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刹那的愉悦中惊醒,发现他已经追到我手上的瓶,开始满足他的焦渴了,我没有再继续耍弄,等待他安静地喝完,再把他嘴角的水渍擦掉,扶他躺在舒服的位置。
这些,我都驾轻就熟。
1999年11月3日 大雨 周六
我感冒了,不重,但我不想传染给他,所以吃了两天药,把感冒压下去。
今天是第三天,可以看他了。
我很想念他。
是那个叫原的沉默男子。
他今天穿上了宝蓝色的毛衣,我很喜欢这个颜色。两天没见,护士把他照顾得很好,没什么让我担心的,我把他袖口卷起来,免得等会弄脏。
"要不要一起玩?"我从盒子里拿出橡皮泥,在他眼前晃晃,"乔纳森医师说你应该做些基本的色彩和形状训练,他们不能肯定你的大脑受伤程度到底有多少,最近他们就想制订出一个恢复训练的计划来,你只要随心所遇,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出个七七八八,就可以了,只当是玩了!"
我选了个红色的,放在他手里,让他自己玩。
他的手指久不动弹。
我便也拿起一个红的,自己揉着,本想给他做翻版,谁知自己也玩上瘾,慢慢地竟也捏出个耳朵尖尖,鼻子长长的四不象,我兴奋地举起来,给他看,却看到他的手指真的在动!
"这是什么?"我戳戳他的手中物,是一个三角形的小玩意。
"是蛋糕吧?是月亮?是海边上的树,就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棵?"我趴在他腿上,吼巴巴地猜,"不是吗?都不是?是我,还是你--"
最后实在猜不出,他也不会告诉我。
我把我的四不像跟他的三角形摆在一起,放在他的床头。
我们俩一起看着它们,我笑了,尝到幸福的甜蜜滋味。
1999年12月21 日 小雪 周三
最近大家都很忙,因为圣诞要到了。
虽然轮不到我们过,但也有了快要过年的喜气。我和雷耀,不,是小原都很高兴。
1999年12月23日 圣诞前夕 雪
今天是圣诞前夕,医护人员都回去了,她们要离开这个小岛回家,再放上一周的假,我真有些担心自己应付不过来。
她们临走的时候,还把火鸡放进了烤炉,教我怎么烤味道最好。
"玩得开心。"
"你也一样。要是有事,就打我们的电话。"
"知道了。谢谢。"
我把门关上,送走最后一位护士小姐。整个大别墅,顿时冷清下来。
我走进厨房,削水果做沙拉,这些洋玩意我是不太吃得惯,很想念拉面的味道。
我去看他,他在睡,复健的强度越来越大,要强迫锻炼肌肉,他也很辛苦,。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拿订做好的蛋糕,我看了钟,听说强台风要到凌晨才过得来,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出去,临走时,我又去看了他,给窗留了丝缝透气,我把门锁好了。
我赶到船渡的时候,最后一班回岛的轮船已经停开了,船也被泊进了里面的船坞,因为强台风提到了前袭。
我想到,我给窗户留下条缝。
小岛,遥遥相望。
脚边,一片清澄海水,只有远方还有些聚拢的黑云。
走得匆忙,我连手机都没带,精心挑选的海岛一向人迹稀少,在这个时候,路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我看表,台风总是来得飞快。
海边上,我拎着精心挑选的蛋糕,风越刮越大,雪也钻进领子里,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来了。
开关坏了,灯不亮。我反手把门锁好。
黑漆的天色里,我走到他门前,轻轻转开锁,空调还在起作用,不出意料地,床上的隆起是熟悉的人形,悄无声息地,我走到窗户边上,风在黑夜里强劲地吹送,窗棱"砰砰"敲打着石檐,我把窗户拉回来,关严实,拉上窗帘。
我在夜里走近原,挨到他身边,探手,摸向他的额,是正常的温度,我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这恒温扎疼了我已经失去知觉的手,我收回手,呵气,让自己的手缓和些,再试他的体温,一切都很正常。
灯--猛地亮了。
我没有眨眼,海水让我的神经足够麻木,我顺势望过去--
心一窒,我手底下人的眼--竟是清明!我没有犹豫,就掐住了他的喉咙--我并不想对他怎样,我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但我只要他这个眼神消失!
我掌控的人没有动弹,只是睁着深深的眼,定定看着我,好象以往一样,好象这好几个月以来的每一天一样,平静而毫无波澜,单纯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熟悉的人。
我慢慢松开手,警惕地一瞬不瞬地刺探着对手,但我还是松了手。
头上,身上的水不断滴下,把他的被子也弄湿了,房间里开始溢出海腥的苦,还有一阵血味,我抬手摸了下颈子,是被岩石擦伤得、被海水浸泡得已发白了的伤。
我退后一步,狐疑地观察床上的他。
--恍恍然,仿佛看见那个熟悉的高颀,优雅,邪肆狂放的雷耀。--
我想我是在水里泡得太久而连头都昏了,他是不可能恢复原状了,医生也这样说的!
我转过身,挪动步子,打开浴室的门,水的温度不高,台风也毁坏了暖水管,我赶紧把身上的大小伤口洗干净,只是些磨破的小伤,因为海水的浸泡,疼痛不断。
忽然,就听到原的声音,哽咽着般,不及多想,我冲出来,冲进他房间
--可能会看见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这样想着,好象解脱一样,好象肯定他就会死掉一样,模糊中,似乎只要他死了,我就可以按照我的本意,离开他了,我这整天在村子里凫水打鸟走出来的穷孩子,就再也不用游在冰凉黑暗的水里,拼命地游啊游啊,回到这里来了。
原的口中已不再发出呜咽。
靠近他,我已经全忘记几分钟前,他才露出的可疑。
害怕风声吗?只是风声啊--
我摸到他头上的冷汗,果然是害怕吧。
他的胳膊,合在我腰上,微微拢着,像个受惊的孩子,我推着他,想让他躺好,继续睡;我光着身子也冷极,想继续让热水浇浇。
但在刹那间,犹如雷击。
他摩擦着、轻轻含住了我的要害。
"松开。"我咬牙,故伎重施去捏他的下巴。
但他这次没有松口,啮合着我赤裸的敏感,肆意舔弄戏耍,完全是久违了的刺激,在我随之禁欲的大半年生活里,他口腔的热度如同白热化的拷问,低微地、我不再抗拒,我的双手沉沉陷入他依旧宽阔的肩膀,脑海里昏暗一片,只有不断地、热烫的快感,激起活着的生动。
微弱地,我呻吟,在热与甜蜜面前降服,揪紧他头发,暗示地催促他加快抚舔的速度,他听从了我的暗示--由上而下沿着形状舔舐,含住它轻柔地以齿间摩擦,淫靡的潮湿声在海风击打的室内回荡。
他的动作完全称不上技巧,但那努力的模样,反而让我感到自己正逐渐攀向顶点,他是原,毕竟不是雷耀,没有玩弄纯熟的技巧,逼迫我最后一点自尊也屈服。
屋外的雷电劈过,我看到他低垂头,埋在我的腰腹,瞬间,我就迎来了高潮,释放在男人的口中,虚弱地,我倒在他的身上,缓缓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白茫茫的意识里仍是一片爆炸过后的红光,热,惊人。
精疲力竭,我合上眼,沉睡在这白炽的意识里。
(七)
1999年12月24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永远不变的爱吗?或者,永远不变的忽视?连恨都算不上。
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清醒的时候,看见太阳的光,温暖极了,照在我和他的身上。
我们像两个初生的小小婴儿,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对方的了。
他的气味是淡的,但还是雄性动物的气味,他的呼吸平静,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在安睡。昨晚,就是场离奇的梦,被太阳照过,就会发觉虚假。
他自己也一定知道那是个梦了,那是个雷耀的噩梦,在梦里他被小原取代了,他做的事情并不是他意识到的,半梦半醒里面他失去了左右自己的能力。
他,正在恢复吧?一点点地好起来,一点点地重拾本性。然后,一点点地把我忘记。
"雷耀,不要回来,求求你,不要再回来。"
我裹在被子里,把头埋在他的心口上,妄想听出一直索求的真心正在如何的跳动。
1999年12月25日至2000年1月1日 新年到了,新世纪到了,我还是旧的,旧的......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
那天早上我已跟自己说不要再想,但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想。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留神着他的动作,我鬼鬼祟祟地悄悄然地观察着,他几乎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几乎每一个崭新的变化,我警惕着,提防着,弄到自己杯弓蛇影,颤颤巍巍。
我已经不能坦然地和他一起坐在海边,当我扭头看他,突然之间就会很害怕,如果我看到的将是雷耀的眼神,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做出决定的一向、只能是他,他十有八九会再次扔下没用的我!
他在一点点康复,直到他终于复原?!--极大的恐惧,和被抛弃的预知,让我彻夜无法安眠--我想到了很多可怕的法子让他不能变回去,反正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了,没有人会发现,除了我自己,只要我狠下心就好了,不会再有伤害,我们又可以一起看海,又可以一起坐在沙滩上,难道不好吗?
表面上,他是不动声色的,我抓不住他一点的表里不一,他似乎就是原,他似乎就是那个好心地跟我在一起的温柔男子,他似乎就是我的爱了。
为了保留住我的爱,我竟然会想到要杀死他,再把他的尸身装进我的水晶棺材里去,真是可怕,我对他的感情一向可怕,又难以自制。
今天,我给他洗澡,抹着他身体时,感觉最奇怪的就是这个人会为我这样的人口交--他最讨厌也瞧不起的人--我仔细看他,看不出破绽,在清醒的时候,我和他都没有什么欲望,就算看到他光秃秃的身体,又能怎样?他现在不是完整的人,他不会说话,他不能动作,天知道他还保留住一点思想没有,和他一起,要是真做了那种事,那简直就跟新闻上那些躲在医院里强暴植物人的变态医师没有两样。
我不会对他做坏事的,我也没有那个能力,那个胆量,一想到他万一真醒了过来,我就不寒而栗,但怎样才能阻止他真醒过来?我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挨一天是一天。
睡不着的时候,只能看着他,我顺势地挪到了他的床上,在这无人知晓的七天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挨紧他,我沉醉着,他的身体比我高大得多,干燥而坚实,靠上去,心里就会觉得有底;他的眉心有细的纹路,他皱眉头时成熟俊美的模样仍然是标准的万人迷;我还是希望他不要生气,他生气的样子非常吓人。
我光明正大地吻着他,在这七天里,我迷恋着与他偷偷接吻的喜悦,冰凉的唇瓣会慢慢热起来,温和的眼神会慢慢氤氲,我可以尽我想象地伸出舌头,一点点描绘他的唇形、齿间,一点点交换着彼此的体液,甚至当我捏着他的下巴,好让他把嘴张开,他也会轻易答应,他欢迎着我的到来,他喜欢和我的接吻,他喜欢着我。
--我啊,真是可悲的人。
2000年1月7日 晴朗的夜空 今晚有狮子座的流星雨
许愿吧,我仰望星空,凌晨1点的时候,流星好多好快。
我从来没有见过流星雨,这是一个"第一次",我是与他度过。
我想自己能变得高大就好,我可以像王子抱着公主一样,抱起他,在漫天的星光和焰火夺目里,尽情地旋转,最后,我会给她许一个最珍贵的心愿。
只要实现,我们就永远幸福。
我却只是个放牛放羊的穷小子,我也没有力气抱起他,我站在他的身后,他的眼里都是闪烁的星辰,我看不出他的欢喜或忧愁,我只有站在他的身后,我已经没有能力再给他一个心愿了。
我记得当年我说过,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我是在骗他,我也不肯定着,但我只能骗他。
这次,就不可以对原说谎了。
我低头,亲了亲他香喷喷的发丝,是昨晚我替他刚洗过的。
我低声说:
"雷耀,我没有许愿。我已经和小原许过外国人的愿了。"
还有,就是,雷耀,我最大的唯一的愿已经不可能实现。--"
陈护士催我们进屋的时候,提醒我给女朋友打个电话,我记起来我好象说过我是快结婚了,为了避人耳目的不良动机。
我没有给馨兰电话。
倒是赵芩给我打了电话,那端,才刚早上,他很兴奋地通知我说,世界上最怎么怎么有名的也是最怎么怎么难请得动的一个医生在他们怎么怎么的劝说下,终于答应给雷耀做手术。
我说"知道了。"
他又给我一个数字,康复率是50%。
算很高了。从来没有医生在那个10%后再敢对我们夸下这么大的数字来。
我们都很为雷耀高兴。
(八)
"跟我走吧,原!逃掉吧,就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吧!"
深夜里,我就像大水袭来前的仓皇老鼠,想要整个搬空我赖以为生的小家庭,我推着原的轮椅,逃出这个蜗居大半年的安全巢穴,我使劲着,汗流浃背,把他搬上我的汽车,这个时候,我哪还顾不上他的反应,他,反正在我的掌控之中。
车门锁好了,万籁俱寂,四周没有一个人发现,定定心,我发动汽车,车子很容易就发动起来,我们也很容易就驶离停车场,我们的一切都很顺利。
开到公路上时,我才有心情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直沉默不语的他:
"小原,我带你出去过两天好吗?我带你去个特别美的地方,对了!那里也有海,有很蓝很蓝的海水,我们可以在水上玩小帆船,还可以打水漂;还有还有,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种辣得嘴都红了的面条--我忘了,你不喜欢吃辣,没关系,那还有绿颜色的糖果,还有好多好多我都买给你,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好不好?原,跟我走吧?只要往前再开五分钟,我们上了渡船,谁都追不到我们了!"
我欣喜地从后视镜里望了他一眼--
我愣住了,慢慢地,在荒芜人烟的公路上,我停车。
"你,不愿意吗?"
他的眼神,好象是悲伤--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悲伤!全是我错乱的想象作怪,我眨眼,使劲盯着被两倒车灯衍射出的路面,我踩下油门。
我什么都不要再想。
我已经望见渡口了,就在前面,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有人从上面下来,把我的他带走,他就肯定肯定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跟我走吧,原,我不管你是小原还是雷耀,我都要带你走,谁都不能挡着我!"我抓紧方向盘,我的指头尖锐地疼,好象我紧抓的是长满刺的荆棘,但我不能松开,倘若这时候再松手,连皮带肉,我的筋骨都要拆散。
我把车开到渡口了。渡口只有灯,渡船还没有来。
我看表,还差半小时,第一艘渡轮就要来了。我把车里暖气开大,给他套了两件毛衣,还是怕不够。
还有半小时,还有半小时--我开始吹口哨,反而因为紧张而吹得更悠扬,更自在;不想让别人看出来我的本性,只有貌似自在地伪装下去。
手机突然响了,像把整个黑夜都吵醒,我立刻把它关上。
再没有人能打扰我们。
我不吹口哨了,我把脸埋在方向盘里,深深呼吸。
万籁俱寂。连海鸟都归巢。
我连他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我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嗫嚅,我的头脑又在发昏--他不可能在说话!
逐渐地,我的脸一点点吓白,我鼓起我所有勇气,我抬头,我回头,我看着这个男人,像看着终生的敌人,我盯着他的嘴,好确信我真是在发昏。
不可能啊,他不可能再说话了,他已经失去一切了,他怎可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