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窗外是一棵高而且浓密的梧桐,夏天的时候它藕荷色的花朵会撒在男生宿舍的门口,正所谓乱花渐入迷人眼,拂了一身还满,和从窗口偶尔会飞出的臭袜子是那么的不符,也正是我们大学的特色之一。而我的宿舍,便正对着梧桐的树冠。
我大学3年级的夏天很热,热到经常有人在楼道里裸奔以示抗议。我宿舍的门总被踹开,然后夏天就会骂骂咧咧地迈着方步走进来,手上拎着冰镇的啤酒和一饭盒炒花生米。他总是用因为握着啤酒而冰冷的手使劲拉扯发呆的我的脸颊,直到我一脚踩在他穿在人字拖中的脚趾上,乐此不疲。
"小非小非,魂兮归来了!"夏天在我耳边不停地聒噪,我总是有把昨天穿过的袜子塞进他嘴里的冲动,"小非,我带了啤酒来,来来来,陪哥哥喝两瓶,不要整天都挂着你那副木头脸了,跟个面瘫似的。"然后一双手就来蹂躏我的脸颊,不揉红了决不罢休。
"靠,你个孙子,揉起来没完啊!"我一巴掌扇在他太阳穴上,然后转过头去重新看着窗外的梧桐发呆,留给他一个巨深沉的背影。
"哎呀,小非你又扇我英俊无敌的脸,打人不打脸的你知不知道。"夏天捂着自己的脸一个人跟那怪叫,半晌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于是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搂住我的肩膀,咋咋呼呼地摇晃我,"小非,你一个人傻想什么呢?说出来哥哥也帮你想想。"
我眯缝着眼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最后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挑战自己智商的机会:"那好啊,夏天你给我算算1+1到底是等于3啊还是4啊?"说完我就从已经被自己坐热的床铺上站起来,一个人拉开门走出了宿舍。
整整10秒钟之后夏天的怒吼才透过宿舍薄薄的门板到达我的耳膜,而我的耳机成功的阻挡了声波的震颤,虽然最后我还是被顶着一张凶神恶刹的脸的夏天抓住了肩膀:"莫非离,大热天的你又要去哪里乱逛?跟你说,不许去网吧刷夜,你昨天晚上还发烧来的。"
我挥开他的手臂,退了一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妈的夏天我告诉你,以后我的事情你都少管,你以为你谁啊?甭他妈以为谁都稀罕你个孙子成天跟着。你他妈该滚哪滚哪去。"
夏天冷冷地看着我,任我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然后冷笑着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连声音都是被冰冻过的:"莫非离你又要把我甩开去那个酒吧是吧,你他妈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把我甩开之后都干什么去了,你不就去听他唱歌嘛。我告诉你,我还就孙子了,今天说什么你也不许去。"
我的怒吼突兀地被卡在半空中,除了瞪着面前的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于是我只好选择转身,撒丫子就跑。任夏天的篮球打得有多棒也不可能跑得过田径一级运动员的我,我这样想着狂奔出男生宿舍楼,头上可笑地挂着一朵梧桐花。
我推开"流纹岩"那木制而粗糙的门,相识的酒保小木冲我和平常一样友好地笑笑,然后冲吧台那里努了努嘴,示意我坐下,演出即将开始。我走到视角最好的位置坐下,从小木手里接过一杯后甲板,听他清爽的声音说:"就知道你今天一定会过来,这位子还是我特别替你留的,酒也早给你调好了。哎,你脸怎么这么红啊?不会是跑着过来的吧,几块钱车钱罢了,你省什么啊?"
"去你的,我这是锻炼身体懂不懂,不然不都瘦得跟你小子似的了。"我喝了口后甲板润了润嗓子,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多做纠缠,"不说这个了,夏至今天要唱什么啊?"
"谁知道他啊,每一次的演出都搞得神秘兮兮的。"小木冲着后台的方向抛了个白眼,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可爱,"不管他了啦,反正5分钟以后就会知 道了。要不要来点点心?今天我请客。"
夏至又一次没有按时开场,小木还没有说完话,他和他的乐队就从后台走了出来,我看着他的装束,还是禁不住低低地吹了声口哨,而酒吧里已经响起了可以掀掉屋顶的欢呼和尖叫。化妆品不仅对女人有魔力,对男人也一样。不过夏至挑染的金色头发总是让我想起杂毛狗之类的东西,虽然我不得不承认那和蓝色的隐形眼睛一样适合他。
夏至的声音很独特,除此以外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对他的音乐做什么样的评价,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让人为之疯狂的特质。因此他的歌唱从来都不是孤独的,不论他在哪里演唱,总是会有很多人沉浸在他的歌声中。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流纹岩"的独特魅力,夏至也不会在这里多做停留,。"莲花落"是他乐队的名字,让我觉得很矫情。
没有混音的乐曲,夏至的声音从低沉的呜咽到嘶哑的吼叫,还有单纯的鼓点、贝斯的私语,我混杂在尖叫的人群中,看周围扭动腰肢的男人和泪流满面的女人的表情,魔幻到恍惚的情形,这一切,只是因为夏至在唱歌。这个时候"流纹岩"引以为自豪的门被人粗鲁地踹开自然不会有人注意,除了我,因为那个冲进来的家伙是夏天。
我的手腕被夏天紧紧攥住,他手心的汗湿冷,气息急促,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失败了,只有任由着他把我向外拽。夏至的一曲"颠倒的圣经"正好唱完,他抬头就看见了我和夏天。
话筒被夏至重重扔到木制的地板上,惊醒了疯狂的人群,小木也往这个方向看过来,我益加卖力的在夏天手中挣扎,夏至更是直接从舞台上冲了下来,用力地拽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有一种自己很快就会被撕碎的感觉。夏天冷冷地瞪着夏至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把手松开。"
"凭什么?非离不过是到这里来听我唱歌,你凭什么不让他来?"夏至更用力地把我往他的方向带过去,发现我实在被拉扯得很痛就又撒开了手,"夏天你他妈给我把手放开,你没看见非离被拉得很疼吗?"
"不。"夏天冷淡地回答,直接踹开门就把我拉了出去。夏至紧跟着冲了出来,我看着他,有转过头去看了看夏天,最后还是一脚踩在夏天穿在人字拖中的脚趾上,并且一拳打在他胸口,趁他一时松了手跑回了夏至身边,夏天站在原地抱着胳膊,"莫非离,即使他上一次希望你守着他吸毒你也一样想呆在他身边是吧?好,你有种,以后你的事情我他妈就是再孙子我也不管了。"
我看着夏天离去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夏至却是拉起我的右手对着上面刚刚被夏天捏出的淤血轻轻地揉起来,我这才回过神来,把夏至又推回"流纹岩"里:"夏至,你给我好好回去唱歌,我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答应了你要听你唱歌,你总不会小气到只给我唱一首吧。"
夏至低着头走到舞台边上,然后回头看着我大声地说:"非离,上一次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求求你忘了吧。"他也不等我的回答,自己跳上舞台拾起了地上的话筒,用他冷冽好听的声音对着台下说:"下面的这首歌,是我昨天写给我最重要的朋友莫非离的,叫‘左岸天使'。非离你要好好的听。"全场的目光都扫过来,我尴尬的笑了笑。不习惯被瞩目的我远远的给了舞台上的夏至一个白眼。
我发誓,在夏至开口以前我真的没有想到那会是一首那样安静的歌,它的空灵在杂乱的酒吧里益加彰显。
"我拉着你的左手,一直往左走,往左走,虽然那里除了我和你,其它的一无所有。时间在老去,你终究还是你。甩开我的右手,你可以一直坚定的向右走,向右走,因为右边是在你手心里,几千年后,沉淀下来的温柔......看见的,熄灭了。出走的,留下了。握住的,张开手已不见了。"歌声渐渐的让酒吧里安静下来,夏至那么认真地唱啊唱,我突然明白,那一瞬间,他并不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唱歌。我用手捂住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一个小时的演出之后,夏至连妆都没有谢的直接从舞台上冲到我面前,一把拉起正咽下最后一口后甲板的我,高高兴兴地冲出了"流纹岩":"非离,我们出去吹吹风,好不好,好不好?"我傻傻地点了头。
在外面碰到所有的路口他都向左转,我们就这样放肆地在马路上奔跑,在擦过脸颊的风声中听到他模糊的呼喊:"非离,你说我们就这样一直向左跑,向左跑,最后会到达哪里?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去找好不好?"
半个小时以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可是我们停下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沉重的双腿,而是因为我们已经站在了路的尽头,我们面前是一条宽宽的河,天已经黑了下来,明亮而巨大的月亮横亘在半空当中。我蹲下来大口呼吸,夏至弯下腰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然后我们俩一起在河边的土地上坐了下来,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非离?"夏至试探性地叫了我一声,看我递过去的明亮眼神他自己又退缩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放到我的头发上摘下了一朵藕荷色的梧桐花,我想起那是我从宿舍中跑出来的时候掉到我头上的,只是没有想到经过我那么多次的剧烈运动,它竟还滞留在我的头发上,想了想自己刚刚一个多小时的滑稽模样我不禁笑出了声音。
那晚的月亮让我突然很想说话,所以我和夏至说:"夏至,有的时候我看着你唱歌,即使我听不到都会禁不住很感动。你知道吗?你和你的声音都有魔力,能够让我觉得你理解我的魔力。"我用手指指着他,又点点自己的胸口,看见他的瞳孔明显的收缩了一下,我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很感激你,每一次,你总是能够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心。"
夏至笑着用胳膊环过我的肩膀,把他挑染了金色头发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因为身高的差距,我尽量挺直了腰杆让他能够靠得舒服一些。他说话的时候我看不见他的表情:"非离,其实你喜欢夏天是不是?虽然你也会来听我唱歌,虽然我也尽我所能的去理解你,但是你从来都是和我很客气的说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夏天拥有一切,而我站在一边羡慕地看。"
我低头抓住夏至的头发,强硬地把他的都从我的肩膀上拉起来,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夏至,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错,我是喜欢夏天,但是就是因为我喜欢夏天,我才不会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拥有一切,因为至少他没有拥有你,他的同胞弟弟。"
夏至挥开我的手,抓住我的衣领问:"莫非离,你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我这张和夏天一模一样的脸,是不是你只会习惯他呆在你身边,是不是你只会注意谁会握住你的右手?莫非离,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全都不是我?"
我愣在原地大概3秒钟,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我一拳砸在他的胸口,恶狠狠地冲他大叫:"夏至,那你要我怎么办夏至!我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希望这种事情永远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难道我就连守护自己尊严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我只是想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这该死的大学生活,然后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城市,什么遗憾都没有。为什么偏偏你们要打碎我的生活,为什么你一定要说出来?你他妈混蛋!"
夏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头发散落在眼前,我盯着他颤抖的右手,等着他给不负责任的我一个意料之中的耳光。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只是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回家去吧,已经很晚了。我想在这里再多呆一会,就不送你回去了。你知道应该怎么回去吧,只要在我们来时所有的路口都右转就可以了,那不是你所习惯的吗?"
似乎不管面对的是夏天还是夏至,我的结局都只有撒丫子就跑,这一次在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听见了河边那种为夏至特有的崩溃似的叹息。我一直跑一直跑,茫然得没有注意方向,或许真像夏至所说的,向右走是我的习惯,所以这样的我竟然也能一路跑回了学校。冲进校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在临近宿舍楼的时候它果然发生了。
梧桐树下总是用来谈情说爱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在夜色中闪烁着诡异的红色光芒。夏天抬起头来冷冷地瞪着我,我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身上渗出了细密的一层冷汗,最后还是强作镇定地开了口:"那......那个夏天啊,学校里面不许抽烟......"
夏天猛地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地把烟头弹出去,红色的光点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的时间是沉默的,夏天把手插回裤兜,迈着和他平时一样激昂的大步独自一人走进了宿舍楼,没有回头,没有叹息也没有怒吼。在彻底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之后,我走到石头前无力地坐下来,数着一地雪白的烟头。捂上自己的眼睛,我苦笑了一下躺倒在已经被夏天捂热的石头上,眼泪突然涌出来,又马上干涸。
我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如何生活。所有我所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事情在我的大脑中冲撞出一阵闪亮的火花,带来灼烧的疼痛。我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
第二天我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教学楼下面的槐树下站了一个人,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昨天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我站在教学楼门口,无论如何也踏不出一步。夏至冲我招了招手,懒散地喊:"非离,过来啊,我们出去玩。"我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就踱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一直向树阴下停放的他的摩托车拽过去。我后脊一阵发凉,回头就看见夏天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正好抬头对上我的目光,而我的手腕还攥在夏至手里。
夏天又把头低了下去,匆匆向右拐弯不知要到哪里去。在夏天走出我的视野以后,夏至回过头来把一个头盔扣在我头上,对我的出神有些茫然,他用指关节扣了扣我的头盔:"你怎么了,看见美女了一直看到出神......"我终于回过神来,想起昨天夏天说"以后你的事情我他妈就是再孙子我也不管了"的时候终于有些释然。不光是夏天,我甚至也开始希望夏至同样脱离我的生活。
我们后来也只是去了一家酒吧,我想夏至的生活就是从一家酒吧到另一家酒吧,没完没了的反复。我只是没有想到,比头天他道过歉的还恶劣的事情又会再次发生。夏至细长的手指里夹着一根眼,通体白色的"Mild Seven"被酒吧晕染上淡金色的光芒,显得优雅而危险。
夏至张开嘴吐出一串整齐的烟圈,舒服地眯起了他漂亮的凤眼,我疑惑地看着他手里的烟,无法理解只是尼古丁的简单兴奋作用为什么能够让他显得如此舒服。夏至笑着看我,把他手里的烟递到我嘴边:"你盯着我的烟很久了噢......非离你从来没有抽过烟吧,要不要试试看?"
我试图推开他的手,总觉得抽烟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夏天和夏至都很喜欢这种被他们称为"男人必需品"的东西。夏至兴高采烈地把烟送进我嘴里,我只好浅浅地吸进一口浓烈的烟雾,它们只在我的口腔中停留了几秒钟就被我咳了出去,没有一点舒服的感觉,只是很呛,而且奇怪。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我才发现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我突然觉得恶心,只好冲到厕所去吐。任我对毒品再怎么不了解也会知道它们最早被放在香烟里,第一次吸毒的人大多会过敏,觉得恶心、反胃。我推开堵在门口想和我解释什么的夏至,从那个该死的酒吧里冲了出去。我依然感觉很恶心,但那并不是因为毒品,而是因为夏至的感情。如果是我,会不会这样对夏天?我的眼泪并没有漫出眼眶,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过去----羽扇豆籽
我有两个守护天使,他们一个站在我右边,一个站在我左边,现在都隐藏我记忆的深处,模糊得逐渐看不清楚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