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柄剑,一柄刺胸,一柄刺小腹,一柄刺手臂。
怎么挡也挡不住,他们伏在那里多久了?
苍熙帝的心又痛了,记得当时他挥开了下边的,另外两柄怎么也躲不了了。侍卫们还要对付旁边的一群刺客。
啊,是明诀来了!好了,最多是手臂上挨一剑。可是应明诀却挑开了刺向手臂的那一剑,当胸的一剑怎么也没来?
那刺客呆了,自己便乘机顺手结果了他。随后自己也呆了,刺客那一剑刺在明诀的胸上。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质问他。他只是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因为他真的很痛。
皇上,他说话了,很累,喘了一下,臣请皇上恕罪。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
还恕什么罪?还有什么罪?
心痛地吼他。他真的是一个最好的御前侍卫,虽然自己不能接受他。
皇上,他又说话了——
皇上要臣有个子嗣,那第二个孩子,却是臣抱养的。
听了他的话,呆呆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上能原谅臣吗?
别说了!别说了!你好好休息,我会叫人治好你,你死不了!我还是要你真正的娶妻然后生个儿子!
他又笑了,他知道不可能。
他咳了两血,都落在自己的黄衫子上,那衫子我永远也不会再穿了,也不会再洗,就那样一直收藏着。
臣能这样死,已经很开心了。这样死?死在我的怀里?不!明诀!他真的死了?而且嘴角带着笑,真的很开心?
苍熙帝落泪了,滴在应非的脸上,滴在自己的衫子上。
“皇上?”应非小心翼翼地唤道,他没想到皇上会在他面前哭。
“嗯。”苍熙帝回过神来,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他似乎不以为意。
“非儿,你,你父亲是最好的御前侍卫。”苍熙帝想着该怎么措辞,“今天朕出巡,来了一群刺客,你,你父亲,他、他保驾…他…”他始终都不肯说出这个死字。
第九章
“你父亲是一个很好的御前侍卫。”苍熙帝就重复着这一句话,他忽然又想到那个他一直以为是应明诀的那一个孩子:“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蒙皇上关照,他跟着王御医学了不少东西,他很高兴呢。”
“哦。”苍熙帝好像在考虑什么:“这样,把他带进御医院去吧。”
“他才十一岁。”应非有些吃惊,要知道御医院里净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医。
“年纪不是问题,医术是关键。”
应非没作声,他不能说,说出来就有些不敬了。
可真是奇怪啊,弟弟达文他年纪不大,医术却真的不错,说是跟王御医学,其实两个人也差不多。在怪症上,达文却更会用药,胆子大得不像是平时老老实实的他。
“好,就这样。”苍熙帝忽然有一点高兴,算是对明诀的一个补偿吧。
把这孩子弄进御医院去,他还这么年青,这可是好多名医想了一辈子都进不了的啊。可这孩子,唉!怎么不是明诀亲生的呢?
“非儿,你回去要好好告诉他,别吓着他。”
苍熙帝的话有些莫明其妙。应非有些不懂,进御医院是吓人的事?虽然有些意外可也不会吓人吧,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告诉他,你们的爹爹为了保护皇上…”苍熙帝缓缓地说,眼睛不知道看在什么地方。
他这样说着,觉得轻松很多,好像在叫人传话一样。
“他…代朕受了一剑,等御医来时已经晚了。不过那些刺客也让朕亲手杀死了,一个也没留。”
应非呆了,虽然他已经猜到那么一点点。
可是,可是现在皇上说出来他依旧觉得很难接受。
今天一大早父亲入宫前还跟自己和弟弟说等他晚上回来一起吃宵夜,还笑着说叫厨房准备了自己最爱吃的凉玉盅。这种天气里吃起来说有多舒服便有多舒服。
可是爹他,爹他竟然,竟然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平日里很少和父亲说什么话,但父亲对他的疼爱却溢于言表,谁都感觉得到,父亲爱自己胜过爱他自己也胜过爱达文。
而在应非心里,又何尝不是同样敬爱父亲呢?
达文他最爱缠着父亲了,这又叫我怎么忍心跟他讲呢?
应非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想不清楚什么,他只有十二岁,越想越觉得没有头绪,想到心里空茫茫的一片。他自己都不知道,泪已经湿了他的整张脸,也湿了苍熙帝的衣袖。
忽然间他感到一只凉凉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脸,应非一惊,原来是皇上正在给他抹着眼泪,他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孩子!”苍熙帝一伸手将应非揽在自己的怀里,爱怜地搂着他:“哭吧,哭吧。”说到自己的喉咙都有些哽咽。
真是奇怪,被皇上搂在怀里,竟然觉得没有那么悲伤了。
应非从苍熙帝的怀里抬起头,望着他,忽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像是皇上,更像、更像是他父亲一般。
应明诀的过世,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个不小的哄动。
不是这件事情,而是苍熙帝接下去的所作所为。
应明诀职位不变,却追封一品,与当朝宰相同列。皇上下旨厚葬,钦派护国寺的僧人来做那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
应非,入朝为官。
他小小年纪无功无德,又无父位可以承袭却位到三品。
应瑞平,在他伤心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告知自己被皇上亲自召进了御医院,让他都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继续悲伤。
而且这哥俩都得到了皇上的御赐青玉龙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任何人不得阻拦。
这些圣旨,下来一个,群臣谏一个。可平素善于纳谏的明君这回却是一个也不听了,他不骂,也不杀,随你们谏好了,反正要做的就是要做。
有些老臣,仗着前朝的功勋,以辞官来要胁。算了,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留一两个在朝庭里表示思忆先皇,不用得罪,官是不准辞的只是这谏还是不纳。
最吓人的谏还是宰相王重恩的,说不清是威胁苍熙帝呢还是为了苍熙帝和应非两兄弟着想,他说:“皇上这般重用应氏两兄弟,难免引起天下人的不平,常言道‘千夫所指,不疾而终!’皇上不会没想到吧?”
“你是想吓唬朕呢?还是想提醒朕哪,啊?”苍熙帝这句话说得不重可听起来却自有它的份量。
“老臣不敢。”听得这话,王重恩吓得颤颤惊惊地再不敢开口。
“朕清楚,这‘天下人’首先就是你们这一班朝臣。你们上谏是为了朝庭,朕不怪你们。不过你们怎样谏,朕心意已决。而且朕很清楚明诀这两个孩子的能力,将来他们自然能做出一番成绩来。若不然那时朕也不用你们谏了,退朝!”
这些风波苍熙帝是老早就预料到的,这班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何况应家就真的好了吗?
应明诀虽与你宰相同列,人都死了又不和你争什么。
这两兄弟,早早地没了娘,现在连爹也没了,可说是在这世上已别无亲人。
唉,就算是有吧,能说吗?又好到哪里去了?
第十章
连日里,苍熙帝总是闷闷不乐,常常都一个人呆在怡养阁的东暖阁里,嫔妃不准来,他也不会去。别说嫔妃了,就连皇后也几日没见着他了。
这几天里他见得最多的便是应非两兄弟和纪旻。这几天纪旻也不高兴,因为原本那天下午还要去听卫婆婆讲故事,谁知她好好地一下就突然得病去世了。
那故事后来是怎样了,他耿耿于怀,不过还好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忘记不快的。现在他关心是另外一件事。
最近几天,宫里宫外,朝野上下都在谈论那两兄弟。他们会和那天那个应非公子有关吗?
纪旻不敢问苍熙帝,因为谁都知道他正为着他们的事而不高兴呢。纪旻一想起那天那个应非公子,心里总是怪怪地。怎么会不停地去想他呢?而且一想到他就会想到懿?又怎么会很想去接近他,又有些怕。
不过纪旻一点也不说,难为他一个小孩子把这么多怪念头装在脑子里,别人竟一点也看不出来。
只要苍熙帝来,他便只乖乖地陪着苍熙帝,说说话儿,弹弹曲儿,或者甚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苍熙帝总觉得和这孩子一起心里就会平静一些,没有那么多恼人的东西烦着他。
其实这也是纪旻的性子使然,他是这样平和、安静又温柔的一个孩子,便是静静与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有一种祥和的感觉油然而升--仿佛就会忘了所有的烦恼。
紫蔚就全不一样了,说卫婆婆这事吧,她一天嘟咙到晚:说好下午要给讲故事的,怎么就没了?故事也没了,后来怎么了?后来怎么了呢?还说会知道呢,早知道听一半就该换个短的。
再就是应非两兄弟的事了。
宫里没几个人亲眼见过这两兄弟,她就一天嚷到晚,说是应家那大公子第一天时宫她就看见了,礼服也没穿,散着头发就进来了,口气颇为不屑。
只是她可不会说其实打心里她有些怕他,又有些想再看到他,都怪那个卫婆婆,要讲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
这一天,应非与应瑞平奉旨进宫见皇上。其实苍熙帝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就不过是想见见他们罢了。
特别是应非,以前应明诀在的时候他能忍住,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去看他与菁的孩子。
三个人就在沁心亭里坐了一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苍熙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昨天朕跟康平王说了,今儿下午朕还要去听他把新作的《后庭花破子》演给朕听,你们和朕一起去吧。”
“是。”两兄弟一起答道,跟随当今天子转过一道道院墙。
早就听说康平王年少才高,究竟是怎样呢,倒真该去瞧瞧。兄弟两都怀着这个心思。
只是在应非的心中,他怎么也不能把那天那个九岁的小男孩和传闻中的康平王联系起来。
那个小孩子虽然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可他的眼神和他的微笑却常常会浮现在应非的脑子里,抹也抹不掉。因为这影像已经在他脑子里停留了快六年了。
苍熙帝和他们一行三人,没要侍从来到康平宫。
这里早有宫人进来禀报了,说皇上驾到。
另外应氏两兄弟也陪皇上来了。
应氏兄弟?应非的影像在纪旻的脑海中一划而过。不过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忙整了整衣衫赶到宫门口来迎接。
纪旻一眼就看到苍熙帝身边的应非,真的是他。纪旻有些心慌,忙收回了眼神。
“臣纪旻恭迎皇上。”纪旻说道便拜了下去。
“好了,好了,起来,快起来。”每次苍熙帝见到纪旻都会很高兴,他只一伸手就把纪旻抱了起来,才不管旁边有谁没谁。反正大家也都见惯不惊了。
只不过旁边的他们倒没想到皇上的这般举动,应瑞平呆了,不全是为了苍熙帝的举动,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孩子?
纪旻的漂亮和年龄无关,不管是现在,或者是将来,他的脸都会惊人地漂亮——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再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而另外他的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的风情万种,那更全然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所该有的,奇怪他的身体怎么这么遭?
应非则比他弟弟更感到心惊,然而地不为了纪旻的相貌,也不为了他的神情。
只为自己的心思,怎么才不过第二次,不,应该是第三次见面就有那么强烈的熟悉的感觉,熟悉到很自然地想要和他亲近,而且居然会很想呵护他,关爱他。
太过份了嘛,应非啊应非,你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自问。然而一个一个的念头,竟然怎么也控制不住。
纪旻虽然在皇上的怀里,心却想着些和皇上全无关系的东西,他来了,我怎么会没来由地这么高兴,高兴到心中都有些惶恐。
只有苍熙帝一个人实实在在地快乐着。
几个人只一会儿便到了木叶亭。这木叶亭建得奇特,几颗树围了个大半圈,每棵树上都缠着碗口粗的藤,那藤长到上边经人牵引便搭成了一个篷。
几个人坐在里面,早有人布好了新鲜的果子,还有上好的茶水,旁边的几子上还放着一张琴。也没有灯蜡,便只是外面的阳光透过树逢儿洒了些进来,别有一番味道。
这会旁边儿一个下人也没有,苍熙帝发话了:“你们几个虽没见过面想必对于彼此的名儿却是听过了。”说着一一为他们相互引介。
“你们年纪也都不大,便都算作小孩子儿也不过。没人时也用称什么王爷,下官的。那些名堂别带到家里来,便依年纪叫兄弟好了。”
“是。”三个人一起应道。应非侧着头又看了看纪旻,纪旻却眼也不敢斜一下,可心里却也想看一看。
苍熙帝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唉,你们,你们怎么…唉,你们怎么了?”他有些不明白纪旻与应非的神情。
“呃,没什么啊,只是,只是…”纪旻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只是什么?今儿你怎么也这样了?”苍熙帝可真是从来没见他这心爱的小侄儿这个样子。
“只是,只是又见到应非公子很,很高兴。”
“你们见过?”苍熙帝有些诧异。一天到晚听紫蔚这小丫头嚷嚷,想不到他也见过。
“是,那天小侄从卫婆婆那儿回来,遇见的。”他只把当年的见面当作一次记忆而不是真实的相遇。
“是吗?”苍熙帝像是在问纪旻,眼睛却望着应非。
“是,那天小王爷正和公主一起。”应非答道,对于纪旻几年前相遇的‘遗忘’有些失落。
“朕说过不用在这里称臣,都叫名字吧,大家也亲热些。不要那么拘谨嘛。”苍熙帝似乎为他们早见过面而感到有些高兴:“好了,好了,旻儿,快把你新填的词唱给我们听听。”
“好。”纪旻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伸手在琴上一抹,当真是一张好琴。这琴唤作绿袖,虽不能与焦尾齐名,却也算是当世最上等的了。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词句平和,安宁,都是些美好的祝愿,无非是花好,月圆,人寿。
若是个官员专为皇上写这么支曲子,有些像拍马屁,若是个和尚倒像在祈福,这小小的孩子写来唱了,却让人觉得是一颗纯真无瑕的心。
这简单易懂的句子,细细品来,却是醇和隽永,一派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样子。
苍熙帝听了,连声说好,只是他的心里有一丝伤感。
花不老,月又圆,天却未必长少年啊。菁,纪泯,明诀…你们都不在了…唉,旻儿的身子…朕只怕还要送你啊,长少年,但愿天教长少年。
应非呢?他听着纪旻用他细细甜甜的童声唱着,原本是一阙多好的词,都是好话嘛,为什么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地痛呢?月会又圆吗?
只有应瑞平,虽然他是个医学天才,可在诗词上却是平平。他倒真心觉得这首词作得不错。美好愿望嘛,每个人都应该有的。
“见笑了。”纪旻腼腆地笑了笑,顺手端起茶来浅浅地嘬了一口。这时应瑞平小声地给应非说什么。
“非儿,你弟弟在给你说什么呢?”苍熙帝笑着问道。
“哦,他说纪旻。”话一出口,应非自己先呆了呆,怎么这个纪旻叫得这么顺口,这么自然呢?就好像在叫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而纪旻一样听得心惊,从来还没有一个不是皇家的人叫过自己的名字,第一回便是他了,为什么会听得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