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作者:铁小小  录入:11-30

虽明知道,仍是低声问道:「这是...」
桂令虽然年轻,对宫中的诸大小事都习以为常了,即使是这些密事,也一定了如指掌。然而他站在那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若是到南门之前,已没有气息的话...」
「那么,本来所令的大辟也就...」
「是能保我全尸吗?」
杨空代他说了。
桂令默默的点了点头。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不知是悲伤或忧虑,急迫的望着这儿,也许是催促他答应的。但他沉默了下来,看着酒瓶,久久不说话。
这是生与死的抉择了...
不,是死与死的抉择。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口,却问道:「如果不受酒呢?」
少年睁大眼睛看着杨空。
他彷佛想喊出什么,那么急切,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然后,他低下头来,过了一会,语气也稳定下来:
「那么,就要着此外挂受刑了。」
两样事物都一样奢靡,都是君王的赏赐。
要让他选择其中一样...这也是临死的恩惠了吧!
他低垂着眼,在这紧迫的节骨眼,不自觉的想起主上:
主上所说,他不想让他死。
他念着主上的恩情。
但在宫廷之中,凡事被卷入了权势之间,终究连君王也无法掌握啊!他知道这些是难以扭转的,他自己知道,梦里,自己也是这么安慰张泽丹...也许主上可以想办法,但是,绝不是两三天能够解决。
这宫牢之深,官人们比谁都要清楚、比谁都要畏惧,他也并不例外。也因这宫牢之深、栅栏之固,才囚得住这些有着华丽翅膀的孔雀啊!说是菩萨也好,孔雀也罢,宫牢之所以是宫牢,就是这一份牢不可破。
也许全天下能够动到这牢里菩萨的,只有圣意垂怜了吧!但是,这却不是属于君王的禁卫师,这儿还是属于法部直管,属于国家。在太皇开朝、分立五部一舍的时候,君王已经无法剥夺这些了...
以君王极一人之大,权力必定流之于欲,制约必定无法收束,江山必定流血易主。前朝因而覆灭──尽管这个朝代也不会永远不亡,然而这个错是永远不能再犯的了。
在这重重阻碍之下,也许主上还可以救他。
他却已在郭儒面前把珍贵的时间给抹煞掉了。
主上无法为他争取到时间,便无法救得他出来,再怎么说,也无法为他寻觅替身...──是啊,如果有一个替身,他就不必受刑了。对于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除了那人的家人朋友,不知情的,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思索到这里,杨空恍惚的想到,他不想死,因为他自认没有罪...但那做为替身的某个陌生人,应该也是无罪的吧!不管怎么样,都是死一个没有犯错的人,那么,对于上天来说,又有什么差?
官人的血和平民的血流出来,难道颜色不一样吗?除了紧密相关的寥寥数人,谁又会为他哀痛?因为要死的是他,所以,主上为他想办法...然而,至少他今天将面临这死刑,前因后果,还要缠绕到自己身上来。
──那么多的事,在火烧眉睫时燃上心头,又是一番滋味了。
杨空喃喃道:「一定得受一样赏赐。是吗?」
「...是的。」
桂令走上前来,那每一步都稳健,终于将银盘呈现在他面前。
羽鹤织锦的外挂华美得令人屏息。如果穿上这样的衣裳,即使坐在最昂贵的花楼,也会令莺莺燕燕所费心打扮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即使走在白茫的雪地之上,似乎也会发出彩光。
而那玉润的巧瓶,其中所盛载的,又是怎么样的毒药啊!那些他所听闻的,然而,即使体内鲜血翻腾,胸口再也没有鼓动,却可以完好无缺──完好无缺的死去,痛苦也只有那么一瞬间,烧灼了喉咙而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想起了华贵妃。
想起了得知不久的死讯,却已是那么久的事情。
...贵妃无罪,不受白绫、不喝毒酒,也没有推入死井,而赐予她美丽的衣装、珍贵的首饰,使她妆点华奢,送上刑场。因着上令,直到死去,都仍雍容...
先王仍对贵妃有情。然而在宫廷之中,没有只是夫妇的夫妇。贵妃即使无罪,因罪牵连,也不由得先王与她怜爱之情,她不得不死,不得不受这最后的恩泽。
──他今日也是华贵妃了吗?
困守牢中,等待赏赐。死前最后来到的,因君王之恩...
这想法令他震慑住了,久久无法说话。
「您的意思...」
「...假如我到南门,那儿会是什么等着?」
桂令的嘴唇微微开阖,那声音也许听不清楚,但确实认出了:
斩首。
──上赐贵妃以斩首,不忍毁其发妆。
杨空不禁笑了起来。
以手掩脸,原本只是没有声音的笑着,后来那样的大笑,似乎无可抑止,眼泪也流了下来。虽然经历多了,桂令也感到不知所措,手上的银盘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恍惚之间,不知道越过几天几夜,他也想起了主上的话:
朝廷之中,只有君臣。
...君臣之义,掩盖过了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然而所谓的君臣之义,是被法礼天规所一层一层绑起来的,让人无法喘气的,比蛛网还要密密麻麻。君臣之义,本也是法规之义,不允许有任何缝细。
即使再如何强求,如何相近,这样的上下区分,永远也不会破。
永远凌驾于其它次要的关系。
他想起了主上所说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想让他死。
即使主上是不想的,但是,终究也敌不过...这些原本就是看不见的东西。...这些束缚着他,束缚他们,束缚每一个人,只要还在这里,在这壮大而傲视一切的宫殿之中,没有人可以逃脱。
这样的想法忽然让他喘不过气了。
「...凤郎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空终于放开了手,仰起脸来。他脸上的泪痕还依稀可见,但和刚才相比,却一点也没有动摇的样子。
桂令极度不安了起来。
「凤郎殿!...您是要慎重考虑──」
杨空慢慢直起背,坐得那么端正,神情那么淡然。
然后,他也向桂令笑了。
即使不是对着少年,但无论如何,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那百花之间、雅乐环绕的杨凤郎,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奉承之中、那些羡艳的目光之中,所能见到的风韵了。
是最后一次风华了!见到这样的神情,桂令觉得背脊都爬上了冷汗,端着银盘的手也微微颤抖,他就是知道,不、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那是最后一次...
杨空将手伸向了银盘。

【十八】
「左从都令殿...冒昧打扰了。」
管家把客人请到内景室之后,悄悄的退走了,他的神色古怪,也不知道是担忧或者害怕,但似乎不愿多在此驻留。在寒冷的外廊上,张泽丹倚在柱子边坐着。
门只拉起了一半,金风虎虎吹进来,把纸门都震得价啦作响,从这儿望去,只看得到那惨白衣角,毫无污点的下裳和足袜,虽衣料厚重,手指也紧抓着手臂,有时候宽大的袖子仍被风追得翻飞起来。
「为什么要赶着来见我?」
「我仪容不整,没办法见客。」
小官却不像往常体贴人意,轻声道:「...您为凤郎殿服素了吗?」
「桂殿啊,行走宫中是最惧不能察言观色的!像这样的事,你比我清楚多了。」张泽丹没有转过身来,从这儿连侧脸也看不到,只听他道:「孟家说他不姓孟了、杨家说他是割舍出去的香火,无妻无子,官邸里的也要顾着现局,有着身份之差...即使忠心护主,还要为下一步路着想。」
「你说,我不服这个素,谁要来服、谁敢来服──」他的声音既干且哑,「──总不能无人送行于九泉之下。」
这会儿,桂令似乎也没能再说。
沉默一会,才道:「我从侍中官邸回来。」
「主上赐意,下仆丧七遣散,官邸待到来年再行肃空。」
张泽丹顿了一顿,冷淡道:「终究要易主的吧!那也没差几日。」他的语气刺耳,和平日相处大不相同,桂令当然听出来了,但也只是垂着眼,仍然语调平平,只道:「...您明知道这是规矩。」
「是,我是知道。」
这句话惹恼到他,张泽丹猛地转过身来,神情彷佛怒不可抑,桂令跪坐在景室的软毯上,腰挺得那么直,他抬起了眼睛,神态却像毅然不屈的与张泽丹相望,没有被吓着。也许桂令太平淡了,让张泽丹反而不能说什么,于是又吞回去了,只能恨恨的道:「──规矩,什么都是规矩。」
「官养百姓,公邸养官,近官又以宫城为重。泱泱大朝,凡有先例,以君王一己之意,官邸常空,京中常为荒冢,私立于公,威信何存?」桂令不紧不慢的说着,然而也没有嘲讽他的意思。「左从都令属书部,手下流通人事,于此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不只恨官邸的事!」
「那么,您也应当晓得,我不只说官邸的事。」
张泽丹苦极气闷。
「...昨日,是你领杨空至南门的。」
桂令似乎是恍神了,并不是犹疑。
「是。」
「为何突然授他斩首?」
「因为是最后一个冬望。」
「...果然,也只有不可言的...」
张泽丹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然而我连这样,都无法想象。」
桂令沉默了好一会,让人以为他一牵涉到朝廷秘事时,就不愿再多谈了,让人以为这少年是永远的守口如瓶。张泽丹本也没抱着从他那里探取消息的指望,但却听他喃喃道:「...因为郭家急了。」声音虽小,却足以让不远处的张泽丹听得到。
「郭家又能有什么牵扯...」
他正要问,却察觉到什么,因而顿了一顿。
「你是有意让我知道。」
「这不能说有意无意。宫里的人,尤其踏绳如我,更要战战兢兢...左从都令殿,您自己也说了。」
「我只是...一定得说。一定得说的。」
「是主上的意思吗?」
「不是。」桂令才刚否认,又不知为何,茫然的笑了一下:「也许是吧,我不晓得。但我来到此地,向您诉说此事,并非任何人所驱使。」
张泽丹点了点头,将手拢进惨淡的袖子里,他那随即隐没的手,似乎也在这样的颜色映照下显得苍白了。他似乎不畏寒冷,看起来皮细肉嫩的桂令似乎也不怕寒冷,在冷风灌入的风口直挺挺的坐着,就这样述说起来。
「...让凤郎殿入牢的,是郭家的朱砂令。」
他声音不大,但在风中仍清清楚楚。「这样的事不能张扬,也无法动用官人,以公务查办。光是朱砂令的事,就折腾了好些年,很少人知道,我跟在主上身边好长的时间了,主上才会信任我去这边帮忙。」
「朱砂令原本也没什么,但像先前那样,郭家与孟家之间...」
桂令说的时候,张泽丹一直没有插嘴。他听着这些从未听过的事,没有半句应话。先王时期的珠玉门世,本已被人遗忘,谁又晓得能够惹出事来──张泽丹就是不相信能够惹事的那一个。
君王之赏罚,虽有天规约束,但本多过于法理,他向来所知,然而却从未切身相关的;更且这又是先王时候的事了!虽然新君登基不过八年,然这八年,足够发生了许多事,更足够让百姓遗忘上一个玉座之王了。
他拧着眉,微微出了神,直到桂令的声音拉他回来:
「我知道您多所怪罪主上。」
「那是惶恐...」
虽是这么回答,张泽丹却不低头。
「您怪罪主上不救凤郎殿。」
张泽丹看着他,沉默片刻,才道:「这是潜越了!但请告诉我,主上做过什么?」
「主上是君王。」
桂令道:「君以君,臣以臣...」
这口气让他想到了杨空。
那口口声声君臣之义天规法理的傻子,已经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不会再看见那一张脸皱眉斥骂,不会听见那振振有词的辩论。从小到大的好友啊!外人所称的风雅之下,不知变通的少年似的执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张泽丹便觉得忧痛了起来。
「君臣、君臣。」他一字一字地道:「杨空却也是他的朋友。」
「──正因是朋友,主上做了他所能做。」少年此时微微垂下眼来,低声道:「您也是身在这宫中,您懂得。」
「不,我不懂。」纵使桂令移开了目光,张泽丹却还是穷追不放:「凡落下国印,便无可抵御。然那毕竟是先王时...主上也是堂堂君王。现在江山是主上的,现在玉座是主上的,现在国印掌握在主上手中,而不是已崩的先王。遗令旧事虽需遵从,只要人活着,总会对死的事物想出办法来。」
「若照先王牌令,他必得下牢,那也就罢。可就也在这里,不是全然无法改变的。」说到这里,张泽丹哽了一口气,他强压住那些,继续说下去了:「──照你所言,郭家只能让他下牢,只能要求让他受死。然而,却没有说...」
他似乎按捺不住什么,难过的皱着眉头,一直没有舒缓。终于话在心里、又哽到喉咙间,这几番辗转,一吐出来,就是切开了什么,在人前再无顾忌:
「却没有说,必须在天下人前──」
「验明正身、斩首示众!」
这句话如枯秋里的一声雷,让桂令猛地抬起了眼。
那还如此年轻的眼睛,却如深潭拨云、止水投石,一下子闪起了一片晃漾,如呼应响雷的平地之上,狂雨骤打。
然而张泽丹心绪激昂,直直的看向这里,桂令虽然肯与他对望了,也看得出受到撼动,然而,即使他说出如此的话来,那张脸上却非震惊或畏惧的神情,就只是一种撼动。
张泽丹一时竟被他的撼动所撼动。
两人相视,其实只有极短的时间,然而这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张泽丹已经明白了许多许多。他原本不擅长猜测他人心思,有时甚至会错看他人脸色;而在他面前的,又可说是宫中最得要圆滑的人之一。这样的他,虽然年长了桂令十岁,然要看破这七窍玲珑的心思,是从来没有的事。
可是,此刻似乎懂了。
最重要的是:张泽丹懂了,他们曾经想过一样的事。
桂令会明白他所想的,因为他自己也曾想过。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却让他心里百味交杂,难以说话了。
「那么,为什么...」
「您清楚宫牢吗?」
「纵使进进出出,然而您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吗?」桂令又低下头去了,虽然口气冷硬了起来,但张泽丹却不对他感到如此怨怼了,不知怎么说,也许感到他们也有相似的地方啊!他也为那人感到难过...
「只要得到铁符,前往探视虽有不便之处,然而您以为那就是刁难了吗?您被带领着,走入那深深地下七弯八拐的通道,才能在某个尽头见到凤郎殿。您亲眼见过火光照不见的深处漆黑不见五指,幽湿冷蔽,然而您以为那就是全部吗?您听说过宫牢严峻,然而您以为这铁栅石房、走不完的通道就是一切吗?」
「宫牢直隶于法部,已经超脱规道管辖了。您难道没听说,地狱十八层,供菩萨的地庙也是十八层?地下的宫牢只能三层,然而那十五层,您又以为是什么来了?不只刑具铁房,若法令发下,就是皮肉尽烂,也见不到阳光。之所以是天下最严苛所在,法令漏网难逃,层层如蛛丝,一道又一道的大法连扣,永远翻身无望!」
「地庙传承三朝,三朝积寒至深,这里的怨气连君王也无法承受啊!」桂令这是第一次,声音不自觉的提高起来:「就是菩萨进了庙,易进难出!」
这话语铿锵,张泽丹一时没说话。
「...主上何尝不是试尽了办法。」
「百业不能停废,百法不能抵触,此事无法张扬,也只能加倍的操劳了。纵使凤郎殿没有罪,让他入牢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国印。」
「您说主上是当今君王,然而就是当今君王,无法可公信,才更不能公然反这先王遗事。无理而逆祖,那是古今大过,天下人的眼睛都还没瞎、舌头都没被拔,您要主上成为后世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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