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展亭微微一笑,跨过铜皮门槛走了进去,他很干脆地往亦裕面前一跪,道:"奴才叩见十七皇子。"
亦裕眼中含笑地看着他,陆傅峰则面带红色,不知是怒还是因为刚才那番话被陆展亭听到了,还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陆展亭已经嘻笑着转过身去,道:"上书房首领太监小陆子见过陆大人。"
陆傅峰见他一身太监蓝衣简直怒不可歇,但是碍于亦裕的颜面不便发作,只好起身告辞而去。
等他转身离开,陆展亭的神色才似乎有一些黯然。亦裕则悠闲地道:"狡兔死,走狗烹,如此心急,还是亲生儿子,真让人齿冷。"
陆展亭突然爬了起来,亦裕有一些吃惊地道:"你上哪儿去。"
"好歹也是上书房一首领太监,不熟悉一下以后的生存环境,怎么行?"陆展亭懒洋洋地笑道。
亦裕的瞳孔一收缩,但却微笑着点头笑道,说你去吧。
陆展亭内宫,后花院一统胡乱走动,他过去是御医,虽也进过内宫,但都是太监带路按着指定路线走动,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意。他行到一处海棠花众前,!洁俏丽的海棠正值花期,他俯身摘了一朵,放在鼻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
小同子与另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奔过来,两人手里分别提着一个食盒。
"陆公公!"小同子带着气喘,道:"今儿本来是您第一天上任,大伙儿凑了点钱给您接风,谁想都过了午时还不见您回,我只好跟着小禄子提着食盒到处找您。"
陆展亭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就在那处凉亭里摆下吧。"
小同子与小禄子应了一声,将食盒打开,取出四色果点,四道凉菜,四道热菜,又将酒壶拿出替他斟了一杯酒。陆展亭将酒杯拿过就是一口将酒饮尽,回味道:"好酒。"他提起筷子,拔了拔面前的一条鱼道:"这是葱烤鲫鱼吗?"
"正是!"小同子又斟了一杯酒笑道:"这鱼可是从阿尔木极草原上的天池水里弄来的,听说天池水是天山上雪水汇集而成,所以这鱼特别干净甜美,入口即化。"
陆展亭听了一笑,又将那杯酒喝了个一干二净,道:"想不到人生三大恨我今天全遇上了。"他笑着将手边白色的海棠一丢,道:"一恨海棠无香..."又用筷子敲着盘子道:"二恨鲫鱼多刺,三恨,三恨..."他没说完将小同子又斟好的酒饮尽,长叹道:"其实人生何止十大恨,我却在这边弄什么三大恨,真是矫情。"
小同子在一旁讪笑,隔了一阵子,见陆展亭眼神迷茫,自顾饮酒,便同小禄子使了个眼色,赶回去当值了。陆展亭摸索着想要再倒一杯,却被人压住了手,抬眼见是小禄子,便笑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你回去当值吧。"
小禄子环视了一下四周,俯在陆展亭的耳旁说道:"十皇子让我带个口信给陆大人,让陆大人千万振作,他一定想办法将陆大人搭救出去。"陆展亭眉间的那颗黑痔轻轻颤动了一下。
第三章
小禄子环视了一下四周,俯在陆展亭的耳旁说道:"十皇子让我带个口信给陆大人,让陆大人千万振作,他一定想办法将陆大人搭救出去。"陆展亭眉间的那颗黑痔轻轻颤动了一下。
"十皇子?"陆展亭薄薄的嘴唇一弯,笑道:"我似乎同他没什么交情。"
小禄子轻声道:"十皇子让小的转告大人,当年大人的救命之恩,他会铭记在心。"
陆展亭听了淡淡一笑,拍开小禄子的手,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回去告诉十皇子,替主子们分忧是奴才们的本份,他无需介怀,再说这里好吃好喝的,华屋锦衣,我乐不思蜀。"
"十皇子还说,无论大人信还是不信,他一定会还大人一个远树斜阳,策马平原的人生。"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陆展亭将酒喝干,长叹道:"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真是诱人。原来已是立夏了呢。"他一笑,拿起酒壶摇摇晃晃出了亭子,见小禄子还要上前,他回头制止,笑道:"在那儿都好,我只喜欢自由自在。"
他摆脱了小禄子一边饮酒,一边游览花园,酒喝多了,有点头晕目眩,尽随地找了一凉亭,往横阶上一躺,睡起了午觉。
不多时,远处有一行太监提着销金提炉,捧着香珠,拂尘等物走了过来,后面跟的却是一把曲柄金顶凤伞,伞下坐的是一位脸若银盘,柳眉似黛的女子,她五官虽然略嫌稚嫩,但神情却颇为庄重,眉目之间已经有威仪之态。
她听见四周似有轻酣声,不由皱眉,喊了一声停,转头问随侍侍女,道:"青儿,你可有听见有人打酣声?"
青儿游目四顾了一下,就见到陆展亭仰躺在小山坡的凉亭台阶上,睡得正香,失声道:"王妃,你看,这太监竟然御花园里头睡觉。"
侍卫们惊怒的上前踢醒陆展亭,喝道:"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将仍然睡眼朦胧的陆展亭拖到了驾前。
"看你的服饰,也是一首领太监,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陆展亭趴在地上,太监帽歪带在头上,轻笑了一声,一不小心打了一个酒嗝,道:"这位娘娘,老子有云,天地间万物皆为刍狗,奴才只是一不小心恢复了本性。"
青儿扑哧一笑,被那女子侧头轻责的看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笑。
"看来你也读了点书,难道不知孔孟礼仪之道吗?"
陆展亭这时的酒还没醒,依旧在那里信口开河,笑道:"娘娘,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虽然普照大地,却仍在天地之间。"
"难道你自比为狗,不觉得辱没了你读的那些圣贤书吗?"
"回娘娘,这古来圣贤才子读书人,没有不愿意把自己比做狗,第一个被比做狗的便是孔子,有人称他是丧家之犬,他还高兴地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唐朝诗圣杜甫也有: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的绝妙自比,再如宋代词人苏轼,也有几句如: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他越说越高兴,抬起了头眉飞色舞,却被那女子一声叹息打断,道:"陆展亭,好久不见。"
她这一声唤,倒是醒了陆展亭的几分酒气,他抬头细看,不由尴尬地道:"原来是姚家妹妹王妃,奴...奴才失礼了。"
那女子看了他那身服饰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回去吧!"
陆展亭面带羞色,低头站起,扶好帽子,一溜烟的跑了。
青儿小声笑道:"王妃,那小太监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娘娘你今天怎么轻易饶了他。娘娘您认识他,对吗?"
"你知不知道,以前坊间流传了一首词..."她轻吐朱唇,慢慢地念道:
"清秋承旭阳
碧水长天
灵犀蕉雨旧时仙
不怪飞丝轻入梦
醉了红颜
青山入重影
又怯春寒
烟锁浮云苍凉意。
金陵展亭今又是
轻许人间"
她笑道:"这一首词说得是当今四大才子,陈清秋,沈碧水,傅青山与陆展亭,这词前半节说的是陈清秋与沈碧水,一个文才亮如骄阳,一个细如碧水长天,虽然他们才思泉源的模样已成了过眼的仙境,但梦里常常能回想起,仍然醉人。下半节开头说的是傅青山,说他正是颠峰状态,可惜这位才子出身士家,写诗作文畏首畏尾,只敢在小情小趣上打转,写得东西每每愁云惨雾。"
青儿拍手笑道:"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这一定是在讲陆展亭了。
女子点了点道,笑着说:"这词最未二句说得便是陆展亭,却没有一字评价,只埋怨老天,怎么可以把陆展亭这样的人物,轻易地许给了人间。不落一字,占尽风流,你可以想象当年的陆展亭是多么的惊才绝,我又怎会不识。"
青儿不由悠然神往,但想起陆展亭身上的太监服,不由黯然,连连道:"可惜,可惜。"
那女子轻叹了一声,道:"确实可惜,一个大才子沦落至此,有的时候裕未免..."她似觉得不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太会作践人了。"
陆展亭一路小跑回了上书房,见小同子正在四处张望,见他来了,便喜道:"陆公公,小的刚当完值,正想着去寻你。"
"难道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吗?"陆展亭诧异地笑道。
小同子讪笑道:"要是陆公公您饿了,我让小厨房准备去。"
"原来不是请吃晚饭。"陆展亭笑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同子凑近了他,神秘地道:"公公,您放心,等下请您的,那比满汉全席都有价多了。"
陆展亭更位惊讶,但任由小同子拉着他的手而去。
第二章 陆公公
陆展亭进了一院子,他见那院子虽然不大,但却也是朱粉水磨墙,清一色的白石台矶,下面是西番虎皮草,亭院中还有半人高的假山,山下用大坛子养了几朵睡莲,倒也别致清雅不落俗套。陆展亭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同子在一旁舒了一口气,将他引到屋中。两人一推开屋门,里头倒是坐了一大帮子的人,有太监,有宫女,有商贾。
陆展亭一愣,那些人见他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齐声道:"奴才们见过陆公公。"
陆展亭连连摆手,道:"请起,请起。"
小同子分别介绍,道:"这位是上书房的御厨长洪公公(想起洪七公了@@),这位是上书房的宫女赫拉嬷嬷,这位是湖州茶叶商钱大人。"他每点到一位,那位便上前,满面堆笑着在陆展亭的面前放上一包事物。
那个清瘦的商人被点到,立刻上前双手奉上茶筒子,笑道:"小的对陆公公景仰已久,这是小人一点敬意。"
陆展亭笑道:"您是给我看相的么?"
小同子连忙道:"他是湖州的茶叶商。"
陆展亭含笑道:"就在前几天,我都还没想过会进了宫当了太监,你老早就已经知道我会是一个受人景仰的公公,眼光这么好,不去看相,却去种茶叶,岂不可惜?"
那瘦个商人极为尴尬,双手端着茶筒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陆展亭扑哧一笑,道:"我这个人就是爱开玩笑,你们以后要适应才好。"
众人立时舒了口气,纷纷道陆公公真是幽默。陆展亭接过茶筒子,瞄了一下茶叶,笑道:"陆羽曾经说过采茶不易过早,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茶以谷雨前五日所采的为最佳,最有精气神,茶芽中以紫者为上。浙西的茶当然是湖州茶最好,这茶看起来倒是上品。"
钱商人立即献媚道:"陆公公当真好眼力,果然是好眼力,这是湖州谷中的野生茶,是茶中的极贵,又名鸟儿嘴。"
"鸟儿嘴?"
"是,是,那是说此茶生长的地方是野外郊谷,常人难以到达,唯有这鸟儿才有福一品,所以叫鸟儿嘴。"
"有趣,有趣。"
"公公,此茶在市面上要卖到一两黄斤一两茶叶,可想此茶的金贵。"
"一两黄金一两茶叶?"陆展亭面露惊色。
瘦个商人颇为自得,谁知陆展亭掂了掂,叹息道:"这也有500两茶叶,若是500两黄金那多好。"他一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那个茶叶商人反应快,从怀中摸出银票,上前握住陆展亭的手,将银票塞过去,道:"真没想到,原来陆公公是如此爽快之人。"众从顿然恍悟,纷纷解囊。
事毕,陆展亭剥着花生壳笑眯眯地对小同子说道:"没想到当太监也能发财,这一天的收入竟比我几年的俸禄还多。"
小同子替他将茶倒上,笑道:"公公,这算啥,等公公有一天当了内宫首领大太监,哪才叫日进斗金。"
陆展亭歪在榻上,笑道:"看来我真是进了一行颇有前途行当..."他的眼有片刻朦胧,但还等不到小同子诧异,他已经抓起银票塞到怀里,又抓了一把花生摇晃着出了门。小同子跟着问:"公公这会儿去巡视吗?"
"干我最拿手的事。"陆展亭眯着眼笑道。
他先是一晃一摇地出了上书院的大门,往内医院里头去,还没进内医院的门,便见外头有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在假石上晒药草,回头一见笑嘻嘻的陆展亭,掉头就走。
"喂!"陆展亭拦住了他,好像没见别人一脸的厌恶,搭讪道:"总不过,内医院庭试在际了,你不好好的在家温书,还来这里打杂,不怕又不过?"其实那年轻人叫宗布郭,是一个前金人。他虽然是已是御用医士,但不知未何总过不了内医院的庭试,三年都只能在内医院打打杂。每日陆展亭见了他,就嘻笑着叫他总不过,所以宗布郭将陆展亭恨之入骨。
"我哪里像公公这么悠闲,内医院事多,走不开。"他将公公两字说得特别重,脸上一派幸灾乐祸解恨的表情。
陆展亭听了不答,继续剥着他的花生,宗布郭掉头没走两步,陆展亭突然大嚷道:"总不过,你掉了药方子了。"
宗布郭扭头一看,地下有一个纸团,刚想冷笑一声,但是眼神一动,将纸条捡起略略展开一看,连忙塞入怀中,再也不同陆展亭多话,匆匆走了。陆展亭在他背后轻轻一笑。
他就这么东散一张银票,西散一张银票,行到乾清宫门口,见一大太监死命地抽打一个小太监的嘴巴,他也不动声色,在一旁瞧了半天,突然开口问小同子,现在内侍太监是不是还有捐品级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就丢了几张银票给那小太监,让小同子立刻带了他去捐品级。
小同子一头雾水的带着那鼻青眼肿的小太监去交了钱回来,陆展亭笑道:"如今这小太监是乾清宫里带顶子太监了。"
小同子低声道:"这还不是呢,这要等上头的批示。"
陆展亭脸一沈道:"这准六品官是不是比正五品要大一点?"小同子犹豫着点了点头,陆展亭指着那大太监大喝道:"那还不跟我上前狠狠地打,重重地打!"
那大太监哭丧着脸,问为啥。陆展亭冷笑道:"不为啥,爷我今儿就是看你不顺眼!"小同子吓坏了,低声道:"陆公公,这大太监可是总领大太监的侄儿?"小太监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大太监见了不由得意,刚说了一句:陆公公,回头我给你引见我叔,咱都是自己人,就被陆展亭一巴掌打得不分东南西北摔打在地。然后,陆展亭上前一顿狠踩,冷笑道:"别叫小爷我再见你这阉渍货糟蹋人。"他揍完了人就拍拍衣裳扬长而去。
小同子见他边走边掏出银票,便苦笑道:"公公,这可是最后一张了。"
"那最后一张就赏你吧!"陆展亭把银票放小同子身上一丢,进了院门,爬上榻,拉过被子倒头就睡。可天刚一黑,他的门就被踢开,几个太监将陆展亭从床上拽了下来,连架带拖的拉到了上书房,丢在了亦裕面前。天已入夏,亦裕只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麻纱袍子,半倚在书桌前,在灯下看书。他仿佛没看到被丢在地上的陆展亭,隔了半晌才放下书,用手捻了一下灯芯,将灯调得更亮堂些,然后笑着问陆展亭,道:"陆公公今儿过得还行吗?"
陆展亭呵呵一笑,刚想爬起来,又被那个太监按地上。亦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手。陆展亭立即起了身,先扭动了一下脖子,才笑道:"回十七皇子话,今儿我整治了一下小人刚搬入的屋子,见了属下,聊了一点儿公事,下午看了点书,乏了刚想困一会儿,就被带来晋见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