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学长忽然开口。畏畏缩缩的语调,零却不自觉地看向他,他却缩到同学身後,似乎不敢直视冯朝阳,这举动换来他更蔑视的目光:
「妈的你说谁不懂事?」
枉费高人一等的身材,黑框眼镜学长在冯朝阳面前完全不敢抬头。他乾脆扯著零绕到他身後,一副兴师问罪的脸孔又把学长吓得一缩:
「我,我是说,学弟可能心情不好,看了成绩榜单心情不好,所以一时没办法控制自己,所以叫弘毅不要跟你们计较......」
零不禁眨了眨眼睛,这学长到底是刻意讽刺还是单纯书呆子一名,这时候还讲这种话?果然朝阳出口就是一连串国骂,零还来不及拦阻,同伴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
「喂,铁仔,等一下!」
「碰」地一声,也不猜到对方反应慢成这样,本来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学弟一记扬拳竟然正中学长的下颚,在场人无不目瞪口呆,连朝阳也有点惊讶。
「伊毅!」
学长的同学再一次呼唤那令零迷惑的名字。那个人似乎伤得不轻,毕竟朝阳的拳力是伙伴们公认的,连校外的帮派份子都要让他三分,学长的眼镜歪了一边,下颚很快浮肿起来,他和零一起呆呆看著学长们朝伤患涌过去,还有远处终於赶来的师长:
「妈的,小零......」
懊恼地抚了抚毫发无伤的拳头,零看著好朋友忿忿地甩了甩手,朝他露出苦笑:
「市赛冠军能不能再抵一支大过?」
◇
「对不起学长,铁仔这个人是冲动了一点,不过其实他人很好,平常也不随便打人的。」
也算冯朝阳流年大吉,也或许是训育主任已经懒得再开学生惩戒会。竟然只是把零等人叫去训导处站成一排,一人打个十下手心,首谋朝阳记两支警告了事,记得铁仔临行前还得意的对他说,两支警告下次比赛就补回来了。
『能教训一下那个软虾脚学长,两支警告也算值得。』
零是那种不会摆出架子教训朋友的人,也因此才能获得冯朝阳那群人的青睐。但是一如铁仔常说的,零也是那种良心过盛的人,路上看到不相干的小狗小猫一定拼死抱回家,再因母亲的坚决反对而哭著放生。
眼前这个人虽然不是小狗小猫,身高还高出小零一个头。看见学长侧脸高肿得跟粽子一样,零还是觉得良心大受伤害。
「没关系,是我......是我不好,是我说得话惹恼学弟了。」
学校的保健室不大,保健室没有小说里美豔的G罩杯大姐当职,而是一逮到机会就溜去打屁的中年欧巴桑,零进去时除了学长一个人也没有。
医疗器材零翻来翻去,对红肿有治疗效果的也只有冷冻库里的陈年冰包,还破了个洞,真不知道每年高额的学费缴到那去。
「学长你眼镜拿下来一下,我帮你冰敷。」
用毛巾将漏风的冰包裹成一团,零让学长坐在床沿,发觉黑框眼镜大得碍事,边说边替学长把镜框摘了下来,随即弯腰作势欲敷。
没想到学长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一把抢回眼镜,在零来得及看清楚前又重戴回去。
「不......我......我近视很深,如果不戴眼镜的话,我会很不安。」
见零一脸疑惑地看著他,学长连忙解释。零忽然仔细端详起这个苍白的人,才发现他的长得十分俊秀,眼睛是细长的凤眼,畏畏缩缩的唇角竟透露出一种性感的味道,零莫名心中一跳,呆呆地又把冰袋贴了上去。
「那个......我是说,那个打人的学弟,是你的朋友?」
两个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学长忽然问道。
「啊,对啊,他叫铁仔,铁仔是绰号啦,他本名叫冯朝阳。」
「那......那你呢?」
如果小零的人生再走得长些,就会听出此刻学长语调中的异样,然而那时他浑然无觉。
「我叫凌霖翎,死党都叫我小零啦,因为这个名字怎麽念都是零。我二年三班,和铁仔他们同班。」
冰袋下的脸震了一下,零吓了一跳,连忙把毛巾拿高。
「学长,很痛吗?」
「不......没有。谢,谢谢你,不过我已经好多了。」
零的意思本来是要学长也自报姓名,这样他也好先开口确认学长的身分。但是学长只是抬头看著他,镜片下的眼睛含蓄地躲了躲。
「学弟,你长得好漂亮。」
视线没有直视零,语气确是肯定句。零有点惊讶,虽然不是第一次有人称赞他的长相,但是用「漂亮」这种女性化的赞美加诸他身上的,倒是头一回。
「你的眼睛,有戴染色隐形眼镜吗?有点蓝。」
「啊,喔......好像因为我奶奶是澳人,所以有点外国血统的样子。」
不知为何,虽然学长看来一副乖巧的样子,零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只好转过身,忙著把冰袋放进冰箱。
「学弟,你没有女朋友吗?」
冰箱里的东西太多,冰袋塞不进去,零使尽吃奶的力气,开始疑惑他是怎麽从乱的跟大战一样的冷藏室里拖出冰袋。
「还没有,我妈管得很严。」零一面塞一面说。
「这样啊,那男朋友呢?」
零差点把整个冷藏库挤爆,还呛了一下。
「什......什麽?」
学长双臂抱胸,仍旧乖乖地坐在床沿,看见零一副吞下一只蚕宝宝还哽到的样子,竟然小声地浅笑起来。
「开玩笑的,对不起。」他再次露出腼腆的微笑。
或许是学长的谈吐太过温柔,抚平了零一瞬间的讶异。但这并没有减低零塞冰袋的困难度,想起保健室欧巴桑凶神恶煞的脸孔,零激发肾上腺素,正想一股作气,身後却蓦地伸出一只手,覆住他的手往冷藏室里一推,冰袋以近乎奇迹的状态没入一团杂物,又是那只苍白的臂:
「啊,谢......谢谢学长。」
这麽细长的手臂却出乎意料地有力气,零望著和自己一起按在冰袋上的修长手掌。
「嗯,其实你不用这麽急著放进去。」
学长单纯地微笑著。
「可是不赶快放进去的话,会在外面软掉,到时候整个会湿湿的很难处理......」
好冰啊,零才发觉学长的手一直按著不放,冷藏室的门户洞开,冷气烟雾让零看不清楚学长的脸孔。
「是啊,不赶快放进去的话,会软掉......」
学长的嗓音很愉悦,意义不明地覆诵零素来用辞不精准的中文。
「不过你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再变硬。」
零发觉对方按在冰袋的手转压为扣,拉著他敏感的掌心抚摸被推到深处的冰袋。
「你摸,现在已经又硬了......感觉到了吗?」
回忆之八:同学会
「小零,你在磨菇什麽东西啊!」
真庆幸撞开门的不是魔鬼保健室欧巴桑。但也好不到那去,门口的冯朝阳先是愣了一下,眨眼看著冷冻库前诡异的情景,刚才被揍的学长一手压著零的双手深入冰箱,空著的一手不知何时贴在零的腰带上,还暧昧地贴紧了......胯下某个地带。下颚已经消肿大半,更明显地看见学长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
「......发生什麽事了?」
冯朝阳属於标准行动派,手脚动作比嘴巴快,大步走到冰箱旁边,将零从学长魔掌下扯离。
「铁仔,你怎麽来了?」
摸摸被冰得有点麻麻的手,小零问。
「他们说你去保健室帮学长疗伤,我一听到就冲了过来,到底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喔,刚冰箱里的东西太多,冰包塞不进去,学长帮我出点力啦!」
一瞥身後一脸老实样的男人,小零笑笑。学长举起刚伸进冰箱的手,似乎也被冰得有点麻痹,学长将五只手指逐一放入口中吮吸,动作慢斯条理,表情却若无其事:
「嗯,是有点紧,得用力一点才塞得进去。」
说罢也不等冯朝阳反应,学长瞬间恢复那副手足无措的书呆子样,眼睛还戴歪一边,他忙将他扶正,似乎颇为害怕铁仔,竟然还朝学弟鞠了个躬:
「学弟谢谢,我......我已经好多了,我要回教室上课了,再见。」
目送学长的背影,小零才想起忘记确认这个姓易的人身分,刚想冲出保健室喊住他,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背後忽然被人一扯,回头却发现是冯朝阳:
「等,等一下......铁仔,我还有事情要问那个人......」
「走了!」
是他的错觉吗?其实铁仔很少对他生气,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可是今天他的语气竟听起来十分可怕,像是他做错什麽事情一样。手腕竟然被他拖著跑,害零差点跌倒。
「你和那个死书呆单独待在保健室干嘛?」他边走边问。
「咦?没有啊......只是阿姨刚好不在而已,铁仔,你先放开我,我有事要问......」
「你这个笨蛋,要是他趁机报复你怎麽办?」
「报......报复?不会啦,他都被你打成这样了......而且学长他很老实......」
「老实?我告诉你,就是那种优等生才恐怖啦!表面上对人都客客气气的,装作老师眼里的乖宝宝,什麽时候在周记上、日记上写两句话干礁你啦,要不就像老师,家长打小报告,干,老子就是这样被之前那个烂学校赶出来的你知不知道?」
冯朝阳是初一的寒假才忽然转进这所私校,小零一直都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他之前在一所偏僻的公立初中就读,没想到是这原因。
「铁仔,对不起啦。」
趁机摆脱冯朝阳的手,零在走廊上站定,对好兄弟一笑。
「你很不爽那个学长,我却还带他去保健室,我知道你不高兴。」
冯朝阳愣了一下,随即瞥过头「呸」了一声,唾沫远远飞到楼下去,不知那个科任老师又要倒霉了。
「屁啦!要是你有一点点顾虑兄弟情分,就不会老是做些蠢事让我气个半死!」
他又扯过零的手,将他举高在走廊的灯光下,冷冷说道:
「整只手都红了,你们到底干了什麽事?」
「只......只是有点冻伤而已罢?一下子就好了,比吃萝卜乾好多啦。铁仔,你干嘛突然那麽婆婆妈妈?」
「我......」
冯朝阳抬起头来,小零的眼睛从小就很大,就男性而言,有这样的大眼睛确实很少见。刚染黑的头发还错杂地可见几丝金黄,带点西方轮阔的五官在光照下格外精致,但零之所以受女校学生欢迎的主要原因却不在五官,而是天生修长的四肢,还有很难晒黑的混白人肤色,导致他就连生气瞪人时,都有一种刚跌倒爬起来哭的可怜感。
这样的组合彻底唤醒女性心底的母性情节,每回和女生一起出去混,小零都是漂亮美眉围绕的中心......虽然中间也会夹杂著一些私下议论者「攻」、「受」之类字眼的诡异女性杂鱼团体就是。
「不管啦,反正你这小子就是长不大就对了,丢著你这小弟不管我会操心啦。」
用剩下的手烦燥地搓著额发,铁仔使了个钳手将零的肩膀一把夹住,痛得他连忙反击。
冯朝阳对自己的武术何等自信,右手一扳一放,零立时被他用背桥姿压在墙上,岂料零比他想像得更灵活,趁他一击得手得意之际从他腋下钻了出来,在他背上重重搥了一拳,铁仔乾脆扑到小零身上,两人也不管旁边教室已经上课了,竟就在走廊上又吼又笑地扭打起来。
「看你服不服输?」
到底少了几斤肌肉,小零五分钟後彻底阵亡,给冯朝阳的膝盖紧紧抵住背压在地上,他临死反击,扯下旁边水槽的水桶就往铁仔脑袋砸,匡当一声,水桶是没得逞,倒是对手为闪避攻击重心不稳,给零奸诈地一扯脚踝,两人一起大躺倒了下来。
「呼......是我赢了罢?」
激烈运动後喘息不停,零还不妄朝朋友比拳头示威。
「干,你够小人。」
一般喘息不已,铁仔闭上眼睛,唇角却也不禁露出笑意。两人索性就赖在地上不走,反正现在快接近放学,不会有教官来巡。
「有本事下次比腕力。」
「跟铁仔比腕力?这那公平,有种就到球场斗一次牛。」
「你怕了,娘娘腔?」
「怕你我不姓凌。铁仔,说真的,你应该多学点篮球,女生都喜欢看会打篮球的男生。」
「我要靠这个钓女生?呸,我铁仔随便招招都有女人过来。」
「也会有学弟崇拜你。」
「干,我又不是Gay。」
两人目光对上,然後同声爆出大笑。铁仔一个翻身坐起,见零还挣扎著滚不起来,乾脆粗暴地一只手将他扯起,啧啧说道:
「腰那麽虚,零,以後你老婆会很不幸福。」
躲开零凌空挥过来一拳,他忽地揽住零的头颈。
「喂,零仔,我们做一辈子兄弟好不好?」
零眨眼看著他,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轻微肉麻的话会是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铁仔,果然对方讲完话也後悔了,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随便说说啦,老子小弟多得是,不缺你一个。」
「做一辈子兄弟罢。」
虽然是自己问出来的问题,冯朝阳却诧异地瞪著他的答案,零发现,原来他这从来不懂害羞为何物的兄弟也会脸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饭同吃,有澡同洗......」
见零数著从台湾闽南语连续剧中听见的誓辞,冯朝阳莞尔,他接口。
「有女人一起用。」
「对!有作业一起抄!」
「有谎一起说!」
「有过一起记!......啊,要不要斩鸡头,歃血为盟之类的......」
「连续剧演的啦!白痴才搞那些,这年头去那找鸡砍?」
重重地揉动零的额发,冯朝阳本来就比零高上一些,这动作让他的头瞬间化作一团鸡窝,零永远记得铁仔那时的笑容。
「与其搞那些屁玩意儿,这句还比较屌,关公跟人结拜的时候都用这句喔,我阿公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时候,零确实打从心底相信这句中文誓词,也相信他和铁仔,会是一辈子的好友。
因为那时候,零的生命里,还没有出现小壹。
◇
「欢迎光临,先生,您可以把车钥匙给我,我们店里有代客泊车服务。请问二位有订位吗?」
虽然被扶疏又是选西装又是梳头发的强制打理许多,小零还是在小壹几近飙车状态下,准时抵达位在台北市东区的知名法国料理餐厅「Chateau Lisa」。
按照扶疏那颗从小塞满礼仪的脑袋,坚持她家两个同居人一定要在符合社会一般观念的礼貌下偕赴同学会,所以零和壹现在完全是盛装状态:小壹是Giorgio Armani的西服套装、Guggi的领带、外加Polo横纹衬衫;零则是Dolce&Gabbana的义风套装,虽然没有系领带,川久保玲式的贴身长裤却更衬脱零脚部曲线。两人站在一起有足以击倒天下任何王公贵族的气势,立时让门口接待的女侍们一致脸红。
「我们跟人有约,他们应该是包下了包厢,零,包厢名称叫什麽?」
「『La Boum』。」零字正腔圆地念出法文代表「初吻」的名称。
虽然毕业已经整整九年,主办人会选择这种高档餐厅,却也颇出乎零意料之外,不禁有点庆兴扶疏的先见之明。扶疏几乎是把所有压箱底的行头都拖了出来,有些还是她那对不负责任却有钱的要命的父母留下的名牌。
小壹在被强迫装扮时一脸不爽,待小零盛装打扮好则更不爽,扶疏满意地替零梳完头发戴上帽子,退开三步赞叹时,小壹在旁边猛皱眉头:
「零才不适合穿西装。」
「那有,明明就帅到不行。何况那件裤子可是COMMEdes GARCONS,虽然我那老爸从来没有穿过,没想到穿在零身上这麽合适!小零,加油,去把别人的老婆钓回来,让那个自恋狂也知道你的行情有多好!」
事实证明扶疏的名牌眼光果然远胜於小壹。小零才刚踏进包厢走廊,朦胧而浪漫的灯光所笼罩的席位上立时就站起一人,拚命朝他挥手,然後瞪大了眼睛:
「哇......我的天,你是零仔吗?喂,各位,是凌霖翎耶!他来了!」
这话立时吸引在座一群男人,小壹下意识地往後一站,从身後握住小零的肩,这才能抵挡从席上投射过来无数目光:
「果然是零仔啊,还是跟当年一样帅嘛。」
一面引著零和小壹入席,坐在首席的是一位相貌斯文的男人,脸上戴著秀气的金丝眼镜,看来很有教养的模样。他抬头打量著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