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想起了他们的少年时候。
少年时候,他们也是天天说到话,似乎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但确实是有所不同了。从前他们不用忧烦国事,东宫虽然也背负着满朝期待,但不用持国印面对奏折,而一个世家公子更只需要射箭驾驭、读书习礼。
他们虽然天天说到话,但说的话不同,那时候他们是像现在这样,开口十句之中,总有七句八句要牵连天下苍生的吗?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掌握权力。但是也没有顾忌。
也许权力...权力让人战战兢兢。
或者,不是权力,而是必然的成长?
当他们长大了,在这宫廷之中,便不可能像从前一般...
「你似乎在想什么。」
杨空这才抬起眼来,愕然了一会,磨蹭的指背也自唇上移开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所想,他总觉得有种失落。「只是些胡思乱想...不值得一提。」
主上温言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杨空彷佛想说什么,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开口。主上见他不想说,也没再催促了。
若是有别人在场,杨空是绝不会回话的,而说起话来也不会这样轻率,但两人从小相处惯了,这些都是早已习惯,就算即位之后,也不甚在意。
主上也安静一会,忽然若有所思的说了:「我觉得,事情总是做不完。」这话让他微微惊讶的抬起头来。「从我坐上这个位子开始,当然,不会有完的一天,但也没有一天稍减...」
「而且,有些东西是一年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你还记得天野的越眉树被折过了枝条,第二年就开不出相同颜色的花吗?」主上一边说着,一边撑着褟站起来,走到他旁边坐下,两人间只隔了一张玲珑桌。杨空先是直起了背脊,往门外看,但想当然隔着屏风和门,是什么人也看不到的。
「天野的越眉树,那是无法移植到京城来的。」
「我曾试过,那么一片美丽的白树,过了几天,便全部枯死。但他们教会了我一件事情,有些事情不能强求。」主上似乎略有感触:「你记得四年前的蛮乱吗?当怀化中卿攻下兰江草原,天野的越眉至少救了数百条人命。」
「那次的蛮乱...」
杨空回过头来,却看到主上正端过桌上的茶壶。他唤道:「主上?」主上按着壶盖,虽然没有冒出气来,但却能感受到那是热烫的,他一进来就专注于说话,竟没注意到这东西。
主上把茶杯推出来了,他微感到惭愧,这样的事竟没先做到。他要伸手接过茶壶的时候,却被主上推开。
「就我来吧。」主上平淡的说。
杨空睁大了眼睛。「主上,您不用作这种事...」与其说现在局限于礼节,倒不如说是惊讶,在他印象之中,从东宫时候,主上就一直是被伺候得好好的。虽不能说是娇生惯养,但就是无法想象。
「哎,所以我说。」主上也不知在念些什么,果真是提起袖子,亲自斟了两杯茶,动作虽嫌生硬了点,却没溅出什么茶水。「这是南方来的珍品,据闻是要三天三沏的。」
「是三天三沏。」主上似乎是见他疑惑,又说了一遍。「今天是首日,最为浓烈,至其后越为清浅...三日各有不同,但一日只得一壶,过了三天,这茶叶就再也没有味道了。」
「三日便尽了风华,也有他的滋味。」
「我知道你是笑我,有这么好兴致,还不如用在处理正事。」主上说笑起来,杨空似乎才略为宽了心:「不敢。」
主上将茶杯碰了碰唇,蹙眉道:「没想到放了这么一段时间,还是这样烫。」他先啜了一口,杨空才跟着端起杯子。茶入口之后,确是一股极浓烈的劲味,说不上来,但让人怀疑是酒而不是茶了。
「其实,你说的不错。」主上默了一会,悠然道:「我们是好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很久了,我怎么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见面,就非得要扯上朝务什么的。」
这也正是杨空方才所想到的,但他总不能把那些都说出来,有些事即使想到了,也是不能说的那样清楚。所以他只好道:「主上,您已是背负着天下大任的人了...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只是因为天下吗?」
「...也许是宫廷。」
杨空短暂的苦笑了一下:「您不该让我说出这种话的。」
「我明白。」主上笑了。「只是,我想到在这个地方,人人都必须笑。我们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唔。」
「人人都必须笑,他们又为了什么而笑?他们在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些就算我在春风宫的最高位,也无法体会得很清楚。我后来终于懂了,我想你进入朝廷这么久了,心中也有所感触。」
「那么高的玉座上,看不到百官的脸。那些脸面对我的时候,都是千篇一律的笑着,但他们不知道,当他们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他们的时候,只有我感受到了他们心里的声音。」
主上捧着茶杯,道:「我感受到了他们内心深处的话,无论是自私的、为民着想的、尽忠尽责的、甚或大逆不道的。」
「我很年轻就坐上了那个位子,而只要一坐上去,我知道我必须撑起朝廷...因为我坐在诸位先王的玉座上,我真正听到百官的声音。不是什么期许,在那里,那些声音,迫使我要担当这个责任。」
杨空安静听着。
「而有时候我想到,你也在那其中。」
「我想到你的声音也在那里头,也在透露出对治理国家这件事,你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主上顿了一顿,「对我来说,你当然和其它朝臣都不一样,但我没办法认出你来。你隐没在他们之中,而我也不可能去认出你在人群中的位置。」
「如果是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必要像现在隔着那样高的台阶,那么重的竹帘,还要揣测对方的心意。众人待我如履薄冰...小时候我总怨父亲太难以亲近,但现在我有点体会他的感受了。」
话锋忽然急转到他身上,主上没和他说过这些,他也没想过主上会去想这些。杨空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只能默不作声,但总算也是知道,他们十多年的交情,主上还是很惦记着的,这让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他说:「但能勤政爱民,是天下的福份。如果您觉得疲惫...」
「我并不觉得疲惫。」主上自嘲的说。「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只是唤了一声主上,主上喟然道:「杨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杨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是说了:「...主上是我很珍惜的朋友。」说罢,两人相对看着,忽然大笑了起来,都觉得少年时候的对话也没有这般腼腆。
主上又喝了一口茶,神态掩不住白日的操劳,但却是兴味盎然的,杨空自己觉得气氛正好,就不好意思请他尽早歇息了。
「杨空。」
「嗯。」
这样放松之后,他原本的顾忌也去了几分。
「我想起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是孟空。」
「您也还是东宫殿啊。」
「那时候在春风宫,没有朝政,想骑马打猎就去,也可以到城中走走...说得好像缅怀过去,有多么逍遥自在似的。」主上笑了起来,「不过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是不得闲的吗?上课那些暂且不说,皇子也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东宫的位置也不是稳稳当当的。」
杨空只是怔了一怔,他不是惊讶、害怕甚或不忍,他已经知道有些东西在宫廷中没有用处,只是如果没有主动提及,他是不会回想起来的。
毕竟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也还不懂得宫中的规矩。
「那么久的事了。」
「但是我不会忘记。」主上轻轻挪动了茶杯,「他们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连自己的兄弟都忘了...虽然我们总是明争暗斗。虽然,他们一个也不在我身边了。」
杨空不说话。
主上的母亲是永嘉王后,因而被立为东宫,但当时主上并不是最为年长、表现也不是最出众,众兄弟之中,他还记得每一位皇子的脸孔,他记得少年和孩子之间,被操纵的权力争斗。
在他所跟随的主上尚未登基之前,有些年幼的生命,在未明白争斗之前就已陨落。先王驾崩,主上年少即位,兄弟们的争斗仍然不止不休。
而到今日,当年的皇子若非远在他方,便是在比他方更远、一辈子都无法见到天光的他方。杨空这时想了起来,便觉得实在无法忘怀,即使那不是他的兄弟...但他亲身参与过这一场争斗。
他和他们的差别只在于激流之中,他恰巧攀住了不会被冲走的盘石而已。在感到惶恐的时候,至少他知道,在这宫中,他还有个依靠。
「连兄弟都会自相残杀,这就是宫廷。」
杨空端起茶杯,却没有凑近嘴边,他只是透过这个动作,以显得不刻意的看往那边。主上发觉了,但也没要紧,只道:「哎,别那样看我。虽然不会忘记,但真的是很久的事了。」
「说来也怪,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些时时刻刻被叮嘱的,在宫廷中却只有君臣做得完整。宫中不是窥见得天下之窗吗?」
「除了君臣有义,哪里还能强求什么呢?」
这话让杨空悚然一惊,但他不能接话。
即使有所认同、有所不认同,这种话也是万万不能接的。天下间能说这话的,也许只有玉座主人。良久,他才道:「您是累了。」
「我是累了。这些我平日是不会说的。」主上虽然笑了,但看得出是有些倦。「唔,这几天的事情的确特别烦人。...你是知我性子的,否则看着那些人,你又要我去向谁说。」
「至少我也伴了您十多年。」
「照这么说,难道你只伴这十多年吗?」
「君心难料,那可就不敢说了。」
主上也露了笑,道:「你又不是那三宫六院,还怕被打入冷宫不成?」杨空不愿让他再想不愉快的事情,便顺势扯开了话道:「主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后宫去吗?」
「是华贵妃那儿吧?她邀我去赏花。」主上回想起来,取笑道:「我记得你窘死了。没见过世面,一进后宫就战战兢兢的,等那领头的大宫女一出来,我看你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就差没叫她一声娘娘...」
「那时我还在想,这小子该不会换个地方,就变得不对劲了吧?春风宫也是宫女不少,就不见你脸红得跟虾子一样。不过现在好得多了,不是吗?」
「我又不是要您说这些。」杨空的脸有些红。「我是说那回,贵妃娘娘在亭中弹琴唱歌...亭外是假山流水,花开得极美。」
「是有这一回事。」
「我从小习音律,但直到那时才觉得,这是件非常好的事。」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因为我只能出入春风宫,我这才知道,不只是东宫殿,宫中还是有很好的人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话声变得轻又快,草草带过去了,然后接着:「所以我才爱好丝竹的。」
「你对音律确实是有很高的天分。而且,你也够风雅。」主上道:「若不是你够资格,只怕光是种了几株凤竹,还担当不起杨凤郎这个雅名。」
「那是众人抬爱了。」他笑了。
「春宴的时候,你那一首...不是博得文武百官叫好吗?」
「您连名字都记不得了,还能说好。」杨空道:「而且,我抢了歌伶乐师的分内事,不要说对他们过意不去,未免也不太象话...」他虽没有生气,但似乎从刚刚就没什么兴致说下去了。
主上看着杯里,那细玉的幽谷之中,只有一面平缓的水镜。主上忽道:「华贵妃被斩首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深得先王宠爱的华贵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就这样销声匿迹,美丽的宫殿也被收拾打扫,迎接新的主人入住。
虽然不管在宫中宫外,都说华贵妃侍宠而骄、惹怒君王,被打入冷宫,杨空不能进入冷宫,却也差人打听不到华贵妃的消息。宫里也有另一种谣传,说贵妃是被王令斩首了。
杨空垂着眼,眼帘颤动着,让人以为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但那只是一时过于激动罢了。他还是平静下来,应道:「本以为只是谣传...」
但现下经由主上亲自道来,便再也不是谣传了。
「不只是华贵妃,华中丞一家满门抄斩了。」
「...华氏一家?」杨空愕然,抬起头来。「不是华中丞殿自愿请辞,告老还乡去了吗?还是先王亲自派车马去护送的...」
「那些车马没将他们送回故乡。官吏们奉有谕令,在路途中,就将华氏一家在林里埋了,还得斩下华中丞的人头交差。」主上的手指磨蹭着光洁的杯缘。「华贵妃身份特殊,只好用打入冷宫这个理由,将她在宫里秘密的斩了。听说她不肯受白绫,不愿喝毒酒,原本是要按照惯例,推她入井。」
杨空想起后宫后院早已干涸的森森老井,那里树荫凉密,高墙厚瓦,似乎永远都照不见天光。虽然心知这儿说到的不是那一口,但也许不为了井里妃子的怨怼,他还是忍不住寒起来了。
「先王不忍,便命人斩首,不毁其发妆。」
但更让他感到发寒的,也许是主上淡漠的神情。似乎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发觉,主上和他不同的地方是早就划分清楚的,主上不会惦记着那一个午后,他们在亭子里,华贵妃的一颦一笑。
不,就算惦记了,那又如何呢?背负着一整个天下,他如何要求主上再去惦记曾有那样一个午后,他如何去要求一个君王...
君王就是法理。而法理当中,是不能有情的。
他隐约想起了那个幽暗的宫牢。
「先王仍对她爱怜,临刑之前,赐予华贵妃十二云装,玉镯一双。又命宫女替她梳上望仙九环髻,缀以宝玉钗。...先后在病榻上辞世,素衣散发,面容枯槁,华贵妃是走得雍容许多。」
虽是说起父母的事,主上仍平淡如同背诵诸王历史。对此杨空已经习惯,只是有时想起深宫里,君王、王后、子嗣之间,那疏离的亲子与兄弟之情,也就落寞了起来。
「...无论如何雍容华贵,终究还是死了。」
「我知道你与她亲切。所以,我没告诉你。」主上道:「这本来也就不能说。不过,都已经是往事了...」
杨空终于问道:「华贵妃她...」然后,便忍住不再说了。有些事情是不能问出口的,主上说了这些,聪明人都要当作不知道,更别提往下问去。不能得寸进尺。
「我不是很清楚。」
主上并没有不悦,只道:「华中丞背叛朝廷...我不太清楚,那时他们不让我知道太多。先王要秘密除去和他相关的人,华贵妃就是这样被斩首的。」
「她什么都没有做吗?」
「那应该只是华中丞的事。也许他有同伙,但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其实,他女儿所把持的权力可比他高得多了...」主上道:「华贵妃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背叛朝廷。」
「先王仍然对华贵妃爱怜...」他安静了一会。
「但她还是被斩首了。」
主上忽道:「你还记得我方才所说的话吗?」
杨空看着他。
「先王和华贵妃不只是夫妇。这宫中,没有真正的夫妇。」主上闭上眼睛一会儿,又颤颤的睁开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你懂了吗?在这宫中...」
接下来的话,便没再说了。
此刻杨空低下头去,自知执杯的手是稳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水面也微微的晃着。杯中的茶尽了一大半,透过背后的窗,照出了模糊不清的月亮来,月亮虽不清楚,却是白得发亮。
「难得今夜无雨...」主上似乎也知道他此刻看的是什么。顿了一顿,又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不,没什么。」他低声答道:
「什么也没有...」
【六】
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看得见的仍是一片幽暗,蒙蒙的像是有光,像是有光...然后才发现是下雨了。因为下雨,所以从这儿也听得见稀薄的水声,光也很微弱。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时节原本就是雨季。说起来,昨晚的天气才是好得不象话。不,那是昨晚吗?也只是梦中吧,夜风袭人,月色皎洁,映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