地砸在我的额头上,我可以清楚听见酒瓶和我的脑袋同时碎裂的声音……我可以看见她美丽的脸和她嘴巴的愉快曲线……
“你有听过死神的歌声吗?医生——我听过!他的声音温柔极了,他的手指也很温柔,只是很冰冷,他一直抚摸着我的脸颊与头发,轻轻地对我唱歌,‘睡吧,小宝贝,别再哭泣……当你醒来,你会得到所有漂亮的玩具……睡吧,小宝贝,不再忧伤痛苦,当你醒来,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亚瑟温柔声线哼唱着的死神的摇篮曲,令我的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我真的会死去,医生……我在那滩血泊中躺了三天,有时会听到妈妈高跟鞋的踢嗒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时听见开门的声音,有时听见关门的声音,甚至偶尔,我还会闻到血腥之外飘来的食物的香味,以及妈妈低低哼歌的声音——她在等我断气,她是唱着歌的死神!
“但是三天之后,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她又若无其事地吩咐我打扫地板,而我也象白痴一样谄媚地对她笑着——上帝赐给穷人最大的才能似乎便是一条杂草般顽强的贱命——我的伤口总是愈合得很快,不过奇怪的是,这次留在额头的大伤疤却很长时间都不能消失……我便挂着那条丑陋无比的伤疤开始很认真地思考一些事情,当我决定要活着,我就知道她必须死去……
“妈妈开始大把地掉头发,脸也越来越丑,她开始食欲不振,走路东倒西歪……她因为太多次地怠工、弄坏机器而被工厂开除了,她一直交往的男人也甩掉了她,她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全部花在了买酒和毒品中中……
“妈妈死的那晚月亮出奇地又圆又亮,就象挂在我家阳台上的一颗聚光灯……她半夜喝酒回来,把我从小床上拉起来猛揍了一顿,‘你为什么还不死?!小鬼,活着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煎熬!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你还要活着?啊,活着有什么好?告诉我,告诉我!’她似乎要把我从阳台上扔下去,我哭着哀求她,她哈哈笑了起来,仿佛我在表演拙劣的滑稽剧,她把我扔在了阳台地板上……然后她踩着小凳子爬上了阳台的铁护栏。她常常玩这样的游戏,站在上面象鸟一样扑棱着双手,骂她的脏话--我一直不能明白,她是怎么在那只有半掌宽的栅栏上行走自如的……
“我站在黑暗中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象梦一样雪亮的月光,那天晚上妈妈美极了!——她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暗红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随着她舞蹈般的身姿翻飞着……她在铁丝上跳着舞,在月亮的聚光灯下,她把现实变成了梦……”
经过这长长的叙述,亚瑟在暗黑空气中长长吐了口气,他的声音突然仿佛渗入了一丝笑意。
“……你做了什么?”我低低地追问了一句,那种强大的悲恸压紧了我的胸口,我的声音在发抖,我想起了那种舞蹈,那种不属于活人的迷人舞姿。
“我只是……搬走了她垫脚的小凳子。”亚瑟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愉悦,“因为只有那一次,妈妈太美了!只有那一次,我望着她时没有任何惧怕与憎恨……她仿佛女神一般!——我只想她永远留在那上面,永远那样无忧无虑地跳舞……”
亚瑟的声音陷入了完全的沉寂。我只能听见自己冷重胸腔里冷冰冰的心跳声。
“我想妈妈不是失足……是她自己选择跳向月亮那一边的!……那张小凳子在不在那里她都能分辨出哪边是现实,因为我站在现实里,因为她看见了我……因为她向我笑了!蓝眼睛象宝石一样闪着笑意……她终于还是把我独自留在了岸边……”
亚瑟慢慢坐了起来,闪闪的眸光在黑暗中象火焰一般灼向我,“如果那时她没有笑,我想我不会再做噩梦——她为什么要笑呢?医生。她的慈悲为什么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给予?!”
我不能回答,无人能告诉我们谁掌管着噩梦的门匙。
“所以我发了誓要供养她,她再也不必操心任何现实,她只需要一直舞蹈、微笑,陪伴她的永远是音乐、美酒与爱情……”
少年走过来按亮了台灯,在刺眼的灯光中,他慢慢解开了工作服的扣子,解开贴身的衬衣领扣,他掏出了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打开了链坠的小相盒,“这是我的妈妈,这是她最美的一张照片……医生,你愿意看看她吗?”
我想我已不必再看那张照片也能清晰记起那张魔幻般美丽脸孔上的一颦一笑,而所有的魔法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眩目的伤口……
“我要走了,医生——真是奇怪,我好象再也没有病了!一切都变得轻松,我没有谋杀任何一人,所有罪都交给了这间小小诊所,我再也不需要一位心理医生了!——所以请你再也不要进入我的生活与梦境。”
他在门边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子望着我,“医生,还有一件事我要坦白——我是真的有谋杀我妈妈……在我九岁的那次事件之后,我收集了所有的灭鼠药、灭蝇药、灭蟑螂的药粉每天放进她的食物里……但是,贫穷给予人的唯一才能——便是顽强如杂草的生命力吧!”
少年自嘲的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那之后亚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送报人换了,快餐店也不再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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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酒吧的入口处,呆呆望着凯瑟琳的绚烂舞姿——那悬崖上的舞蹈,已与黑暗溶为一体。
我慢慢走向了舞池,凯瑟琳澈蓝的眸子扫过我的脸颊,但他没有停下他的节奏,既不开口,也不注视,而我也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份格格不入的现实,再也溶不进那片过于幽淡的梦境……
我站在他面前,凝视他的悲伤舞姿,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是一个心理医生,这或许你已知道……但我同时也是一个病人,我喜欢收藏阴郁黑暗的悲伤故事。我从不想将它们印刷成书,但我一直相信这些无文字的作品却终会被看到——不是靠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双眼睛,但它们却一定会有某一个虔诚的读者——他掌管着所有的玄迷。他不会给任何故事下批注,他不治疗伤口,也不宣扬幸福。他只是静静阅读,但无一可逃脱!——我病态地执着于这妄想,只是想成为所有故事最虔诚的记录者,不改变,不歪曲……”
“你也收藏了我的故事?”凯瑟琳的舞姿仿佛静止般流动着,他的声音仿佛从太远处传来,幽暗缥缈。
“是的。”我静静凝视。
“那么——你可找到一个适合我的标题?”他淡淡地笑了起来,陌生又尖刻。
“……我可以吻你的伤口吗?”我悲哀地努力笑道,“我可以吻你的伤口吗?亚瑟。”
当我抱着木然而立的凯瑟琳,掠起他长长的浏海时,那双冰凉的蓝眼睛已经充满了奇迹般灼人的眼泪。
我在少年洁白如瓷的额头印下了深吻,而少年也抬起双手紧紧抱住了我,这是他第二次伏在我的肩头上哭泣,而那不可调和的梦境与现实也终于在这个小小的绝望场所合二为一……
——完——
2002、11、26/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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