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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大雪纷飞,四野苍茫。
公爵抬头仰望着这初春的最后一场雪,感慨万千。他离家奔波十余日,却是确认了两件自己最难以接受的事实,感受到了近十年来从没有过的沮丧、悲哀,心境就犹如笼着这漫天飘舞的雪花,凉而憋闷。直至进入府邸之后看到远远迎来的路易,他脸上才逐渐带有了一丝笑容。
是路易,我的路易......什么父子兄弟,兄弟父子......都他妈滚蛋吧!我只要拥有他就足够了。公爵跳下骏马将缰绳一抛,踏着脚下厚厚的积雪,微笑着向那漂亮娃娃快步走去--与其再三考虑思量,还不如依从自己的本能反应。雷蒙德知道,自己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与他紧紧拥抱、亲吻。
他太想路易了,太渴望立刻感受他为自己带来的那种温暖......以至于,他忽略了路易之前根本是被自己下令软禁在房中的......甚至,刚一开始他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竟然是一脸悲愤的神情!
......
"您把她怎么了?!告诉我!你究竟把她怎么了?!"路易跌跌绊绊的扑上前来,一把拽住公爵前胸的衣襟质问道,"你是不是杀了她了?!"
"少爷,少爷!您冷静点!"伊格与斡克斯一左一右,合力将他拖移开来牵制住了手臂。
伊格见状真真的吓青了一张脸。之前,路易少爷偷偷从三楼露台系了两条床单攀爬下来,是因为雪厚才没摔出什么问题,这会儿他又歇斯底里的跟主子硬杠上了--自己这做贴身侍从的,待会儿铁定是公爵的头一个出气筒啊!
"......你,发什么疯?"雷蒙德愣愣的看着那个被紧箍住手臂仍不断不断挣扎嘶吼着的满脸泪痕的孩子,一时没回过神来。
"骗人!你骗我!她早不在了,早就不在这里了!她已经死了,对不对?"路易直愣愣的盯着没有做出任何否认或保证的公爵,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因为一点小错就被逼跳楼的女仆,想起了自己曾经待过的阴森地牢,还有那个地牢里关着的生不如死的囚犯......
爱莉莎的房间落满了灰尘,门框上还有指甲的抓痕,带血的抓痕......应该是死了吧?就算没死......那也只可能是正被折磨得很惨!
我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相信他所谓的‘饶恕'?他如果真的是个能够轻易饶恕的人,就不会整整十七年为了***事纠缠不放,就不会把上一辈的恩怨时时刻刻迁怒到我身上......人的本性是早就定了的,他一直这么霸道,怎么可能会突然一下变得既温柔又体贴?......什么饶恕?都是做戏的!做戏骗我!知道直接说爱莉莎回采邑我不会相信,就找个人装扮成她的样子糊弄我!
"死了如何?没死又如何?......她在你心中真这么重要吗?值得你为她如此忤逆我?"闹了半天,公爵总算听明白了路易究竟在计较些什么。他难得的没有上火,只是觉得心寒,心寒自己在那孩子眼中的分量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他看到自己只会害怕,却可以为了她的安危发疯似的紧张,担忧。
"阁下,您......好狠的心啊......"路易突然一下泪如泉涌,瘦小的身子软软的瘫倒在了雪地里,"她照顾了我五年,整整五年啊!每一次......我每次伤得半死不活的时候都是她不分日夜的守着,护着......没有她,我早死了,早就被你折磨死了!......您说过,从今往后您会疼我,爱我......您就不能为了这句‘疼爱'放过爱莉莎吗?路易求您了,求您放过她吧......"
"如果我告诉你她已经进棺材了,你会恨我吗?"公爵伏身捧起路易那冻得发紫的娇俏脸蛋,深深的凝望着。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如果路易爱她不是太深,那么,‘饶恕'并非不可能;如果......如果他选择了背叛自己--那她就非死不可!
"......"路易呆呆的看着雷蒙德,一脸的震惊与悲哀。他没有想过去怀疑公爵的话,只是更加确信爱莉莎已经逝世是个不争的事实。
心,绞痛着。身体也不由得剧烈战栗起来,像是寒冬里落入了冰窟,刺骨的凉气将身体团团围住,直侵入血液。死了,真的死了......是啊,他原本就是个很暴虐的人--我何苦还报着那种虚幻的期待?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路易目光呆定的望着公爵,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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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中,春风和煦,暖阳下的喷泉像是翻腾飞溅着的一串串玉珠,明澈而清冽。初春的天气也真是奇怪,之前还是大雪纷飞,只隔一日却又是阳光明媚,若人的心情也能这般随意变化该多好......
公爵踏着脚下碧绿的青草,百无聊赖的陪伴王太子妃散步,他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些什么,神情专注而苦闷,甚至连晨露早已浸湿了自己的裤腿都没察觉。
"阁下,您有些心不在焉啊!是我打搅您了吗?"那个浅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昂着头望向公爵,用一种带有外国腔调的口音温和而优雅的询问着。她今天起得太早,正无聊,却发现德·贝尔曼公爵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溜达,就死赖着缠了过来。她虽然嫁到这里还不满半年,却也知道雷蒙德是个需要好好巴结的实权派。昨夜首次有幸与他共进晚餐,今早自然是要死缠着不放--再接再厉罗!
"您多心了。能够陪伴如此年轻美丽的夫人是我的荣幸。"公爵低头回看着自己手臂上挂着的小女孩,一脸笑意。礼貌而客套的笑意。十三岁......果真是年轻啊!路易十三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仿佛......比她看起来还娇小一点......那也难怪,听说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贫困与饥饿中挣扎......吃不饱自然也就不会长个子......
"太子妃殿下......说实话,我确实遇到了一点小问题,我想,这个问题只有您能够帮我解答。"公爵轻轻一笑。心想,适当的捧捧这个高傲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将来还用得上......太子软弱且较为年幼,她会掌权也不一定。
"乐意为您效劳!"她提起裙摆微微欠了欠身,一脸满足的笑。那么成熟的大人都会向自己求助--能不得意吗?
"我有一个弟弟。其实,我是很喜欢他的,却一直无法跟他好好相处。前天,他为了一件小事生我的气......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不是有好几位兄长吗?我很想请教您,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是怎么做的。"雷蒙德觉得路易与这小姑娘可以算作是一个年龄段的,问问她指不定会有些帮助。前日看着那孩子晕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可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道歉啊!我几个哥哥如果把我气哭了,他们会非常低声下气的道歉,然后双手奉上我最喜欢的东西作礼物!"王太子妃不假思索的回答。
"就这么简单吗?"如果道歉有用的话,真该好好多说几次......
"才不简单呐!因为那个‘最喜欢的礼物'可不好找呢!人啊,每一分每一秒‘最喜欢'的都可能有变,说不定之前喜欢,马上又不喜欢了。阁下您要加油哦!......话说回来,我真羡慕您弟弟呢,有个这么疼他的好哥哥!"王太子妃感叹道。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有三个非常疼爱自己的哥哥,可是却没想到身为西尔维亚君王的大哥会为了达到政治目的毫不犹豫的逼她嫁到异国他乡,又因为大哥没有诞下子嗣,所以剩余两位兄长也私下当她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对她出嫁之事费了不少心思......
好哥哥?如果我也算是好兄长的话......路易就不会随时以泪洗面了。公爵苦涩一笑,欠身告辞,离开皇家花园直奔向自己的府邸。他很清楚路易现在最喜欢的礼物是什么。他要告诉那孩子,爱莉莎没有死,他没有把她怎样,不过是因为嫉妒说些气话而已......
......
一路上,公爵盘算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道歉,怎样安慰路易。其实,他早就想怎么做了,只是一直拉不下脸--他从来都没有向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道歉的习惯,‘对不起'这个词几乎不曾自他口中说出来过。现在想想,连西尔维亚的桀骜君王都可以低声下气的对妹妹道歉,自己又何尝不可?
可是,直到他回了家,看到那些像没头苍蝇般慌乱奔走的仆从,看到路易那间被大火烧得一团漆黑只剩残垣断瓦的卧室......公爵才突然明白,人都是脆弱的,有些错事、伤害,一旦发生了,就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弥补......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头来过,经历却偏偏不能重写;权势可以换来一切,却唤不回一颗已经冷却的心......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放火烧掉自己的卧室,趁着混乱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那枚蓝宝石戒指。
"亲爱的哥哥(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我不恨您,至少现在不。您是我今生的至爱,我也曾经傻傻的期盼着您能够接受我,爱我。哪怕只是为了您的一个微笑,我也愿意付出一切......我真的努力过了,非常努力的想要讨好您......可是......我想,这个虚幻的梦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在您眼中我永远都是那个肮脏女人的不干净的儿子......我,我配不上贝尔曼家的高贵姓氏,配不上这枚祖传的宝石戒指,更配不上您......请让我走吧,我希望可以带着对您的爱永远消失,至少这样我还可以稍稍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和想象......求求您不要找我,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再也无法承受您的怒火了......路易恳求您的怜悯......汉克·赛斐琳恳求您高抬贵手......"
公爵木然的看着路易留下的信,既悲哀又伤感,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早在十七年前露易丝离开时,他的泪水就流尽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被那个女人伤得很深,很痛,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恍然明白,那时的心寒只是因为不甘心,因为愤怒,因为颜面难堪......今天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切肤之痛......欲哭无泪的痛......
悔恨、哀伤、空虚、烦躁......种种情感猛然袭上心头,公爵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陷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中......
第十三章 维维安(上)
入夜,十一点整。钟声奏响,大厅光线陡然一暗。
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戴着艳丽的羽毛面具,乐颠颠的走向那张贵妃榻。他身后跟着一个几乎不着片缕的金发男孩,身材姣好媚气十足的金发男孩。
"阁下,您看这个如何?漂亮得不象凡人呢!包您满意!"胖男人将那孩子推到了躺椅跟前。远远看去那榻上似乎只趴着一个女人,穿着华丽钟型裙的贵夫人。
"他就是那个维维安?"女人回身斜眼打量了那男孩,露出一脸鄙夷的微笑。这种货色也值得吹捧?他的确很美,美艳绝伦却毫无气质可言,看着叫人发腻。爵爷不可能会看上他的,那胖子只怕马屁要拍到马腿上去了......
"不,他不是维维安,不过,也很漂亮的啦!阁下,劳烦您看一眼吧。"男人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那维维安可是娼馆的摇钱树,老鸨舍不得他到假面舞会上来,只好另外找了个凑数......他忐忑不安的看着自己的衣食父母从那贵妇人身上的一堆精美布料中缓缓抬起头来。那人有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眸,华美的面具上如往常一样嵌着昂贵的猫眼宝石。
舒亚泽内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脸色越来越沉。看到他就想起路易。那孩子已经失踪两个来月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他长那么漂亮万一被人抓去卖掉可就遭了!雷蒙德那疯子会气得宰人,不,他会气得屠城!离他最近的肯定头一个遭殃!侯爵越想越心烦,推开那女人,闷声拂袖一走了之。
"怎,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最喜欢这种类型的吗?"胖子呆呆的站在原地发愣。
"那是从前!您难道不知道前不久侯爵为了一个金发少年跟公爵闹翻了吗?现在的他只怕是一看到金发的娃娃就心悸。"贵妇人讥讽似的一笑。
"哪个公爵?"胖子傻傻的问。
"还能是哪个?"她反问。说起来,公爵已经很久没在社交场合出现了,仿佛是因为弟弟病了......恩,是个好机会,考虑一下送点什么东西......女人若有所思的起身离去,只留那胖子继续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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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舒亚泽内侯爵离开假面舞会之后,黑着脸直奔贝尔曼公爵府。他为路易担心,也怕雷蒙德突然情绪失控,但是,真正最让他焦虑的事却是为了自己。自从路易走后,他的公爵表兄就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整天望着路易的画像发呆,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连内廷都很少去走动。大法官与红衣主教早就对他有些不满,外加一个当克尔元帅虎视眈眈的盯着......长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失势,不就意味着自己也玩儿完了吗?!开什么玩笑,我还想多潇洒潇洒呢!一定要劝他振作起来!
公爵在偏厅里就着暗淡的烛光弹奏管风琴,沉重而悲伤的弥撒曲在夜空中缓缓回荡,飘散......
"他琴弹的不好,准确说是很糟糕。教迟了,天资也不足,我却逼他必须学得跟我一样,每次出错都用细竹棍抽他手指,直到红肿得无法弯曲......如果你是他,会恨我吗?"公爵合上琴盖低声询问,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显得相当寂寞。
"如果我是他......恨你的理由又岂止这一条?"舒亚泽内立在他身后皱着眉回答。
"也对......那么,他为什么说不恨我?既然不恨,又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他爱你,但是以为你不爱他,"好脾气的侯爵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花来了--陷入爱河的人果然都是白痴!堂堂精明能干的贝尔曼公爵居然问得出这种没营养的弱智问题!"雷蒙德,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发牢骚。感情的事先放一边吧。现在形势很严峻,您知道吗?"
"我知道。"公爵轻描淡写的回答。他知道,在自己为路易离家心痛得魂不守舍之时,大法官跟红衣主教私下结成了联盟,并且乘虚而入,深得陛下信任。他手中的权势已经被这两人削弱了一小半。
"你知道?知道那为什么还不采取行动?"舒亚泽内头都大了,他就怕雷蒙德受打击之后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在等......"
"等?等死啊?!他们要扳倒你呀!天天坐在这里空等路易就会自己回来?就算等到他回来,你还有能力给他舒适安定的环境,富裕奢华的生活吗?拜托您不要成天闷在屋里,找点事情来做,去找路易,或者先下手为强解决那两个老东西。"侯爵跳着脚讲了一大堆,他跟公爵是同条绳上的蚂蚱,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他搬出路易是想用这激将法迫使雷蒙德清醒过来。
"迟了。他们已经先下手了。"公爵长声一叹,路易现在已经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不能找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很在乎他......否则,就真的不能翻身了!
舒亚泽内心一凉,连他都说迟了,那......侯爵沉默了许久,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看到雷蒙德转过身来,一脸戏谑的笑容。
"你怕什么?我倒台又不等于你一定会受牵连,明面儿上谁都知道我们闹得很僵,你只需要继续保持中立就可。如果当克尔元帅不参与此事,他们两个根本不足为惧,别忘了--大部分兵权都在我手里呢,"公爵一扫颓废之色,双目炯炯有神的望向侯爵,"亲爱的兄弟,我想,您应该懂得‘静观其变,峙机反扑'的道理。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的绝妙机会!"
侯爵愣愣的望着自己的表兄,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幸好,幸好自己跟他是同个阵营的,不然不知道会死得多惨!谁都当他是在为‘生病的弟弟'伤神,以为他放松了戒备警惕,有了破绽,却不知道他早已布好了不知多少陷阱等着政敌前仆后继的去跳!幸好自己没有临阵叛逃,虽然有过那样的念头,但没有付诸于行动......真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