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城————阿底

往北一路走，七到八百公里需要飞行近两小时。
负荆姓林。他的膝盖上放着一只手提袋，鲜艳的红色。乘务员过来微笑着示意要将它放进上方的行李架，被很干脆地拒绝。林负荆的手就搁在袋子上，妥妥帖帖，一张脸也平淡得很，不带任何表情。
自江南城市降落后有人接机。然而也只是一刻不停，坐进车就自人群繁杂的都市里拉开赶路的架势，于旅行袋、工农兵、指示牌照耀的地域间一路疾驰而去。
林负荆听着身前身后人一路说的话，多数时间在保持沉默。一次探亲，即使自遥远的更南方而来，他也不带多少情感，自然抱不了希冀。他是知道并且清醒的，所以他想自己的父亲也应该懂得。
行驶的时间过于漫长。有几次林负荆的眼皮耷拉下来，但很快就能被车里的人捅几下，指点江山般告诉他正经过哪里，有些什么景点，什么时候可以游玩等等。
车在宾馆门口停下的时候，正是小镇的黄昏。林负荆拿着手提袋下车，眼看着面前有一条小河蜿蜿蜒蜒自桥下淌过，日落的余晖在那上面一派班驳。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就有些睁不开。
他婉言谢绝了邀他晚餐的请求，安放好行李，独自出门。林负荆颇有些兴味地看到小镇上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人力三轮。虽然是秋天的季节，但那些车夫几乎一律穿着半截的马褂，领子处敞着，露出晒成古铜色的勃颈，并在那里搭上一块毛巾，时不时的拿来抹一把脸。这些镜头，如此熟悉而陌生地闪动，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确实来过这里。
扬手招了辆三轮，他报了个地址给车夫。
"你慢慢跑。我不急。"不忘加上这一句。
倒仿佛是一个久未归家的游子，有了机会重新回到故土，应当借一切的机缘来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的面貌。
一路上都是他曾在梦境里、或者说是在意象中产生过的情境。青石铺就的路，烙得他在车上颠得有些疼痛又不乏新奇；隐隐可以听到嘹亮的叫卖声，说的是他难听懂的方言；暗色的木制大门，有老人搬了椅子坐在外面，神态悠闲；还有那些端起木盆到小河边濯洗衣裳的妇女。都是安详静谧的画面，宛如一桢写意国画。他记得在哪里看到过。
尚沉浸在思虑中，车已停下。林负荆付了钱，整了整外衣。
他在一幢大房子外。有一所外院，草生得有些杂，大多泛了黄。一溜的矮房，估摸着大约有十多个房间，略显得颓败了些，门都紧闭着，不似有人。
林负荆提着手袋的手指有些发颤，他能感到掌心有汗水一点点沁出来。就在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留亦不是喊亦不是的当儿，远远瞧见有个身影自矮房之间显现。走进了，才发现是个姑娘。
林负荆的手紧了一紧，上前几步。
"这位姑娘，借问一下，许安之是不是住在这儿？"
姑娘猛然抬头望向他。那张脸并不很年轻，但五官清秀，头发很整齐地往后梳，扎一个粗粗的马尾，黑油油地发亮。
"你找他做什么？"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不带方言腔。
"我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子。姑娘若方便，烦请转告他，我从台湾来。他应该知道。"
不过一瞬间的事，姑娘勃然变色。林负荆心下忐忑，不知那表情是喜是怒是悲是惊。
"那么你姓......"
林负荆有些意外，打破两人之间沉默的竟然是这样一句问话。但仍忙不迭答道："我姓林。"
对方的眉毛突然拧在了一起。"林？你说的故人和你是......"
不等话音全落，林负荆仍接上答道："是我父亲。"
姑娘低了头。一会儿又望向他，眼神里几分迷茫，喃喃道："父亲？父亲？怎么，难道不是你母亲？......"
林负荆被她瞧得到底有些不自在。"是。是我父亲。"
"你回去吧。他不在这里。"
一言即毕，决然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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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好睡，早上起来时头疼得有些厉害。
只不过还是做梦都没想到，他到底是来了。若素的眼里映着那个人的身形。眉眼是锁着的，即使非他刻意为之，却不难见到那一脸淡淡的愁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很夺目的颜色。但是那样的举动，却与他服饰笔挺的样貌不符。
很难解释上原因。这个人的神态是懒洋洋的，似乎带着点不耐烦；可是他为什么又是很小心翼翼地提着那么一个东西？倒仿佛是很带了点紧张的。还有，他问起许安之时的表情，决不是单纯的期盼。反而，类于厌恶般的神情。虽然是转瞬即逝，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来这里，如此突然，想做些什么，她始终探不出究竟。
匆匆吃了早饭，梳洗完毕，她骑车去了不远处的菜场。学校开学后一直忙忙碌碌的，只有等到星期天才有些时间买几个菜，做了送到刘阿婆那里去。
刘阿婆是个老邻居，早些年就死了老伴，子女也不知去向。从前她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时候，刘阿婆经常会为他们俩浆衣做饭。甚至于在最灰败的年代里，也惟有一个刘阿婆，从没有嫌厌过他们，照旧的过往，毫不知避嫌。
那时父亲就跟她说，还好刘阿婆是农民世家，以前没少吃地主的苦，街坊都心知肚明，多少也有些同情，不然保不准她一个老太婆照样会挨红卫兵的批斗。
现如今阿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次要送她上医院，她又固执得不行，若素只得每个周末为她做点菜送上门去，时不时再帮她作些打扫。
待中午忙完，若素又骑着车往家里赶。快到门口时又看见有人站在那里，手中红色的提包耀眼得很，脑袋还不时地往里探。
若素哭笑不得。放慢速度到他身后时，冷不丁大喝一声："喂！我说你干嘛呢！？"
林负荆浑身一个激灵。回头一见是她，又换了张笑脸。"可回来了。等了你一会儿了。"
若素的脸又迅速冷下来。"等我？等我作什么？我告诉过你你要找的人不在。你回去吧。"
林负荆不语。一会儿开口道："我还没请教姑娘大名呢。"
"我说你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怪？别搞得那么文绉绉的。我叫若素。"
"哦。好名。尊姓？"
这一来若素知道是逃不掉了。反正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被他知道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姓许。"
意料之中的反应。林负荆又惊又喜："那么你和许先生是......"
"我是他女儿。"回答得清晰干脆。知道他会纠缠不清，索性摆了冷冷的姿态，继续说："你要没事儿的话我回屋了。明天上课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林负荆有些讪讪的，但到底心有不甘。"许姑娘，你看吧，我从台湾来一趟也不容易，实在是家父的一桩心事。即使许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但也请你看在我长途跋涉的份上，好歹给我指一条路，让我知道怎么找吧？"
若素瞥了他一眼，心底却是五味杂陈。想要不理，他话里的确透着几分诚意的可怜；待要理会，总觉得心上那积压了多年的情感沉甸甸的，无论如何难以释怀，也实在是无法向父亲交代的。这么前思后想，知道总不是法子，还是叹了一声，回道："你还是走吧。我父亲他......不会见你的。"
林负荆凛然一惊。"不会？这么说，他就在此处？"见若素要推着自行车进去，居然大起胆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那许姑娘，好歹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吧？怎样也得跟他说一声，就算......就算他确实不想见，至少你得让我知道这是他的意思。不然......我真的没法向家父交代。"
若素万料不到他还会来这一招，一时倒把给自己僵住了，脸涨得通红，进退两难。眼见一场残局无法收拾，若素忽然心里发了狠。
"你不是要见我父亲么？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缘由，包括你父亲和我父亲如何是故交，你又如何是从台湾来了这里，一件件地说我听。我一定转告他。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去见他。"
林负荆瞪圆了眼睛，抓着她的手不由就松了。
这些事，从头到尾，他仍然是懵的。他自己既无法确定，却又如何去告以她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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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的时候若素居然出了两处错。右眼皮跳得她心烦，一向不信邪的人居然心头也开始有如鼓擂。
有个调皮的学生扯着她衣角要她背[关雎]，她居然想不起连贯的句子。即使那不在她的教学大纲里，那时却也忘记了如何拒绝。随后她恍然想起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话。可林负荆的言语使她悚然心惊。
"是。是我父亲。"
父亲？这个词教她几日里辗转反侧，坐卧难安。那么，以往自己的种种揣测有几分是真实的、又有几分不过是狂妄之言？父亲，自己的父亲，又总是这样沉默，让人无以明瞭。
其实，仍然不过是她自身的一相情愿罢了。她可又有几时是能懂得父亲的心意呢。现在再要去求证，怕是怎样都晚了。
那日林负荆似乎是被她吓到了，瞠目结舌的模样让她觉得好笑。之后，他的确有数日没再出现过。有时她难免想，或许已然回家了罢；更多时候是心底有谁的声音在恳切地提醒她：他定是要再来的。既然拼了一身的不易不远万里而来，又有什么艰难险阻可以拦得下这个人呢。何况......何况......
何况后面的什么，却是若素难以作答的了。
这一夜照旧如昨。若素喝了粥，简单吃了些自腌的咸菜便坐在灯下翻看学生的作业。不过一会儿功夫，却听到院内有些声响。
有人悄然而至。
门开，她已料到站着的只可能是林负荆。月色之下，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眸泛着光亮，却又是深不可测的。面部全被夜的浓烈掩盖了，瞧不真切。
若素微微侧了身体让他进屋，反倒令他有些失措。
"你......你......一个人在么？你......"
若素轻声一哼，带上门。"你什么你。我一个年轻女人都不怕，你说话什么时候倒成结巴了？"
林负荆拘谨地笑笑，也只是站着。若素见他手里仍攥着那个提包，不由皱了眉。"我说你提了个什么好东西啊？大晚上的也这么拿着，就这么怕丢？你累不累啊？"
林负荆依旧只是笑笑，回一声"不累"，却小心地将提包放在了若素的八仙桌上。若素听闻那包沾着木制的桌子发出了轻微但清脆的一声响，倒像是金属器皿，也颇有些分量，虽然好奇，但终于没有发问。
若素给他倒了茶，拖了条长凳让他坐下。
"你也真好兴致，这么大晚上的来找我。怎么想到今天来？莫不是有事？想明白了就快说吧。"她倒是呵成一口气说出来的，平日里说话速度从不见快，但此时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盼着速战速决。隐隐还有些不安。
"呃......我也想了很多天。母亲还在等着我回去，实在不能在此再久留。其实，有些事我并不很清楚，况且我父亲他......并不是事事会对我们这些做孩子的说；但倘若我不说，又怕见不到你父亲，我这一趟，也到底是白跑了......"
若素听了有几分不耐烦。这个人开口闭口的说话都带着股书生的迂腐气，搁着民国时代或许不觉奇怪；但眼看着他在灯光底下穿西服、讲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实在让她胸口作闷。
"行。我都明白了。你要说就开始吧。我听着呢。"
不知是听懂了她话里那不客气的味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若素瞧见他的脸居然有些泛红，神态也显然忸怩，心下更是觉得好笑起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怎么连讲点小事都得这样？
林负荆喝了口水，却把杯子握在了手心，仿佛多了样屏障，讲话才多少能有些安定般。
"我出生在台湾，一直到成人后才知道，父亲并非土生土长在南方，而是大陆江南一带的人。他结婚不晚，但一直到三十岁之后，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原先父亲并不太爱说话，但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和我说起从前的事。说他以前在江南如何，是怎样念的书，在学堂里认识了怎样的人。"
"他没跟你说起他从前的家？他的爸爸和妈妈呢？"
林负荆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几乎没说过。大概是后来战争爆发，和家人走散了什么的吧。他在言语里常常谈到你父亲。"
这句话突然让若素浑身打了个颤。然而林负荆自顾自低头说着，并没有看到她的动作和表情。
"我猜想，那时他们或者是一个院子或者一个学班里的，所以比旁人自然要好些。只是，家父的个性却与你父亲全然不同。一个好动，一个好静。家父身体弱，那时常会被一些高个子的同学欺负，你父亲有侠义心肠，总替他解围，他心里是很感激的。久而久之，他们便无话不谈。
"当时的时局不像如今，动荡很厉害，只是他们所处的镇子上多少还有些平静。但是你父亲的性格，却是不甘于这样的局面。据说他会常常溜到镇子外面去看军人操练什么的，回来就很兴奋地告诉家父，还动了参军的念头。家父胆小，也曾出言阻止他，教他断了这念头，太太平平地呆在镇上最好。
"但是祸端一起，就再没有平安。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你父亲终究还是参军去了。这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些吧。"
他去看她，却发现若素的眼神有些散漫，似乎出了神，但一听到他言及此又迅速收了回来，只淡淡地说："是这样。你接着说。"
"你父亲参军之后，家父终如心惊胆战，学也不去上了，又不敢离开家门。他说那时写了很多信，却不知道该寄向哪里，只能一封封地压下来。有个街坊知道他文笔不错，荐他去厂里做工，他想左右无事，就应承下来。厂是台湾人开的，他逐渐受了器重，且又能保得平安，也很满足。那时他是想就这样呆下去，直到战争结束的。
"他没想到的是，抗日之后国内会起内讧。当时时局迷乱，他也不知到底走哪条路。但始终听不到你父亲的消息，加上一直不见他回来，狠下心来就跟老板一起到了台湾。再后来，老板的女儿嫁给了他。他便是这样成了我父亲。
"前些时日，他差我到此地来，说的是投资开厂的事宜，但实则是叫我寻访你的父亲，还有......叫我把样东西亲手交给他。"
若素久久没有开口。然而心下一大半的疑惑终究是解了。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日后我父亲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呢？"
林负荆猛然抬头直视着若素。"不会的。家父一直对我说，他敢肯定，只要你父亲还活着，一定会到这里来。一定。"
若素的鼻尖耸了耸，嘴角冒出了冷冷的哼声。"是啊。他倒是肯定得很。只是我父亲回来了，他已经远走高飞罢了。"没等林负荆明白话里含义，若素已然起身。"你要给他的东西呢？放在这里吧，我会拿给我父亲的。"
"家父说过，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里。"
"随你罢。"边说边打开了门。"等到星期天我会去看我父亲。如果你要见他，一早就到这里等我。我不会等你。"
眼见着林负荆又拿上提包走到门口，她才想起来问了一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负荆走得头也不回。
"负荆。‘负荆请罪'的负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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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之时，林负荆仍在镜前细细审视自己。
头发没乱，衣服未起褶皱，肩线、袖口、裤缝净皆平整。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最像父亲，不止容貌，言行、举动，都有父亲的影子。他早熟，自认字起就喜欢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到三十岁时已把藏书中的一大半看完了。他虽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但自问与他却又并不多么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