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一日无此君————lyrelion

作者:lyrelion  录入:11-29

我忙道:"公主千金之身..."
"千金难换情半分..."公主幽幽一叹,"五叔,怎地伤得这般重?"
我支吾几句,搪塞过去,她亦不提,只垂泪道:"子敬亦是不大好,真是兄弟同心麽?"
"子敬他...究竟怎麽了?"
公主摇摇头:"太医也查不出来,只说没几日好活,他却混不在意,药也不吃,整日里抚琴演歌。"
我轻叹一声:"公主莫要伤心,查不出,也或是一时不好,隔几日自愈。"
公主望我一眼,方道:"五叔,本是一家人,新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我一皱眉,里外话都已说尽,叫我何言,只得笑道:"公主请讲。"
"谢娘她说的...可是真的?"公主微微拭目,透过衣襟望我。
我咳嗽一声方道:"二嫂对公主说了甚麽?"
新安一愣:"自是...自是你与献之..."
"我与献之手足兄弟,公主以为有甚麽?"我斜她一眼,镇定威仪,孰知锦被下,双手冰凉。
"谢娘曾言,她是极中意五叔的,五叔可知?"公主吸口气,强自一笑。
我摇首道:"公主真叫人捉摸不定,谢娘...二嫂她怎会与你说这些?"
公主面上一红:"因我,曾误会她..."
恍然大悟。
世皆言谢家女,王家子。这王家子,自是献之。也难怪公主起疑。遂安慰道:"公主莫要多心,献之是直爽人,若有甚麽,不会隐瞒,公主莫要听信流言耳。"
"流言?流言自流之,我只想做个明白人罢了。"新安望我一眼,话里有话。
"公主有甚麽不明白呢?"我微微展眉,"况且,问我,只怕不妥。"
"谢娘告知,郗娘绝非自愿退婚。"公主溜我一眼,我自不答,面无表情,她叹气又道,"我却是欢欢喜喜作嫁娘,谁知竟是如此?"
我暗叹一声,无非制横笼络,哪儿寻真情。
公主轻道:"本以为谢娘与献之两厢情切,若真是如此,我甘退之,孰知,孰知..."她突地盯我,厉声道,"我怎知你王室一门,竟是...藏污纳垢之所!"
我浅浅一笑:"王家若是藏污纳垢之所,那公主当这天下为何?"
公主脸色一变:"是了,唯王与马共天下!我竟忘了,你王家都是些能人!"
我摇首叹道:"公主啊,王家都是心怀天下之辈。"
新安颓然坐下,两手颤颤:"你可知为何子敬久无子嗣?"
我一皱眉,不便开口。z
她横我一眼,唇角带讽:"原以为他思念前妻,不肯与我同房,后又以为他心中渴慕谢娘。孰知,他心中爱慕的,竟是个男子!"
我猛地一怔,抬眼望她。y
公主理理裙角:"好了,你该知晓我要说甚麽了吧?"
我垂下头来,朗声一笑:"子猷不知。子猷不知公主问了谢娘甚麽,子猷不知谢娘答了甚麽,子猷不知为何公主要问谢娘,子猷不知谢娘为何要答公主。子猷,亦不懂告知我这五叔公主家事,所谓何事!"
公主一愣,方掩口笑道:"不愧是子猷,于此等境地尚能反击。"
"反击?"我呵呵一笑,"公主说笑了。"b
"子猷啊子猷,你为他做得那麽多,他都不晓得,你可后悔?"
"公主玩笑麽?子猷不懂。"g
"哼,你不敢告诉他,他也知道!他恨你入骨,你可晓得?"新安望我恨道。
我摇首轻笑:"公主醉了,子猷累了。"
公主不想我下逐客令,臊得双腮飞红:"这,这可是我家..."
我挣扎起身,披衣系带,不发一言。行至门口,她才颤声道:"你,你去何处?"
"想走麽?"拉开房门,却是献之出声。
我一皱眉头,进退维谷。
献之进的屋来,冲新安冷道:"五哥身子不好,你又冲他说甚麽?"
我忙拉住:"子敬!公主不过是关心..."
"关心?关心到你受不了,要走?"他冷道。
"我来了一日,也见着你了,再不归家,内子心忧。"我望眼献之,并不多言。
他却恼了:"见我?你见了谢娘,见了桓温,见了桓伊,见了一大堆,最后才见我!"
我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却浑然不觉,拉住我道:"我娶妻,你不来;我独撑王家,你不来;我苦撑朝政,你不来;你眼里只有你的竹子,你眼里只有你的酒坛子!现在我快死了,你看了一眼就走,我王献之真这麽下贱麽?"
我还未答话,新安怒不可遏立起身来:"你们,你们!!"
我正要言语,献之却抢过去:"我尽忠为国,一言一行,没哪儿对不起朝廷的,就是你,我亦是尊你敬你,你还想如何?"
新安面如死灰:"你终是忍不住了麽,好,我倒要看你能如何!"言罢拂袖而去。
我正要拦,却被献之一把拉住:"别理她。"
我急道:"好歹是公主,怎能这般..."
他眯起眼来:"五哥从来都是处变不惊,怎地乱了阵脚?"
我一愣,他却一拉吾手:"五哥,我们许久不曾畅饮,你来了,今日且留下,可好?"
我心中一痛:"你不是病了麽?怎地这般精神爽利。"
他神色一黯:"五哥以为我骗你?"猛地扯开衣襟,身上却有血色斑点,看得我胆战心惊。
"这是,这是..."
他缓缓道:"五哥,误会多年,权且罢了,我时日无多,你可愿陪我?"
时日无多,你我当如何?岁月流转,日自升,月自降,花自开,雪自化。
受了这些年,何苦毁在最后。
我轻道:"子敬,容我最后唤你一声子敬,你与公主,和解了吧。五哥终是兄弟,不是妻子,与你相扶相携的,终是她。"
献之愣在那里,只颤颤道:"五哥,你又要走了麽?"
本已举步,闻得此言,又一顿:"目竹则为见吾,不曾走,何来‘又'?"
举步出门,徒落泪两行,化愁肠。
屋外,雪愈大,竟不留痕。
如我未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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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小院,竹林下,雪厚之。
轻踩之,沙沙声。仰头视之,雪落无声,不免心内惆怅。
若是落雨,至细,亦有微声。唯独扬雪,至大,亦无声。
就似情,至大,亦无声。
忽闻墙外有声,静听则是卜卦算命。不由一笑,雪止天晴,术士亦要自谋。却是那人行至墙边,不再行前,只高声呼喝。
心内一动,亲自迎出,得见一术人,双目微闭,口中云:"心有情,当断难舍,自有天助。"
由是一躬:"如何助?"
术人云:"生则不等,死亦同亦。"
我一笑:"吾已知命不久矣。"
术人言:"非是君,君记挂者亦是。"
我大惊:"小弟他..."
术人道:"若君不嫌,可为一卜。"
迎入府中,术人问了生辰,自口中念念有词,稍顷,方叹息道:"不可强求。"
我颤声道:"不可逆转乎?"
沉默良久,我亦心冷。
术人云:"人命应终,而有生人乐代者,则死者可生。"
我曰:"吾才位不如弟,请以余年代之。"
术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余,得以足亡者耳。今君与弟算俱尽,何代也!"
我心头一痛,竟不能言,眼内一番青白,却提不起半分力道。重得只想睡去,只愿睡去,所以一切,如大梦初醒,再活一生。

大梦初醒,再活一生。
睁眼时,雪后初阳,一片茫茫。
起身着衣,嗅得新梅含香,凝冰傲霜,洁色嫣然,娇立有情。远处竹林雪掩,透出一抹碧色,似有还无,爽利之极。
束发挽髻,着上一袭白衫,背后伤处隐隐生疼。
不由一愣,立在廊下,这景致,这风韵,何时见过。
身后轻响,内子亦醒,口里轻道:"昨夜睡得不好,怎的这般早就起了?"
略想了想:"似是很长一梦,醒来偏不记得了。"
"只怕不是好梦。"内子替我披上皮裘,"眉头紧颦,全身颤颤,却叫不醒,唤不应,似有垂泪,眼睛现下还是肿的。"
不由一笑:"是麽?倒叫你挂心了。"
内子轻笑一声:"昨夜熬下的新笋嫩粥,尝尝可好。"
自背上旧疾复发,我难得食之,不过今日...点头道:"好。"
内子含笑点头,自有丫头去取。我取过铜镜一观,眼角,竟真是肿的。
梦里,曾如何麽?竟不记得了...

侍儿轻道:"五公子,昨儿桓公子有信来。"
微一皱眉:"怎地现下才说,还不拿来?"
内子轻道:"昨儿你醉了,何苦发作下人?"
我接过信来,并不答话,亦不拆开。信笺上书几个大字。
子猷亲启。
子猷是我,我亦唤作徽之,王徽之。
方欲启,却又停住。
梅花隐,故人行;梅花现,故人颜;梅花香,断人肠。
垂下头来,腰际挂块竹形玉佩。
叹口气,扬手将信放入香炉。
内子嘴唇一动,却一言不发、

细粥刚喝一口,下人报老宅来人。
我倒一愣。因着桓温之事,与父亲已成默契。我不至祖宅,他亦不管我行事,这才得来辞官阴山、逍遥几年。除去父亲与谢家叔父忌辰,我少见家人,自是免得见着尴尬。可这时节家里来人,莫非有变?
来人才进门,我又愣了:"王伯...?"
王伯满身风尘之色,一袭丧服,见我即拜下号哭出声:"五公子!小公子,小公子他--"
我一皱眉头,由是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
一说出口,自觉不对。波澜不惊,平淡无波。
内子望我一眼,颇有话说,却只点头道:"同往吧。"
我换过丧服,本该乘船,不知怎地,望那船夫一眼,竟不愿上船,便索舆来奔丧。
一路眼眶干涩,心里淡然。毫无泪意。
颠簸至祖宅,人人哀哭,个个垂泪,我却昂首而入,毫无泪意。
正欲上香,却闻得窃窃私语。
"那是王子猷?"
"自是。"
"他言‘未知生,焉知死',今日他小弟死了,看他如何?"
"那是小子士族对军人轻慢之语,所谓‘中朝名士',还不是清谈误国。"
"就是,做官不问官事,表面上学阮籍作步兵校尉,实质则大相径庭!阮公为避祸而不为,子猷却为不为而不为,为避责而不问事,虽有隽言遮羞,却难逃脱恶名。"
"放达风流,却流于放荡,无用于朝廷,空费钱粮。追步先贤却仅得皮毛,真是‘画虎不成终类犬'!"
内子脸色惨白,我自一握她手,缓步驱前。
阮籍诗曰:"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
安陵,龙阳,绝世之冠。我王家二子,芝兰玉树。虽不曾宿昔同衾裳,却已携手等欢爱,这些个凡夫俗子,几人能懂?
况我子猷不需人懂!
今日来看子敬,与旁人何干。
新安公主哭红了眼,见我只勉强垂首,我忙回礼。
谢娘亦是泪痕满面,不能自持,二哥轻言安抚,却被她狠狠一瞪。见是我来,只唤得一句"五叔",撑不住,晕过去。
子敬,你素好琴,久已不见,五哥为你奏一曲,可好?
径入坐于灵床上,取子敬琴弹。
凤尾琴,纤尘不染,我缓缓调音,慢慢抚弦。久之,弦既不调。叹息再拨,难以成调。由是几次三番,终是不成。
一阵暗苦,气急攻心,怒而掷地,口里痛呼:"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恸绝良久,背上刺痛,似有温热透出,栽倒于满座宾客惊异目光中。

"醒了,可要水?"
我连连咳嗽,忙的掩口。
一方锦帕。
我失笑:"谢娘,前次那方还不曾还回。"
"前次?"
哦,梦罢了。
那些爱恨过往,那些刻骨铭心,那些离奇诡异,几分真,几分假,留予史家评判吧。我,王子猷,不过天地间一微尘。
内子轻道:"今年不吉啊,院里竹子,竟然开花了。"
我轻笑道:"竹子开花,命不久矣。我性爱竹,它竟通了灵性,知我不起,特来殉。"
谢娘红了眼圈:"五叔,莫要轻言生死,王家,经不起了。"
经不起的,又岂是王家,这江山,这社稷,红尘渺渺,经得起甚麽?
呕出口血来,缓缓闭目。
竹已死,心已灭。
何可一日无此君?何可一日无此君。
子敬,慢些行,我来了。
如是梦,且不醒吧。

王徽之,晉人,生於成康年間,字子猷,羲之子,弟王獻之,一門三傑,文章為世人所推崇,俱善書畫。性卓荦不羁,为大司马桓温参军,蓬首散带,不综府事。又为车骑桓冲骑兵参军,冲问:"卿署何曹?"对曰:"似是马曹。"又问:"管几马?"曰:"不知马,何由知数!"又问:"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尝从冲行,值暴雨,徽之因下马排入车中,谓曰:"公岂得独擅一车!"冲尝谓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当相料理。"徽之初不酬答,直高视,以手版柱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
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叹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雅性放诞,好声色,尝夜与弟献之共读《高士传赞》,献之赏井丹高洁,徽之曰:"未若长卿慢世也。"其傲达若此。时人皆钦其才而秽其行。
后为黄门侍郎,弃官东归,与献之俱病笃,时有术人云:"人命应终,而有生人乐代者,则死者可生。"徽之谓曰:"吾才位不如弟,请以余年代之。"术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余,得以足亡者耳。今君与弟算俱尽,何代也!"未几,献之卒,徽之奔丧不哭,直上灵床坐,取献之琴弹之,久而不调,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因顿绝。先有背疾,遂溃裂,月余亦卒。
--《晋书》卷八十列传第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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