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比起前三年,又算得什么?
真还要谢谢贺老爷冒大不韪让我识字断文,没他的教诲,我哪会懂得要做听话的玩物,哪能活到今天?
是的,贺家待我不薄。可我做贺七却也是该得的。我已尽了我的本分。
按上肩膊处的旧创,曾几何时,这里被烙上红红的"贺"字。是老太爷恩典,夸我俊俏,没把字烙在脸上。
如今皮肉都被削了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
拔营起程了,要去大都。
仰望苍天,是天怜我么?给我涅盤再生的机会。
我只愿能好好地做个清白人,做名红鹰兵,杀光举世的恶贼凶枭,一洗前仇旧恨。
3
东梁到大都,快马只需一个白天,虽说会骑马,但幽禁了三年的千吉毕竟体弱,骑在马上一阵紧赶,早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可硬是撑着没吐出来,只一张小脸惨白到吓死人。
"撑不下去就别逞强,英帅可要咱们好好照顾你!"秀正在后头不冷不热地说着。
跟在后头的一庭用马鞭柄猛敲秀正脑壳:"怎么你连你家英帅的话都不听了?"
"哎哟!"秀正吃痛,"我不正照顾着的嘛?"
千吉死死咬住牙,郎秀正一路上不知说了多少遍要替英帅好好照顾他,真的么?
身体在马上颠得难受,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到了大都黑旗营部,大概也是承了英亢那句吉言,千吉被优待地分到单独的营帐。
他也没什么好整理,趁大伙都忙着,偷偷跑到没人处大吐特吐一番,才觉得舒服了些。举袖拭汗,一股秽物的酸臭味扑鼻而来,他性喜整洁,以前在盗窟是没法子,这会儿可一定要快快洗澡才行。
黑旗兵士多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虽有青鹰红鹰上下之分,到了私下里却胡闹惯了的,这会儿一众人就趁着晚饭前的一刻在营部的温泉池里泡着,年轻的更玩起水来。
千吉拿着衣服,远远站着,不敢下水。
身上的咬痕还没褪尽......人那么多,都是大个子......
"咦,这不是新来的红鹰兵么,是不是姓贺?"身后传来几个黑旗兵士的话音。
"怎么站着不下去啊?"
"长得像个大姑娘,害臊呢!"
"哥哥帮你一把!"
嘻笑声中,几个大个子硬是连拉带扯将千吉推到了水池里,猝不及防掉进温水的千吉好不狼狈,还没顾上抹掉一脸的水,池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动手脱他的衣服:"哥哥们帮你洗澡喽!"
"不要!"
手触到身上,千吉顿时惶恐起来,知道周围的人是善意玩笑也没用,知道他们是和他这个新战友表示亲热也没用,他就是害怕得直发抖,拼命挣扎起来,只差没失控尖叫。
玩闹着的兵士也觉到不对劲了,都放开手,任由池子里的小个头连滚带爬上了岸。
脸脸相觑:"这小子咋了?那么别扭。"
离了池子的千吉也清醒过来,顿时不好意思,他可是要做个最好的红鹰兵,第一次就跟同袍搞僵怎么行?
"我,我......"嗫嚅半天,总算鼓起勇气,"各位大哥,小弟得罪了!"头也不敢抬,鞠了一躬撒腿就跑。
"嘿!别跑啊小子,你衣服还湿着呢!"
"这谁啊?怪有趣的!"
......
躲到营帐的千吉喘着粗气,歇下来才觉得寒气逼人,忙换下湿衣服。心说,等到身上咬痕褪了,再去洗吧。只是这惧怕别人触碰的毛病不知怎么才能去了。
却不想想,这是多年非人生活留下的阴影,要克服可得花些时候了。
入夜,疲累已极的千吉早早睡下。
三更时分,一条隐约可见的黑影在红鹰兵营区起落,最后落在千吉的单人营帐外,黑衣人身形异常高大,风尘仆仆,似是赶了长路而来。可站定后,却好大一会不见动静。
是谁能避开黑旗军铁卫轻松潜入?功夫这般高却为什么做贼似的站在红鹰兵帐前?且为何到了目的地,还迟迟不动?
半晌,黑衣人猛一握拳,潜入帐内。
入眼处,榻上的小小人儿显是睡得不好,身体不断轻微颤动,饱满的额上全是冷汗,眉头紧皱,嘴里更发出低吟。
黑衣人紧抿双唇,坐到榻上,伸出大掌轻轻拭去千吉的冷汗,更想抚平双眉间的愁纹。
却不料,千吉警醒之极,汗还没擦尽,人已经惊醒。
"谁!"声音抖成一片,"别过来!别过来!"
黑暗中,千吉吓得直直缩到床角。
黑衣人显是有些后悔,张了张嘴,又闭住。
千吉蜷成一团,迷茫大眼圆瞪,却似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连连低语:"不怕,我在黑旗营部,我逃出来了,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在做梦......"
本还想一走了之的黑衣人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小家伙抱在怀里。
是怎么的折磨,小家伙落得这般堪怜。
大掌轻抚纤弱的背脊,瘦得连脊柱都能一节节摸出来。抱在怀里,轻得没有份量一样。
娘的!二十三匪!
被抱住的千吉惊惶得直要叫出来,嘴刚张开,就被黑衣人的大嘴牢牢覆上。
不但是嘴,还有舌头,在薄薄嫰唇上流连忘返。
千吉被铁臂箍得丝毫不能动弹,他虽历经人事,可亲吻确是少而又少,一时间反倒清醒过来。
那唇的温度,好烫,就像那个人修长黝黑的手指......
唇分,黑衣人的脸映入眼帘。
"英、英亢?"
千吉伸手触向嘴唇,竟真的是他?
黑鹰神英亢深夜入他营帐,还亲了他,是真的......唇上还有余热,他竟然叫他"英亢",怎么能叫首领的名字,可他怎么会......他还抱着他,离得好近,身上好热......
接吻了......
第一次。
脑子里一团乱。
却没发现,他被人抱着,并未惊惶,也不颤抖。
"我是英亢,别怕。"英亢搂得更紧,心里突然热热鼓鼓的,开口就说,"小贺,英亢欢喜你。"
说出来,英亢自己也诧异,却又觉得畅快。
这不是欢喜是什么,明明交代了一庭和秀正好好照顾他,明明已经往北赶了五六百里路,明明燕平有要事处理......却怎么都宁不下心来,离得越远,反而想得更多,那个长得像白鹤的少年。
什么吸引了他,他也说不明白,或许只是那个眼神,或许是那缕甜甜的血,反正只想快快把握住这只小鹤。
他是想了就做的人,到傍晚的时候,立时下了决定,调转马头直奔大都。
这不是欢喜是什么。
欢喜了,便要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即使是个小鬼。看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英亢沉沉地有点得意地笑起来。
竟是这么个小鬼,令得堂堂黑鹰神魂不守舍。
欢喜?
千吉怎么也料不到会听到这个词,会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这个词。
欢喜?欢喜他?他有什么好?他只不过......
心口被什么压得又疼又甜,一时间什么也想不了,只下意识紧紧抱住对方铁铸般的身躯。
英亢更开心,小家伙是回应他呢!
"我会再呆些时日,不过这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暂且谁都不要告诉。好么?"
小头颅在怀中猛点。
暂且不告诉?那今后还要告诉别人?
别人会不会......
毕竟还是少年,虽是吃过无数苦头,可平生头一次有人跟他表白,且是这么个大大有本领的英雄人物,千吉觉得幸运得都不像自己了,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你身体太单薄......"英亢一路上早就想好,"就算练红鹰兵的功夫,也是事倍功半,我先教给你套内功,好好培元固气才是正理。不过练好了先别显露,英族武功是不传之秘,好么?"
英族的武功谁会不想学?
学了武功便不再被欺负。
头不迭地点。
又是"啵"一下亲在小家伙脸颊上,英亢也是高兴,像是心突然被填满了。
小鬼高兴,比自己高兴还高兴。
"乖,好晚了,睡吧,我在这儿就不做噩梦了,嗯?"
千吉迷迷糊糊点头,悠悠乎乎睡去,醒来都还觉得是做了梦。
白天秀正开他玩笑,一庭温言相询,都心不在焉,过得恍恍惚惚。直到晚上,英亢再次出现,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啄吻他的脸,他才能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英亢果然教他武功,还大费真元给他疏通了经脉,并承诺以后教他贺家的武功,令他重振贺氏声威。
他每天过来,千吉每天都不再做噩梦。从没睡得这么安稳香甜。
忽忽间,十多天过去。
临走,英亢虽没流露什么,心里却是不舍得紧,只燕平的事情再不能拖。
"小贺,小贺,我从没这么迷过一个人。"他凑在千吉的耳边低低地说着,然后等着看小家伙的耳根由白变粉直至通红。
真的着迷。
短短十几日,白天,他隐在暗处看着小家伙慢慢融入红鹰兵众;晚上,匆匆相聚两个时辰,教习武功还来不及,都没能说上什么体己话。
时间虽短,他却完全明白,命里的克星算是到了。
最后的夜晚,他留下随身匕首给千吉:"见匕如见人。"
果然,那张嫩白小脸又透出红晕,接过匕首珍而重之地贴身放好。
圆圆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却也不懂说些情话,但只这样便逗得英亢想多留几天。
怕硬不下心离开,连再吻一下都不敢,英亢咬牙头也不回投入黑夜。留下个幸福得不知所谓的贺千吉,呆坐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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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做了贺千吉便是不同。
他走了。
我坐了半晚,腿有些麻。手伸到怀里轻轻抚摸那柄匕首,心止不住地狂跳。
我在学天下数一数二的英族的武功,我,我被英亢喜欢。
我,我还是幸运的不是么?
重生。
别的真的没力气想了。
过往,没力气想了。
只想好好练功夫,好好做红鹰兵......
等他,等他回来。
4
也许是因为正在长身体,千吉大半年里竟拔高了半尺有余,虽还及不上英亢的高度,可和秀正站在一起已毫不逊色。
秀正为此抱怨连连:"你说说看,这小子天天吃几个饭囊就还真长了个子。嘿,早知道当初我也疯吃他一年半载,怕不比你都高啦!"
听得耳朵生茧的一庭只得苦笑,摇头不语。
"你笑什么?老实说,你是不是也使了这招才会比我高......"
自诩天下第二的秀正(第一当然是他的英帅)向来对自己的个子最不满意,偏偏瘦小得被他看不起的千吉一忽儿就长得和他同样高,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红鹰二十七报到!"
气乎乎的秀正大声嚷道:"进来吧!"随之恶狠狠地瞪向掀帘而入的俊逸少年。
黑旗军的红鹰兵向以编号互称,千吉便是二十七号。
这时的他全无当日的憔悴惨白,虽然肤色仍是醒目的白,却泛着红润。幽黑的双眸中也添了明亮的光彩,连带嘴角都微微上翘。
他一掀甲衣,单膝跪地禀道:"郎将,红鹰兵十四名想出营采购。"
"哼,想出去玩吧?!"秀正没好气地说,"英帅不日即要南归,有闲便好好操练!"
千吉闻言,望向好说话的一庭,盼着他能说项一二。
一庭轻咳一声,刚想开口,秀正虎眼朝他一瞪:"你两个眉来眼去的当我瞎了么,就你会做好人?"说完,站起大大伸了个懒腰,"嘿!郎将我今天带小子们逛大都!就劳烦一庭留守了。"
十四个身着便装的红鹰兵哭丧着脸随秀正同游大都。什么和什么嘛!早知道都不用上街了。郎将的脾气最古怪,脸色变得比天都快,跟着他虽然能吃香喝辣,运气好还能遇见个把俏妞,可一旦挨起整,动辄就是禁足一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十九号红鹰兵桓福--就是当日推千吉下水池的大个子之一,偷偷抱怨千吉:"小子你本事恁地大,愣把这尊大佛给请了来!"
老六平西冠索性提议:"二十七,好歹郎将教过你两天骑射,今次就代哥哥们陪陪他,下回请你上杏花楼喝酒!"
千吉在红鹰兵中年纪最小,虽然刚来时羞怯得紧,可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能体谅,再说他长得俊性子又随和,如今早成了众兵士的好老弟。这回老兵哥哥求他,即算知道秀正难伺候,也还得一力应承下来。
"嘀嘀咕咕罗嗦什么!"一马当先的秀正沉声喝道。
桓福马上应道:"正说上哪儿玩的事。"
秀正粗眉一挑,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却板着脸:"大老爷们却似小娘儿般叽里咕噜,老子烦都被烦死,二十七你留下,其他都给我滚,明日卯时在南门会合。"
众人一听,心中狂喜,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意,忽碌碌走得一干二净。
秀正回头盯着唯一剩下的千吉:"你是不是也想滚?"
千吉摇头。
"哼!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今儿个郎将带你去见识见识!"
秀正带千吉去见识的是大都最有名的妓院"来凤轩"。不似一般的风月场所,来凤轩布置得颇为雅致。
秀正看着千吉忽闪着大眼东瞅西瞅,悄悄凑过去问:"小子,还没跟女人干过罢!"
千吉一愣,不自在起来。
"出来这么多回,桓福那色鬼都没带你开过荤?"秀正猛眨眼睛,颇有打抱不平的味道。
千吉忙摇头,一张俊脸更是涨得通红。
"喔!我晓得了,那帮龟卵子定是瞧你长得俊,怕你在娘儿面前抢了他们风头,连逛窑子都不敢捎上你!"说完秀正再也忍不住,旁若无人地捧腹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得紧......放心!今次我定让你好好开个荤!"
千吉惶急摆手:"郎将,不是--唉,不用--"
"不用个鸟!男儿汉大丈夫,又不是阉人软蛋,怕什么?"秀正停住笑佯作怒态,惹得千吉不敢再吭声,可一忽儿他又更夸张地笑开:"哇哈哈哈--你小子比一庭更一庭,可别学他那假正经,坐怀不乱......哈哈哈--"
经过的人莫不瞧这行径放肆的大汉和一旁手足无措的俊逸少年。来凤轩在大都颇具声名,进出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常人怎会如此大胆。
正这时,内轩迎出个仙子般的美女,眉目如画,清丽出尘,袅袅婷婷间停在秀正身前。只瞧她轻掠额前刘海,含羞带怯地朝秀正望去。
秀正停下狂笑,痴痴和美人对望,千吉暗道这定是郎将的相好,略略往后退去。岂知一忽儿间已是河山变色,大美人杏目圆睁,秀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指直点到秀正的鼻头,破口大骂:"郎秀正,你这死没良心的还没臭死烂死在阴沟粪渠里,还敢到贞贞这里欺负人么?"全然的一副泼妇做派,与她先前的气质判若两人。
"郎秀正"三字一出,周围聚起的人群中一片"嗡嗡",黑旗双鹰,古斯国谁人不知?不想竟在这风月场所得窥真面目。
千吉还在为自称贞贞的美妇担心,秀正竟像做错事的孩童般涎着脸道:"贞贞你别气,都是我不好,我本该烂死臭死,只舍不得贞贞,才敢活着来见。"
于是又一片"嗡嗡"声,英雄难过美人关,鼎鼎大名的郎将秀正原也早拜在来凤轩香贞贞裙下!
来凤轩老板娘香贞贞收回她的玉指,变戏法似的又回复到娇怯美人的扮相,慢声细语道:"诸位见笑了,今次--"只见她低垂臻首粉脸含春,"今次贞贞见到这前世的冤家,怠慢不周处诸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