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在一起————the6thseason

1
李墨改完试卷，起身想去喝水，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又坐了下来。
他揉揉自己的额头，想起今天还只吃了一小块饼干，难怪撑不住。
抓起手机看了看，原来已经下午五点了。
这款红色的诺基亚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买的，用了快四年。买的时候已经是旧款，何况现在。和同事们那些功能齐全、色彩艳丽、个头小巧的名牌手机比起来，这块"砖头"确实是有些寒骖了。
李墨也想过要不要换一款，可是看看自己的存款，再看看那些高档手机的价位，还是算了。
总之，也并不是不能用：键盘还很好，能发短信，接收信号也还好，只是电板有些不好用了。
他自我反省着：过两天换一块电板就可以了，不要太奢侈。
有些胃疼，他随手抓了一包饼干，往嘴里胡乱塞了两片，起身去冲牛奶。
老毛病了，一直没有在意，没想到两个月前突然爆发了。
不停地呕吐，一吃东西吐得更厉害。
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吐出胆汁的情况，但是这次似乎更加严重，连水也不能喝了，迫不得已去看了医生。
还暗暗想着是不是得了胃癌，可看来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当那个年轻的医生一脸严肃地跟他说，需要制定一个三年到十年计划来修复他"千疮百孔"的胃时，他差点没有当场笑出声来。
在劝说他住院无效之后，年轻医生铁青着脸、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最少最少，每天要喝一杯牛奶！"
虽然觉得很无聊，他还是点了点头。当然，点头并不代表答应。
但是心里隐隐有些感动，看得出来这医生并不像那些以宰人为职业目标的"屠夫"--他挺真诚。
不过，这种真诚很快也会被现实磨成粉末吧？
李墨有些无谓的想着，没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露出的笑容。

喝了两口热牛奶，觉得舒服了很多。
他决定休息一下再登分，这次307班考得实在很不错呢。

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是容易想起烦心事。
前两天爸爸打电话来了，声泪俱下，说是已经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让他赶紧寄钱回去，言辞中对于他每个月还要寄钱给妈妈十分不满。
"你妈明明自己有退休工资，还要你的钱？！你要自己吃好一点，打扮得象样一点，才能交个女朋友。你不要不长心眼，要交一个家庭条件好一点的！"
李墨淡然地听着："好的，爸爸。要给你寄多少呢？"
"三百块就可以了。爸爸也不想要你的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要不然也不会跟你拉下这张老脸，谁能想到这把年纪会下岗，想找工作也没人要了。......"
这样的电话一个月大约有三四次。
明明知道爸爸拿了钱大都送上牌桌了，李墨却感到自己无法开口拒绝。
已经不知道沟通了多少次，一开始在自己面前还收敛一些，但自从自己在外地工作以后，一说起他打牌的事情来就开始号啕大哭、寻死觅活，只差没有就地打滚。
看着小时侯憧憬的偶像变成为了上牌桌而不顾一切、几乎无赖的男人，李墨觉得很茫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算了，他还有几年好活呢？能让他高兴一点就好了，只当在还债。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庆幸的是，爸爸目前要求的，还没有超出自己的工资范围。
李墨一声不吭地苛刻着自己，过起比学生时代更加艰苦的生活：
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大餐，甚至没有交新朋友、也没有谈恋爱。
他十分清楚，交朋友、谈恋爱，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也就是所谓的"奢侈品"，他消费不起。
备课组长常老师每天都习惯性地问："李墨啊，你存那么多钱，是为了给老婆买一栋‘黄金屋'吧？！"
李墨听得出来，这是嘲讽，可他能反驳些什么？他只好装傻，一笑了之。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三年多，李墨早已经很习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却觉得有些焦躁。
也许是缺钙吧，他恍恍惚惚地想，可是暗暗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发了一回呆，他挠了挠头发，开始登分了。
2
总以为天黑永远不会来到，就这样放松了心情的时候，天就黑了。

把存折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确实，只有两千一百六十七元三角七。
李墨抿抿嘴唇，闭上了眼睛，颓然倒在了床上。
怎么办？
原以为生活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他忘记了，生活中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
或者说，他忘记了这样的意外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这种小蚂蚁的身上。
总以为爸爸虽然好赌，但至少还有自控能力，谁知道却会突然接到那种电话--借了高利贷，对方已经紧逼，不还钱就要他生不如死。
高利贷、黑社会......
总认为是电影里才有的名词，现在却闯入了自己平凡的生活，砸碎了原有的宁静。
李墨懊恼地翻了个身，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早该想到的，自己为什么这么蠢！
如果爸爸还有自控能力，家里又怎么可能落到这样一穷二白的悲惨境地？！
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理智，爸爸都不会跟高利贷借钱的--李墨原本一直这样相信着。
但最终事实却证明：那个人已经成为他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了。
那故做镇静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不过墨墨你也不要太担心，爸爸还是很有分寸的！我又没有借多少！很容易还的，只有七八万嘛！爸爸随便都能借得到的！"
......又不比以前风光的时候，现在还有谁会借钱给你？说这种逞强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最后受尽折磨的人还不是我吗？！
强烈的情绪在体内膨胀，他随手抓起一本书，往墙上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书在墙上反弹了一下之后，又无力地坠落下来，最后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李墨虚弱地侧躺在床上，把自己整个蜷缩了起来，卷成了一个虾米。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本书。
微不足道的反抗能有什么用呢？最后只能是坠落、坠落，直到人生的谷底......
......八万......要怎么办？！......
这样卑微而痛苦的生命，如果能够放弃......那有多好......


3
天已经黑了，不可以躲起来哭哦！要不然，就连星星都看不到了......


李墨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理由是父亲病了，病得很重。
重点中学的麻烦事不少，为了这七天的假，他在大雨中跑了四个小时，签了数不清的字：备课组长、年级组长、教务科长、年级校长、......
常老师的脸色虽然不好看，最后到底还是在请假条上签了字。
年级组长谭老师签完字之后，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不知道为什么，这轻轻的一拍让他的眼泪突如其来地奔涌出来。
常老师的神色不由柔和了，有些不知所措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搁在两手间转着：
"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想开点......有什么事开口说，组里帮你想办法！......我爸爸去世之前......"
这个一向刻薄的男人突然豪爽起来，然而话讲到一半却哽咽了，镜片上泛起雾气。
李墨忽然觉得，自己能够呼吸到一些空气了：
也许，是自己太悲观，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抱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李墨跌跌撞撞地冲回了家，在头脑都还一片混乱的时候，就拽着父亲跑到了借高利贷的地方、本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国际大厦。
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弟"在问清楚他们的来意后，去里屋请示了"老大"，结果 "老大"让父亲在外面等，只让他进去"谈"。
全身僵硬地挪进了房间，看到房里只有一个男人，他应该就是"老大"了。

"老大"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不像外面那些小混混一样满头黄发，也没有动作夸张地嚼着槟榔。
男人大约三十岁上下；个子高大、眉目清朗、身材壮硕，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整洁的白衬衣，结实修长的双腿裹在深蓝色牛仔裤里，银白蓝三色相间的运动鞋很漂亮；贴身又看起来很舒服的衣服，虽然不知道是些什么牌子，但看得出一定是价格不斐--合身的衣服总是很贵，李墨至少还知道这一点--他自己的衣服就总是比他本人要大了一号，但确实很便宜。
男人大剌剌靠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延伸着四肢，狭长的眼睛似闭非闭、睨视着他这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李墨有些嫉妒他的怡然自在，于是暗暗在心里把对方比喻成一只不怀好意的捕鸟蛛--花纹斑斓、居心险恶。

李墨窥视着男人的同时，对方也用细致到让人难堪的眼光审视着他。
似乎有形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别开视线，可移开目光就代表着示弱，意味着自己将任人宰割。
他告诉自己坚强一些，只管把面前的人当成冬瓜或是番茄或者是几乎每天都吃的蛋炒饭吧！怎样都好，总之绝对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尽量不流露出慌张的神色、他直视着"老大"，虽说这时心脏仍然不受意识控制地狂跳着。
"那么，你是来替李学良还钱的？"一阵难耐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墨根本不敢开口说：其实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迟疑了会，他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你和李学良是什么关系？"对方似乎有些疑惑。
"这和还钱有关系吗？"李墨困惑地问，"难道必须由本人还？"
男人似乎是被李墨丰富的想象力逗乐了："当然不。只是我个人比较好奇而已。毕竟，你们看上去没什么相象的地方。"
尽管感到有些不快，但对方说的确实是事实：长期沉迷于牌桌之上的父亲，看上去形容枯槁、颜色灰败，背也有些驼了；而李墨虽然并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却处处透露着青年人特有的鲜活气息。
"他是我爸爸。......我和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像。"虽然后面这句其实没必要说，但确实是实话。如今一蹶不振地李学良也曾经是意气风发的俊秀青年。因此李墨有时也很担心，拥有这种血统的自己老了以后是不是也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哦，听说过，你是在当老师吧。"对方似乎调查得很清楚。
不知道诡异的对话还要持续多久，他觉得自己无法好好回答，于是又简单地点了点头。
"李老师，你很穷吧？"虽然是问句，却没有丝毫的犹疑。
似乎刻意强调着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李老师"三个字被咬得特别重，让李墨有种被枪打中、不能动弹的感觉。
他咽了一下莫须有的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干："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们接不接受分期付款？"这是他苦思之后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男人就像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一样，愣了一会，然后从身体深处爆发出一串低沉的笑声：
"你的提议很......恩......很有创意，也许以后我们会试试看。但是现在，我想，我们大概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么一件‘小事情'上。"
李墨觉得自己的脸孔有些僵硬，果然，被拒绝了......
他咬咬牙："可是，我一时之间确实没有办法弄到八万，即使杀了我们我也拿不出，那你们的钱岂不是打了水漂？但是，如果你能稍稍有耐性一些......我并不是那种会赖帐的人，一定、我一定会付清的。"
男人眯起眼睛看着李墨："李老师，"他似乎觉得好笑一般低头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我想，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是很清楚......"他抬起头来，"人的身体、哪怕只是新鲜的尸体，也挺值钱的。"
不错，即使孤陋寡闻如他，也听说过器官买卖，这是一门高利润的生意，并不亚于贩毒。
似乎唯一的生机也断绝了。
他觉得眼前发黑。为了八万的负债，就得死吗？！
虽然他一直没觉得活着有什么乐趣，但也决不想以这种方式死！
"你以为我们不敢报警吗？高利贷是违法的。"
对他突如其来的反抗，男人似乎感到奇怪："你以为、报警有用？！"
......是！敢做这一行，当然有关系！我真是傻了！李墨有些恼怒地想着。怎样都不行，你们这些人就这么喜欢杀人吗？！
他觉得头疼欲裂，有些站不稳，只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埋头苦思。
......也许，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他抬起头，语气坚定，"一个肾，够吗？"
"找个医生来，你们应该能找到吧？我给你们一个肾。"
男人像是刚刚才发现他似的、睁开眼睛凝视他："为什么？"
"......他是我爸......活的总比死的好。"
男人不再慵懒地半躺在椅子里，他像只刚睡醒的豹子一般伸展开修长的身体、走到李墨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只沉默了十秒，却仿佛过了十年。
"......勾销。"
李墨瞪着男人，有听没有懂："什么？"
男人伸出手来，李墨吓得往后缩了缩，以为会挨打。
但男人只是不知所谓地摸了摸他的头，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你是第一个没有求饶、也没有逃跑的人。"他笑了，"我叫石健。"
4
缘分，是莫名其妙的。


一个月前，石健决定要成为朋友，莫名其妙的划去了欠债。
那之后，两人大约每周都会见面；有时候两次，有时候一次。
这是石健单方面的决定，尽管如此，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有了交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李墨弄不明白，为什么石健一定要到他这里来。
每次来了，不过是吃两顿饭，在宿舍里挤一晚，第二天又行色匆匆赶回去。
睡的是木板床，还得两个人挤；吃的也不过是李墨自己做的家常菜色。
即使受到这种"虐待"，他倒也没有开口抱怨，而且让人头疼的是，他居然还是每周"千辛万苦"地照来不误。
李墨因此一直怀疑他有被虐狂，但没敢真开口问。
到底是欠了人家的钱，能这么简单地把他给对付了就先对付着吧，不然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尽管并非心甘情愿，他每次倒也都老老实实地下厨做饭。

平时李墨要备课、上课、上晚自习、改作业、批阅试卷，总是累得不想说话，石健也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呆着，看看书、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安静得不像是出来"混"的老大，一点霸气也没有，倒像是一个温和的室友。

如果日子能够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有偏离他的"平凡理想"太远。
但遗憾的是，老天爷似乎并不这么想。
也许是世界上的意外事件实在太多了，老天爷觉得如果不分给李墨一点就实在是对不住其他人。所以李墨的人生理想再一次被现实生活砸得粉碎。

这一天是2006年6月18日，恰巧是他生日的前一天。

这天石健又从Y市驱车而来，中午一点多时到了。

"李墨，我饿了，弄点吃的来！"
一如既往地，说完这句话，他就直奔浴室而去。
看着石健的背影，李墨暗暗地咬了咬牙：这家伙也未免太过分了，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妈子，就这么使唤我啊？！
但一想到自己还欠了满身烂债，却也只好认栽，一步一挪地进了厨房。

生平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进厨房，每次做完饭都是满身油烟味，熏得毫无食欲。
李墨一边唧唧咕咕抱怨，一边利索的把锅洗了，顺便又洗了几片白菜，用手细细撕了。接着取出一根黄瓜，切成细丝，又拿了四个鸡蛋和一些早就煮好的玉米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