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在龙荃后宫帝王阁的正南方,有一处在后宫占地不小的庭院。
这里,曾经是皇宫之内最繁华之处,紫醉金迷,帝王流连,红绢珠帐,车水马龙。
这里,曾经是当朝文武内眷们想尽办法也要成为入幕之宾,并引此为傲,笑若桃花,一拜千金之地。
这里是龙荃后宫中的西宫--落霞。
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属于龙荃武林传说的名字,武林四大家族南宫家的大小姐,当今诚王爷的亲生母亲,龙荃国的皇贵妃--南宫紫蝶。
这里也锁着当朝大宣皇帝易嘲风的秘密。
没人知道的,秘密。
但如今,这里的一切都随着那个女人消失,消散无形;甚至,包括那个帝王的秘密。
落霞宫原本鎏金的漆瓦已经退了颜色,杂草荒芜的占了满满一整个园子,当初的富丽不见了踪迹,只有夕照残红偶尔为这偌大的庭院添上一些旖旎之色。
易嘲风倚在红漆残破的廊柱上,夕阳斜照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闪过不知名的光彩,轻落松散的墨发散在晚风里生成一阵暗香,半开半敞的艳红内服,若有若无的肆意勾着引人遐想。
"三皇子殿下还真三美的叫天下的女子都要惭愧了呢......"
十五年前,这院落的主人就在自己凝望的方向,好像,是说了这样的话呢。
易嘲风微微闭上了眼睛,她说过吗?
自己竟然已经记不清楚了............
那个总挂和善笑容的翠色衣服女子,和自己的记忆,一起淡淡的被岁月的风都吹成云烟,四散无踪。
第一次见她时是自己十二岁吧?
当年父皇突然下诏接回这位绿林王妃,立刻引起了朝野的轩然大波,在一片皇室血统必须高贵云云的迂腐陈词中,大瑞皇帝力排众议的将武林世家南宫家的大小姐正式迎入宫,册封皇贵妃-赐号"蕊",入住西宫。
十个月后,蕊贵妃诞下五皇子,母以子贵,龙宠更胜之前,于是朝野上下再无人提起贵妃出身绿林之事,南宫家的大门却已经被满朝的拜客踏破。
易嘲风懂,当年自己出生时,他母后的娘家宰相府也是这般光景,毕竟,在父皇还没有立储君之前,任何一个皇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任帝王。
十二岁的他还并没有什么皇位的危机感,皇长子的生母淑妃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二皇子与自己同是皇后所生,本最得父皇喜爱, 四皇子生来病弱,太医都说他活不过弱冠之年。
那时,在已经多年未添兄弟的易嘲风幼小的心里只是对这位还没有见过面的母妃和五皇弟充满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呢?能让这朝野动荡,能叫这后宫倾斜,能较自己的母后与哥哥日日自危的女子和她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日,他还是来到落霞见到了她,那像翠般的女子,婷婷的站在落霞宫的白菊前,映着一地的夕阳,高梳着的发挽用白玉的簪子轻轻别起来。
不是绝色,却如山岚一般清澈,翠色衣衫,将她整个朦胧起来,易嘲风第一次在这宫墙之中看到这样的人物,没有三宫佳丽那浓郁的金粉气息,没有朝野当中那腐朽的权利味道,她只是站在花前,就成了风,撩人心迹,美不胜收。
她脸上,却又是和善淡然的笑。
她见到他,笑着问:是三皇子嘲风殿下吗?
易嘲风还记得自己在随行的太监的指导下很有礼貌的拜了下去,那菊前的人是他父亲的爱妃,他弟弟的母亲,他的长辈,虽然,她只大他十岁。
她拉着他的手,带他看遍自己的院子,她笑着告诉他关于武林,关于宫外的世界,她让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婴儿幼小的嘴唇轻允着易嘲风的手指,有点痒痒的难耐。
那一天,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走时太阳已经完全西去,月色映照着落霞宫闱四壁,她在他临走出大门时忽然对他说:
"三殿下,若是寂寞,随时欢迎你来我这里。"
若是寂寞......随时欢迎......
若是寂寞......随时欢迎......
易嘲风没回头,却也能感觉到身后那和善淡然的笑,和那如翠似玉的温柔。
南宫紫蝶,少年皇子心中第一次有了除母亲外的女子的影子,这种感觉奇妙的侵袭的着他的内心,慢慢的在心底生根发芽,无度滋长,像月色无华却充满心中每一个角落。
当他一次一次的拜访落霞宫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疯狂的膨胀起来,他渴望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她每一个动作,都想捕捉到自己的眼睛里,越压抑越渴望,虽着年纪增长,日月交替,这种感觉甚至更强烈的腐蚀着他的内心,直到有一天,他已经俩岁了的五皇弟拽着他的衣角,咿呀口齿不清的错叫着:父皇,父皇~~~
易嘲风猛然的惊醒--他疯了!
他真的疯了,那些少年的心事崩溃决堤的倾泻而出,拼凑着自己内心对那抹翠色影子的追逐,那超越纲常伦理的真实叫易嘲风害怕。
怕的,又有点苦涩,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更糊涂了......
于是他头也不回的逃开,逃回母亲的东宫,奔跑的身体像着了火一样,要将自己和世界都溶掉。
他再也不去她的落霞,将自己的火湮灭再帝王权术的充斥中,他奋力的啃噬着曾经自己觉得最枯燥乏味的古卷,不顾夜晚自己独自卷缩时低迷的呻吟,他知道,他必须忘记,他触摸的是禁忌。
不可挽回的,彻底的--禁忌。
她来看他的时候,抱着她的孩子,孩子口齿虽然依然咿呀,却已经可以清楚的叫皇兄了。
易嘲风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也看着他。
"殿下怎么最近不去落霞了?课业忙起来了吗?"
"嗯。"
"是啊,殿下也快到了为陛下分忧的年纪了呢。"
"嗯。"
"有时间也要来看看伤儿,他很想念殿下您呢。"
"............"
她又笑了笑,笑得叫易嘲风的心猛的一揪,他感觉自己着魔一样把面前的女子楼在自己怀里,怀里她先是一惊,而后静缓了下来。
之后的那个吻,冗长而青涩,带着抗拒与激烈的折磨,干涩而冲动的味道,一直持续到俩人窒息。
易嘲风知道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个吻,那个翠色的女子,那片映满落霞的西宫,是他秘密的开始......
只是,那时的易嘲风不知道,在那翠色女子离开时,她搂了搂自己怀里尚是幼儿的孩子,轻轻的在他耳边厮磨着道:伤儿,娘一定不会叫你受到任何伤害的,伤儿放心......
易嘲风永远不知道......
那是南宫紫蝶赌上一生的秘密。
落霞旧事之一伤
龙荃纪,大瑞五十三年,春。
奉天呈运,皇帝昭曰:南宫渔等与端王暗中勾结,私招兵马,违铸兵器,意欲谋反,今铁证凿凿,以弑君谋反祸国罪论,则世家南宫,处以满门抄斩,罪及九族。钦此。
这个晚春,和风旖旎了繁花,水轻漾起涟漪,岸边柳已落了一地青黄......纷沓急促的跑步声从街的远处来,穿透了这微曦的宁静。
随着禁军将南宫世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随着一院寂静到喧嚣,再从喧嚣到沉闷,随着那身着铠衣腰别宝剑的小将旨令声落,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南宫世家,一朝之间赫赫威名一落千丈。
不再是世人眼中青云直上的翔鹰,不再是官贵巴结的皇亲国戚,是瘟疫,是妖魔,凡是能够想到的有过芝麻绿豆鸡毛蒜皮般牵扯的,都躲了,逃了。
祸及上身,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z※※y※※z※※z※※※
"殿下,您就起来吧,这跪了一天了都,天也暗下来了,这金贵的身子可不经这么折腾啊。"
"我要见父皇。"
"这......殿下,皇上说......谁都不能求情,尤其是殿下......您......"
"我要见父皇......"
"殿下,您贵为皇子,万不可为了这帮乱臣贼子辱没了身份,洁身自好才是正--"
"我要见父皇......"
任如何劝说,都执意不退。跪在勤政殿外的少年,正是当今大瑞皇帝的五子,易无伤。
一早便接到侍卫通报,南宫九族已被尽数投入天牢,待后问斩。
一个人的错,难道要全族人陪葬吗?无伤想着那些宫外关爱着自己的人,他们给了他一个家的感觉,处身他们之间,感受温馨从容,放下所有矜持的轻松感,是这个威严的皇城没给过的舍不得放手的牵绊。
无伤不想失去他们,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知道失去的痛,失去后的怕,不想再失去了。
天暗了,夜幕的边际闪光频起,不一会便听见一声声的轰鸣。
无伤死死的盯着勤政殿,殿里那个至高无上的人还是不肯召见他。晃动的烛火通过敞开着的门照在无伤身上,映着光的黑眸里,有着深沉的伤痛和失望。
劝阻的太监至此,也只能无奈的摇了头,进殿中又转身把门给合上了。
更暗了,只剩窗扉透出的烛火,摇摇曳曳的投影在地上,微弱的光影令无伤的心一点一点沉入深渊,天幕越来越沉重的压下来。
无伤慢慢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把身侧的衣服攥的死紧,当感受到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无伤动了动身体,半晌后又动了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一脸平静。
当殿内的烛火全部熄灭时,无伤已曲起膝盖费力的站了起来,殿内的人没有出来的迹象,看来是打定要夜宿勤政殿了,想是万分不想见到殿外的人。
踉跄了几步,无伤慢慢转身,离去前再回首望一眼黑漆漆的大殿,只有一个感觉,这里面住的不是人,不是人......只是......一个皇上,一个皇上......
这一眼断了所有念想所有奢求。一切都是沉重,四周没有一点光亮,滴滴答答的声音铺天盖地。
偌大的皇宫不知何去何从,意识已虚无......
※※※z※※y※※z※※z※※※
雨水打在破旧的回廊瓦上,流成了水帘,透过水帘望去,旧景依稀可追忆。
无伤此刻才惊觉,潜意识已把他领进了这,许久不曾踏入的禁忌之地--落霞宫。
落霞宫,曾经的辉煌只成画上的风景,如今片瓦残漆痕迹班驳。
只有庭前花依旧繁盛,却也如往经不住风雨摧残,零落成泥。
她,落霞宫的主人不在了,自己从她消逝的那天起他就被领出了这里。
那时撕心裂肺的痛本已被自己遗弃在繁复岁月里,如今又渐渐清晰,心开始隐隐痛了起来,即将要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惧笼罩了全身,弥漫了整个落霞旧宫,这感觉就像当年......
"伤儿,娘给你舞一场剑看吧。"
"嗯!母妃。"
"伤儿,娘说多少次了,要叫娘,母妃不该是你叫的。"
"可是,太子哥哥就这么叫啊,还有其他皇兄也是这么叫娘的,为什么我不能......"
孩子不高兴的厥起了嘴,一样的事,不懂为什么要把他剔除在外。
"伤儿,娘要你记住今天,这才是真正的娘。"
温婉的女子,脸上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神情还如山岚一样清澈。
她没回答孩子的疑问,执起剑轻灵的舞起来,有清风吹过,飞扬裙带如仙姿般飘幻,这般的人,这般的景象,不该是被这高墙深院所囚锁的,飘幻的似晃眼间便会不见一样......
"好看好看!娘,教我教我!"
孩子兴奋的跳着鼓起掌来,奔到她身边,揪着她的衣摆央求道。她露出慈爱的笑容,蹲下身抚摸着孩子的脸,半晌无语,眼神复杂。
眼角余光瞥见了掩在廊庭柱子后面的身影,已不是初见时的青涩少年,眼神随年纪的增长而越发凌厉,逼人。
倏尔,她又笑了,嘴角弯起,笑意更甚方才,只是那意思已不一样了。展现的是风情,身为女人的风情,对着一个男人。
廊柱后面的易嘲风痴狂了,为这笑容。
她笑了,然后又隐了这笑,对着孩子说:
"伤儿,记住,娘今天舞的这套剑法,叫--月落无尘,伤儿要记住今天的娘。"
"嗯!"孩子稚气的爽快应着,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娘说的就要听。
"以后遇见了谁再舞这套剑法,那就是娘要找的人,他是伤儿最重要的人。"
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就这么说了,然后缓缓抬起手中的剑,一个旋身,衣裙四散的飞扬起来--
孩子的眼被扬起的裙角扫痛,下意识的闭上了,直到一样温热的液体袭上纯净稚嫩的脸,直觉伸手去抹,锵锒一声后,孩子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娘躺在了地上......
红色的血迅速晕染了颈边的衣衫,在地上奔流,触目惊心。孩子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血红血红,再看看娘,她还躺着,不起来。
孩子瞪大着眼睛,呆了,直到一个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太子哥哥,娘、娘她......"孩子恐惧的问着。
易嘲风慢慢踱近她身边,蹲下。双眼如箭般凌厉的逼视着眼前血泊中的女子,两手紧握的骨节泛白,咯咯做响,震怒的连皱起的眉峰都在颤抖。
"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嘶哑了厉声问道,胸口如坠了重石般压迫着难受。
她只是一径的看着站在身旁那个叫她娘的吓傻了的孩子,还是笑着笑着。
易嘲风愤怒了!伸手就是一掌甩在她的颊上。
她嘴中狂吐了一口血后,已没力气再看向自己的孩子,只得把眼睛闭上,慢慢的说:
"嘲风......让伤儿......去......找他......求你......"
静默了好长时间她不再说话,然后易嘲风从她紧闭的眼角看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眼泪。
不曾见她哭过,不曾见她忧伤过,见的,只有她温和的笑,淡淡的雅然,如山岚一般清澈的女子。
嘲风一直觉得她不像个人,总觉得她缺了一样东西。而现在,他知道了,这样东西,就是一滴眼泪,因为了这滴眼泪,她终于像一个女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易嘲风也很明白,这滴眼泪也绝对不会是为了他!
她,死了。
"太子哥哥,为什么打我娘?不要打我娘,太子哥哥不要打我娘,娘会疼的......"
孩子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举着的手掌依然未放下,像定住了一样,只有小嘴微微的撇了,眼眸里聚起了雾气,像要哭了。
易嘲风抬了头,神情全是积郁的怨气无从发泄,使劲的抿了唇看着孩子半晌--
然后,易嘲风风华绝代的笑了。
"一切是为了你吗,易、无、伤!"
易嘲风一字一顿的叫出这孩子的名字,然后拾剑站起来,一扬手将剑指向孩子。
睥睨着地上已然失去生命气息的女子,发誓一样吐出:
"我不答应你,现在开始,他,易无伤,将是我易嘲风的私有物!我不会如你愿的!"
血在刃上蔓延成长长的血线,顺着剑尖滴落。
"来人!来人!来人!......"
易嘲风狂喊数声之后,落霞宫外的侍卫闻声赶来,看到此情此景莫不震惊,各个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孩子也在喊声里放声哭起来,把所有的懵懂和害怕全都倾泻在哭声里。
"把无伤带走,禀报皇上,蕊贵妃自刎,香消玉陨。"
"不要!太子哥哥!不要!我不要离开娘!太子哥哥,我想和娘在一起!不要!太子哥哥,不要......"
易嘲风无视了那孩子的悲痛的请求,孩子手脚并用的挣扎都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与娘的距离越来越远,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只觉得如果不回到娘身边,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娘了。
但,终是被带离了落霞宫。
龙荃纪,大瑞四十四年,皇贵妃南宫氏病疫。
当年,易无伤六岁,易嘲风十八岁。
以后的岁月,无伤的记忆里只剩一个模糊的画面:
躺在血红之上的女子,和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剑的男子,那剑还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