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一天,他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因为留级才跟自己同班的徐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陌生的班级和陌生的同学。所以平时也不大能跟班上的同学玩得起来。他的朋友大多是社会上的那些小混混,
那个家伙,根本跟这个班级一点也不搭调嘛!
尹家凯趁机微微松懈了一下平时那种两臂平叠的规矩坐姿,自做主张地想。
"怎么可能会做?小子,这是重读了两年的人说的话吗?同样的课你不是都上过了吗?"
"林老师,如果我有听课的话就不会留级了。"
"......徐强,你如果能认真上课的话就不会留级了。"
"老师,不是我不想上课,你也知道一上课我就会打瞌睡的。不是我想要留级,是因为我脑子实在太笨了。"
自甘堕落的话,让讲台上的老师大摇其头,也让讲台下其他的学生都跟尹家凯一样找到机会松懈一下。大好的读书时光,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过去。
"班长,你看,那家伙又开始了呢?看那德行,装得一副跟老师关系特好的样子......"与尹家凯隔了一条通道的男孩将头稍微往下趴到桌子上,扭头悄悄跟他搭讪。
"......"不过只顾着重新昂头挺胸坐直了的尹家凯没有理他。
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的尹家凯那个时候非常高傲,所以对人向来都是冷冷淡淡的,但是小学生的心思都非常单纯,对学习好的人的崇拜心情,让尹家凯在学校里常常被别人套近乎,所以他并不缺朋友。
不过谁也不知道尹家凯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偶尔甚至连老师都要看他的脸色。
小城很小,周二下午的全校集会,没有什么太有意义的活动可做。于是通常是由校长或者是少先队辅导员做一些小学生不一定能听懂但多少能起到潜移默化作用的励志报告,也有先进值日生工作表彰。反正是什么主题能引起小孩子的心理反思便来什么。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教材,小学的教育工作者热情往往比中学或更高级别的来的高,做起报告来也更加语重心长,但是每周的例行公事,小孩子却也还是觉得直听得耳朵长了茧了去,于是趁着无聊瞅着空便将做会场的小天井整成一个菜市场,那况味跟欧巴桑开大会时打毛线的举动其实也异曲同工。
不过每当有XX同学在市里得了什么奖,举着奖品在全校同学面前显摆的时候,整个场地里便会顿时响彻了同龄人坦率的喧哗赞叹声。也许大家羡慕的并非是那一纸薄薄的奖状,而是对方手里看起来沉甸甸或金灿灿的奖品,但是至少会有一到两周时间,学习氛围会明显地变好。
所以学校也就对这样的"良性竞争"乐此不疲地推波助澜。恨不得就算参加社区灯谜活动奖到一盒纸巾也能拿来大肆宣扬。
于是,像尹家凯这样的学生便三不五时就被提拔到众人面前,以至于养成他至少表面上看着像是的,视名利如粪土的淡泊性格。
那天下午,当他被叫到名字上台去领奖的时候,说老实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得奖。
尹家凯的妈妈是那种因为婚姻上暂时貌似没有什么大风浪,所以变成生活意义即在人前显摆自己儿子的家庭主妇,所以只要有任何可以参加的比赛都不会让儿子错过。所以尹家凯参加的比赛多了开去,因而也同时造成弹性疲乏。
不过因为从小在那种被同学或者朋友的家长虎视耽耽的氛围下长大。尹家凯的个性也变得生硬而乖张。不过同样的,他也发现只要在人前保持一贯的优等生的形象,周围的人就会不断纵容自己。所以不知不觉地,尹家凯就成为那种在师长面前谦和有礼,在同龄人面前傲慢冷漠,在家人面前反复无常的性格。
他姐姐曾因为他的态度感到忍无可忍而与他吵架。结果却反而被一心护短的父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于是之后,尹家凯便更加我行我素。
站在学校小天井的主席台左斜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校长在一边唧唧呱呱地讲个不停,台下时而传来如雷的鼓掌声。像电视上古装连续剧里那些土匪山寨里的洒狗血大会。感觉是一场有些无聊的闹剧。
捧着手里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状,和刻着自己名字以及获奖年月日的镀金钢笔。尹家凯正在努力地回想这是什么比赛的场景。当他终于想到了大概是二个月之前那次区里的比赛的时候,他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小学里的竞争意识虽然强,但是所谓的嫉妒心却也并不至于大到什么地步。所以尽管尹家凯招摇到那种程度,大家的眼睛透露出的还是单纯羡慕的目光而已,尹家凯本人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因这种事情与谁结怨。
所以在回到座位直到解散,大家各自搬着凳子要回教室的人流中,被人拉住后领,对着后背重重地来了一拳头,那种仿佛当头一闷棍的沉痛钝感从脊背一直麻痹到脑袋里,让他差点没有当场晕死过去。
刚开始的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与旁边同学的意外冲撞而懵了一下,但马上便发现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回事的他立刻就回头寻找罪魁祸首。
但当他四下张望,与他视线对上的,却是左右疑惑不解的目光时,他只能暂时眯缝了眼睛压下了火气。
* * *
然后一直到傍晚回家,他都还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晚饭的时候,他照例又憋闷得吃到一半就摔了碗筷。
"家凯,怎么了,哪里不开心?肚子不舒服吗?"
母亲有些惶恐地跑过来收拾摔了一地的饭菜。一边担心地问着。
"那家伙在学校里人缘好得很,怎么可能有人敢给他气受啊?"
在一旁,对他的乖张行为看不过去的姐姐不冷不淡地碎嘴调侃。
"家珍,你话不要太多!" 母亲收拾到一半,抬头用力瞪了一眼女儿。
当地还是重男轻女的观念。女儿终究要嫁出去成为别人的,会帮着家里光耀门楣的到底是儿子。
所以母亲能帮着儿子的话,就尽量帮着,而在一边不出声旁观的一家之长也没有任何表态。他知道,每次家庭战争的结果都是女儿败出。当初家珍这个名字,是准备当成家中的珍宝一般来疼爱的,没想到接着出来的儿子太过优秀,吸引了母亲所有的目光。于是那样的名字也成了讽刺。他们家的人脾气都非常倔,女儿会心理不平衡也是自然。不过好在他儿子虽然性格非常暴躁,为小事就可以跟家里冷战个一两天,但是奇怪地却很少跟姐姐起冲突。常常是一边还彼此冷嘲热讽着,一边却跟着对方出去逛书店了。
倒是一向宠着他的母亲,却常常被目无尊长地视若无睹。
而现在,不管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维护他的正是母亲,尹家凯却偏偏朝着对他没好气的姐姐开了口。
"就是不知道是谁才会不爽,今天在学校,莫名其妙就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拳。"
"我说凯子,你也太不会做人了,一定是你在学校摆臭脸给人家看了吧?"
尹家珍轻轻地皱了皱眉。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十三岁的尹家凯完全听不懂姐姐说的那些要怎么做人的话。他有时觉得十六岁的尹家珍想法很成熟,虽然自己也常常故意伪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是两人之间有时还是有代沟,不过倒是因此,他对这个向来对自己有些微敌意的家姐,有着一份莫名的信赖感。
"那阿凯,被打的地方要不要紧?"
说话的是父亲。
"啊对哦,家凯,要不要紧?要去医院看看吗?"
后知后觉的母亲这才紧张地倾身过来,将手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几擦,叫着"家凯,是哪里被打了?"然后就要翻对方的衬衫来看。结果被儿子厌恶地拍开手。
"没事啦!"
对于母亲的举动,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感到懊恼。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敏感的年龄,死也不要在人前示弱。尤其是被母亲碰触到身体的关心更是感到厌烦。
但是完全没发现这一点的母亲的执拗,让他终于忍不住地爆发。
"够了吧?我说没事就是没事!"粗暴地丢下这么一句,尹家凯转身便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到了晚上,伤处便开始痛得厉害,一直到辗转反侧地也睡不过去。
觉得奇怪的尹家珍不由得出声询问,过了很久才见弟弟不甘不愿地说是肩膀痛。
打开灯被要求脱衣服查看,起先还害臊着不让看,但是在姐姐凶恶地骂着"不让看拉倒,痛死你活该。"而勉强妥协。微微拉下领口,却发现了一大片可疑的乌青。
"哇,你还说没事!?"尹家珍一把拉下他的领子,于是看到弟弟的背部,从左边的肩膀一直蔓延到下面的肩胛骨,已经黑紫了一大圈。尹家凯的皮肤原本就白皙,这一圈伤痕于是看起来便更为触目惊心。
"凯子,我说你到底被揍了几拳啊?对方是黑社会吗?"
看着姐姐咋舌的表情,尹家凯有些嗫嚅地道,"没......就一拳。"
原本以为不过至多一个红印而已,但是他没料到现在过了大半天,淤处自然是发散了出来。看起来便颇为吓人。
阻止尹家珍大呼小叫,只愿意凑合着涂抹些跌打损伤的药就好。
不过姐姐拿药的时候总要经过父母房间,于是一下子便被惊动了。
尤其是母亲,一看到宝贝儿子伤成这样,立马就跟家里办丧事一样哭开了。
父亲硬是将他带到路口诊所连夜敲开赤脚医生的门。
而叉着腰站在诊所门口,尹家凯的母亲指天骂地的,也足足闹腾了大半夜。
事后,尹家凯倒是不觉得伤处因为这样好了多少。
他只是觉得丢大了脸。
地方小,这事情一准早就上上下下传遍了吧。
--这次的脸还真是丢得比天还高,比水还深啊!
尹家凯厌恶地想着,几乎就想跷掉第二天的课。
但是他到底是老师同学眼中的优秀生。所以也只能不当鸵鸟,而是硬着头皮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不过大出意外的是,倒是没有一个人拿这件事来笑话他什么。
平时P丁点大的事也能拿来八卦老半天的小学生,这会儿竟然一点动静也没。着实奇怪地紧。
不会吧?难道是我平时人缘太好的缘故......
尹家凯越想就越是那个惊疑不定。
然后,总算到了下午最后一堂课也顺利结束。
刚好也没有值日,于是尹家凯便决定马上收拾东西快点走人。
眼看提心吊胆的一整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要过去了。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有个高个子的男生挡在了他的桌子前面。
来了......
尹家凯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然后看到了徐强的脸。
这个人,学校里的反面人物。倒也不算胡天胡地到哪里去,会友爱同学会巴结老师,但同样会出口成脏或者随便干架。那吊儿郎当的德行,自己也倒是注意过挺久,那是因为据说在校内,此人和自己同样大名鼎鼎。
而尹家凯觉得,有时候这家伙看起来那一份嚣张却是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光是看脑袋的话,却是自己极为不屑的低智商类型。
要说不靠理性生活的笨蛋应该说的就是那些搞艺术的。
可偏偏看那家伙成天没事身上跟把梳子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到恨不得能整朵花戴戴的样子,就知道他极度缺少美的感受力。
至于唱歌,上个月全班表演大合唱排练的时候他听过,声音不算难听,但一唱起来,能把天上飞过的几只乌鸦弄昏死过去,所以痛定思痛后班主任在比赛当天硬是准了他回家歇着。
那么跳舞......就他老兄那熊样- -|||||,算了还是省省吧。
最后,套一句尹家凯他妈妈的话,这样的孩子没前途,长大后就一混吃等死的垃圾。
而现在,尹家凯正面无表情地等着这只垃圾对自己冷嘲热讽出口。
"班长是不?"
那人冲自己咧嘴一笑。
尹家凯不动声色。
"我徐强。"对方一脸高深莫测地继续笑着,开始自我介绍。
尹家凯继续不动声色。
"班长,其实,我想跟你说......"
到底想说什么?尹家凯不耐烦地想拔腿逃跑了。
"我想跟你说,我今天开始崇拜你了~"
"= =......"他在说什么?这个学校崇拜他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他又不稀罕别人的崇拜。一两句崇拜又不能当饭吃--没劲!
"其实,那个,昨天啊......昨天在后面揍你一拳的就是我。"眼前的人那表情眼神虽然有些游移,不过倒不太像是来道歉的,示威的成份倒还多些。
"什么?......"尹家凯暗暗捏紧了拳头。
怪不得今天没人敢笑话自己......
这家伙刚转进来的时候,因为插手管一个校外的小混混勒索同学的事情,一拳头把那已经十七岁的混混打得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从而在学校树立了"一拳强"的名号,这事情当时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想到昨天,自己竟然就是被他打了。
而现在,面对当事人,他却孬种地只敢怒不敢言。
垃圾管垃圾,但块头大拳头硬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一个强人。如果是古装剧的那个年代,这厮长大后大侠做不了,闹座小山盘踞一下倒是绝对有那个资本的。
而现在他个山大王同学正朝自己笑得一脸奸邪。
"对不住啦,因为看你这人好像都没什么表情的,所以忍不住就想看看你火起来跳脚会是啥模样?"
尹家凯很想说你很想看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一脚当着你这颗脑袋踹过去火给你看。
但是他到底是个优等生,在人前还是要保持点风度。再说,他对徐强这个人的性格还吃不准,看他现在嘻嘻哈哈的,但是保不定下一秒钟跟昨天一样一拳头过来,他可能就真的要顶不住挂了,到那时候才真叫面子丢到北戴河去了。
于是他凝着脸,微微转开头,"那关你什么事?"
"哎呀,别生气嘛,我给你道歉还不成?"尹家凯心里冷哼一声,道歉谁不会?光道歉顶个屁用,于是他收了东西便要走人。
"喂!"只见原本被自己丢在身后的徐强三两步赶了上来,将胳膊在自己肩膀上一绕。
好痛!压到伤处了。
但是尹家凯只是皱了皱眉,也不出声。
然后便听见了徐强跟自己套近乎的声音飘了过来。
"妈的,老子是佩服你啊!我没见过像你这么酷的小学生,所以敬你是条汉子!"他讲话的口吻就像个占山为王的恶霸,八成是电视里学的,而对此尹家凯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班长大人,以后爷爷我罩你,保管方圆几里内,连条狗都不敢欺负你。"
* * *
"家凯,今天我打电话去你学校了。你们校长接的,有查出来那是谁干的吗?"
刚踏进家门,尹家凯就听见自家母亲在那里嚷嚷。自己住的这条街上那时有安装电话的不到三户人家,所以母亲一直以此炫耀个不停。平时其实也挺抠的一个主妇,但是抓了机会便提起电话打来打去。尹家凯读的小学离自己家走路也不要5分钟,他妈却偏要打电话。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查的出来?"
耸耸肩膀,尹家凯没有理会母亲,径直往自己卧室走去。
"怎么可能让我的宝贝儿子就这样白白被人欺负了去,一定要查,赶明儿我再打一个电话过去......"
母亲的话被隔绝在门外,跟平常不同,他今天没有一进门就拿出练习本做家庭作业,反而一把将书包丢在地上,重重地将自己抛到床上。
趴了一下后又翻个身看天花板。
然后,一个大大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多亏还跟他住一个房间的姐姐今年已经上初中一年级,晚上要晚自习所以现在还没回家,否则看到一向一副少年老成脸的弟弟露出这样的笑容,一定会以为他被妖怪附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