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情一顾————薄媚

幽暗的月光下，苏亦清站在远处，他的身上脸上都有许多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罗刚刚或那个小道士的血。
“不要再逼他了！”薄媚上前几步：“否则你会后悔的！”
苏亦清只是看着顾朝凌，既不开口，也不动手。薄媚心底生出一线希望，她正要再上前几步，忽然猛的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身影刹时四分五裂，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朝凌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苏亦清，轻轻的说：“我不会再让你折磨我了。你不就是让我死吗？我成全你。”他忽然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妈！等等我——”寒光一闪，匕首没入伤痕累累的胸膛！
那一刹那，苏亦清神色骤变，伸出手像是要拉住他，但终究没那么做。只是眼睁睁看着顾朝凌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阶。

苏亦清闭上眼睛，艰难的仰起头，一股强大的力量涌上他的头脑，冲的他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发酸。他握紧双拳，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抱起顾朝凌，蓦地吻下去！少年的唇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只是因为失血而变的惨白。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一滴滴砸在顾朝凌的脸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珠。

柏山上，苏亦清木然捧起一堆堆泥土，洒落在顾朝凌的尸体上。脚、膝盖、腿、躯干、脖子……一点点消失，闭上眼睛，把最后一捧土撒上他的脸。那个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人，那个追寻了三千多年的人，就这样永远冲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魂魄和肉体都没有剩下。

苏亦清回到那个山洞里，却发现宫晚晚抓着一株焦枯的花树，还在拼命汲取它的灵力。她的断腕处一直流着暗绿色的浓血，原本惨白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块块墨色的尸斑，整个脸都腐烂的变形，獠牙也凸出来了。她看到苏亦清过来，向他伸出唯一的手嘶叫：“救救我——”
苏亦清双掌平伸，对上那只骨骼突出的手，灵力排山倒海的压过去，宫晚晚哼也没哼，身体就像个破口袋一样，随着一声闷响，爆的四分五裂。苏亦清紧接着手指弹出一串火花，碎尸、枯树立刻被火海吞没。

清晨，山风吹过时，山洞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满地的灰烬。苏亦清摸出那条墨迹黯淡的手绢贴在自己脸上。姐姐，仇已经报了，恩也报了，可是为什么我的痛苦没有减轻丝毫，而且还更严重了？姐姐，请你告诉我！他无力的跪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地，久久不肯起身。

一道，两道，淡青色的光芒从山洞的角落里放射出来，交互辉映，越来越多。渐渐的整个山洞都沉浸在一片荡漾的青光之中。苏亦清抬起头，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光芒流动起来，柔和而多姿，中央形成了一个旋涡，像是在苏亦清眼前打开一闪大门。
春日晴好，一男一女携手走在原野上。女子妖娆妩媚，男子英挺俊秀。他们两个相互凝望，彼此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浓清蜜意。
“姐姐……朝凌……”苏亦清猛的跳起来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差点撞到洞壁上。转过头去再看时，那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相依相偎。男子拿出一对翠玉耳钉给女子细心的戴上，两人笑语晏晏，虽然听不到声音，也能看的出是恩爱甜蜜的一对。画面一转，男子背上行李将要远行，女子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画面再转，男子须发皆白，神态威武，手持双鞭，率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华丽的宫室中，女子妖媚更胜从前，坦胸露臂，坐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怀里，百般迎奉。不久，大军攻破城池，兵荒马乱中宫女们四散而逃，魁梧男子自缢而亡。女子回到寝宫，拿出笔墨，在丝绢上写道：
清儿吾弟，姊今日大限已至，自知杀生太多，无计可避。唯不能见弟最后一面，深以为憾。今后你要勤加修炼，早成正果，以慰父母之灵，亦不负我望。只是那人尚不知为姊之事，只恐难以接受，你一定要找到他，替我好生劝慰，今后相互照应，姊泉下亦能瞑目。
接着，女子被抓住，白发男子大惊失色。深夜，白发男子潜入牢房，将绳索解开，让女子逃生，女子拒绝，两人抱头痛哭。隔天，女子被押上法场，一声令下，飞刀闪过，女子身首异处，尸体变做九尾狐狸。白发男子悄悄收殓。
后来，白发男子封遍诸神，惟独自己留在人间，陪伴女子之墓，抑郁而终。

苏亦清还沉浸在震惊中，光芒中的旋涡变幻，显出男子不断转世轮回，每一世都是孤独终老。玉帝每次派人接他回天界，却都被拒绝，玉帝只好派了黄巾力士下凡来守护他左右。直到某一世，男子终于成婚，这天上集市，给妻子买了一对耳钉，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白毛狐狸倒在路旁，受了重伤。男子把狐狸带回家放在柴房里，给它上了药，包好伤口。回到里屋时，妻子不在，他发现耳钉少了一枚，于是放下那枚耳钉，出来寻找。妻子回家时，看到丫鬟偷偷试戴耳钉，以为丫鬟偷窃，竟失手打死丫鬟。男子回来后，大错已经铸成，只好厚葬了丫鬟。谁知丫鬟冤死，怨气不散，又有古玉护身，日久竟化为僵尸，为害一方……
光芒消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两枚耳钉静静的躺在那里，作为这一段爱恨纠缠的见证。

一幕一幕的往事浮现出来。
……
“小清，这是你最爱吃的炸鸡，趁热吃吧。”
……
“小清，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离开你。”
……
“小清，我爱你！”
……
“小清，不要……不要啊……”
……
“我不会再让你折磨我了。你不就是让我死吗？我成全你。”
……
几千年来，唯一一个爱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爱过的人，被他亲手折磨而死，并且连丝毫的魂魄都没留下，让他连忏悔凭吊的机会都没有。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命运简直跟他开了一个太残酷的玩笑，硬是把他的身心一点点凌迟。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苏亦清蓦地喷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小清……小清……”昏迷中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苏亦清模模糊糊的醒来，脱口喊出：“朝凌！”睁眼一看，却是薄媚。
“媚姐姐？”
“是我啊，小清。”
“媚姐姐！”苏亦清抱住她，哭的像个孩子：“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该怎么办……”
薄媚拍拍他的脊背，感慨万千：“我早劝你不要做的太过分，你不听，现在到了这地步，想让朝凌再原谅你就难了。”
“你说什么？”苏亦清一下抬起头：“你说，我还有机会？”
“是啊。”薄媚说：“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苏亦清难以置信的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朝凌的魂魄已经被玉帝带回天界，封为闲庭散人，可任意行走三界，不受拘束。”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明明是自尽，怎么会还有魂魄？”
“当然是真的，他虽然有过修炼，但从未成仙，一直都是肉体凡胎，自杀也没关系的啊。”
“可是……罗刚刚他们不是一直叫他上仙？”
“那几个黄巾力士又不知道他的底细，以为玉帝派去保护的人，一定是上仙了。”
“原来是这样……”苏亦清放下心来，竟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薄媚说：“我现在是天上的司花女吏，这次下凡给你报信是悄悄出来的，不能多耽搁。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
苏亦清深深一揖：“媚姐姐的恩德，我永远不会忘记。”

第十八章
天界，姻缘宫。
月老做陪，红线童子捧上新茶。顾朝凌扶着白玉栏杆，怔怔的看着外面。
轻风吹拂，花园里的仙葩玉树婆娑摇曳，远处还有许多辉煌庄严的宫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是由浅到深的蓝，逐渐变为深灰，那里就是人界，充满了血腥、残酷的人界。相比起来，天界是如此纯净，没有任何瑕疵。但是顾朝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走在云端，心也像悬在半空，四面八方都是虚无飘渺的世界，空荡荡的。
玉帝知道他已经没有灵力，所以也没给他安排职务，允许他随意走动天庭，不受拘束。大部分神仙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道多了个无名小仙，谁也没在意。月老是知道他底细的，顾朝凌也只有在这能说几句心理话。
“朝凌，在想什么？茶要凉了。”月老笑呵呵的开口。
顾朝凌转过身，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在想……呃……易学洋和熊路还在关禁闭么？”
“不错。他们没照顾好你，还违反天条，玉帝当然要严惩。”
顾朝凌摇摇头：“其实不关他们的事，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去跟玉帝说说，放过他们吧。”
月老说：“身为仙人，私自相恋已经是大错，你去说也没用的。”
“唉。”顾朝凌沮丧的叹口气：“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我能去探望吗？”
“我听说，是被关在蒙落山。你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一点影子。那山里遍是毒蛇毒虫，你又没有法术护身，去探望可不成。”
“哦……”顾朝凌垂下头：“我真没用。”
“不用难过。”月老安慰他：“仙人乃是长生不老的，你慢慢修炼，总有一天能行。”
顾朝凌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月老爷爷……不、不好了……”小红娘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你又闯什么祸了？”月老赶忙站起来问她。
“我……我不小心跌了一交，扯断了好多红线，我想再接起来，可是越接越乱……呜呜呜……”
“先别哭，先别哭。我去看看。”月老无奈的摇头。

顾朝凌好奇，也跟他们到了佳偶殿。殿上摆了许多小木偶，都是一对对用红线绑在一起。现在都乱成一团，搅在一起。
“唉，你真是会添乱。”月老把木偶一个个拣起，把红线捋顺，再给那些木偶们绑好。
“我……我来帮你。”红娘小心翼翼的靠过来，帮着把木偶们拿好，系线。可是粗心大意的她，居然把许多男木偶成对绑在一起。月老一时眼花，也没看仔细就给放到殿上了。

顾朝凌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悲苦。他跟苏亦清，是不是就因为缺这一条红线，所以注定不能在一起，落得这样结果？

“顾仙人，外头有人找您。”一个小童子跑进来喊。
“哦，那我先走了。”顾朝凌跟月老打个招呼就出了姻缘宫。
大门外，站着他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个人，苏亦清。
顾朝凌第一个反映就是：惊恐。受到苏亦清那样残酷的对待之后，尽管那个身体已经不存在，但是心灵上的创伤却是抹不平的。他慌张的后退了一步，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他们。难道他还不肯放过自己？
苏亦清一看到顾朝凌，心就像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大步上前，死死抱住他，缓缓的跪下去。
“你……你要做什么？”顾朝凌被他搞糊涂了，想掰开他的手，但是苏亦清抱的实在太紧，像要把他揉碎。
“朝凌……对不起……”一声闷闷的啜泣从他身前传来：“请你……原谅我……”
苏亦清抬起头，乞求似的望着他：“朝凌……是我错怪了你……我错的太多……可是，我也是爱你的，我们……”
“不！”顾朝凌奋力挣开他，胸膛不断的起伏。过了片刻，他才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顾朝凌已经死了，以前的事，都已经烟消云散！”
“那我们从新开始！”苏亦清膝行几步，拉住他不肯放弃。
“不，不可能了。”顾朝凌别开脸，苦涩的说：“经过了那么多之后，即使可以忘记，也不能再开始了。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说完甩开他，匆匆走了。
“朝凌……”苏亦清孤零零的跪在那里低喃：“我绝对不要再次错过你！”

“顾仙人，苏仙人又来找您了。”
“不见。”
……
“顾仙人，苏仙人在外面跪了一上午了。”
“不见！”
……
“顾仙人，苏仙人被天兵拖出去了。”
“他们把他……”
“赶出天宫了。”
……
“顾仙人，苏仙人又溜进来了，我去叫天兵。”
……
顾朝凌痛苦的按着额头，苏亦清究竟想怎么样！难道非要让玉帝把他抓起来才罢休？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他总不放弃呢？

这一天，顾朝凌又躲到月老的姻缘宫，不过月老带了红线童子出去了，只有那个迷糊的小红娘在。顾朝凌怕她再闯祸，就对她说：“不用你陪我，我自己转转。”红娘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也乐得清闲，就任他自己去了。
顾朝凌转来转去，不觉又来到佳偶殿。成千上万个木偶静静的摆在那里，昭示着他们的幸福。顾朝凌一个个看过去，想起自己，又想起父母，惟有叹息。
忽然，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对不起眼的木偶，那对木偶刻的一模一样，分不出男女，而且也没有绑红线。它们的手腕上都套了个指环似的东西，上面刻着古怪的花纹。顾朝凌好奇的拿起它们，轻轻转动一下那指环似的东西，取了下来。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非常沉重，而且放在手上还热乎乎的。

“咦？这是你拿下来的？”
顾朝凌一转身，看到月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是啊，这个东西挺奇怪的样子，是什么？”
月老接过来仔细擦了擦，指着那上面的花纹说：“看到这个了吗？这是当年女娲娘娘亲手刻上去的‘结缘’二字。相传只要遇到这两枚戒指，都是情缘深重之人。戴上它，不管是天上地下，生死对头，甚至阴阳相隔，都能结为夫妇，任谁也不能分开。只不过，这两枚结缘戒不一定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痴情人苦苦寻觅而不得其踪，想不到竟被你遇到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顾朝凌一眼。

情缘深重？顾朝凌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讽刺。他最渴望得到感情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他终于要放弃了，却又冒出个情缘深重，不是太可笑了么？他沉思片刻，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将那两枚戒指中的一枚用力一抛，看着它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坠入人间。

顾朝凌回到自己宫里静静等待，没过多久，小童子就来回报：“苏仙人又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