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店......还和三年前一样......他呆望著。这条街,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是多麽的熟悉啊!很久以前,自己是怎样和非华一起并肩走过,大声笑闹著,毫不在意旁人的责备目光?
甩了甩头,他开始暗暗嘲笑自己愚蠢的怀旧心理。非华已经走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看他。他没有必要独守著这份感情,在这里徘徊不前。可是......他突然感到鼻子有点酸,想要掉下眼泪来。
不......他默默的在心里告诫自己。再次抬头,有些留恋的最後看了一眼,然後转身离去。他想,他必须将过去抛在身後。
老式的三层楼房,桦砾住在顶层。房子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是父母留下的。从父亲最後去世到现在,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房子是越来越旧。上下水一直渗漏,但已经修不好了,以至於这里的水费是按人头缴纳的。原本是没有油漆过的红砖楼,在2001年北京申奥时被刷成乳白色。这里毕竟是城区,所以市政府不惜血本来粉刷,只是粉刷过之後的外观似乎并不比以前好多少。
这就是穷人住的地方。别看是黄金地段,一平米一万多的地价,但有钱人谁在这种空间小、噪音大的地方?三环以外有个套间然後配辆上点档次的车才是富人会做的事情。
不过虽说这两居没有客厅的单元房小,但也是桦砾长大的地方。五岁以前住在楼下的独门小院里,五岁以後搬上来。开始要一个人的时候还很害怕,但父母坚持不跟他一起睡,他只好一到熄灯就用被子蒙住头。後来母亲知道他有蒙头睡的习惯,竟然狠狠骂了他一顿,每晚看著他入睡--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母亲怕他呼吸不畅,会出事。
也是因为心脏病,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没什麽人跟他玩儿。後来有个远房亲戚死了,儿子寄养在他家,於是,那个孩子便成了桦砾童年唯一的玩伴。
那孩子的名字叫段非华。第一次见面,桦砾只记得他比自己高出好多,头发也长出很多。本来以为这个闯入者比自己大,可是在问过年龄以後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大了那小子一岁。
"哎。"桦砾抬手拍了拍自己脑袋。究竟在想什麽啊!今天是怎麽了......他迈开步子,开始上楼。"真是的,到底在搞什麽,突然开始念旧。连早过去那麽多年的事也在使劲回想......"
桦砾上楼上得很慢──他几乎是跟楼下的王大爷一个速度。体力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的医生垣子恒告诉他什麽事都慢著点做有好处,可是......自己的速度也太慢了。
今天的状况似乎不太妙。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开始剧烈的喘息。他感到胸口发闷,心脏正在抽痛,身上的力气也一点点正在消失。
"完了。"他顾不了那麽多,将手里的东西全都扔在地上,颤抖的摸出手机,艰难的拨出一串号码,确认。然而,还来不及等电话接通,他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暮春的黄昏,地板是冰凉的。桦砾挣扎著,想逃出黑暗,却徒劳无功。他不知到过了多长时间,终於完全的陷入深渊之中。
第二节
北京的交通状况实在不怎么样,一到下班钟点就堵车堵成这样。
垣子恒看了一下表,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要过了这个红绿灯就好了。前面不是堵车的路段,应该不会迟到......他约好了要去桦砾家吃晚饭的,现在被堵在这里,动弹不得,他简直想从车上跳下来破口大骂--和桦砾的约会,总是他最期待的。
他把头伸出窗外,抬眼看了看天。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暗了,桦砾这时候该在准备东西了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车动了。而且很幸运,垣子恒终于成为变灯前最后一个通过路口的人,他心情愉快的哼起歌来。但这时,手机响了。不用看,光听铃声就知道是桦砾。"怎么,要带东西过去么......"他自言自语的接通电话。"喂?"
"......"
"喂?桦砾?"
"......"
"桦砾?!怎么了?"
"......"
没有声音。对方那边完全是安静的,垣子恒马上意识到桦砾一定是出事了,他急急忙忙开车向桦砾家冲去。
垣子恒到的时候吓了一跳。桦砾正倒在二层的过道上,已经意识不清了。然而,几乎在同时,他也松了口气。能找到人就好......如果找不到,那才是真坏了。他很害怕,怕桦砾什么时候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叹息着,他将桦砾小心地抱上楼。
搬出成套的急救用品折腾半天,桦砾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垣子恒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觉得疲惫异常。
最近发作的也太频繁了!恐怕......真的支持不了多久了。好不容易帮桦砾熬过了严冬,还是不行吗?其实,垣子恒也知道,一直以来,桦砾对活下去这件事都没有什么执念。这在他这个年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二十四岁的男人,事业正蒸蒸日上,本应是风华正茂,然而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单薄消瘦的身体,清白的脸色,眼底有着淡淡的眼袋。这绝对不光是心脏病的问题......
想着,垣子恒不忍再看下去了。他站起身,慢慢走上凉台,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外面的沙尘暴很大,天空几乎已经变成土黄色。北京很久没有闹过这样的沙尘暴了,垣子恒心情烦躁得想骂人。
段非华这个混蛋王八羔子!把桦砾搞成这样就他妈的不管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娶媳妇生孩子,过的倒是滋润,这么多年的兄弟,连一次也没回来过!他到底把桦砾当成什么?!越想越气的垣子恒一口烟吸岔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奶奶的!都是那个混蛋,让我见到他一定宰了他!一边咳出了眼泪,垣子恒一边在心里赌咒。
原本桦砾的病情没这么糟糕,但自从段非华走了以后,他的身体便急速衰弱下去。现在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上班,而是需要公司将工作派到家里来完成。要不是像能拥有这样才华的他们找不出第二个,恐怕早就将桦砾辞退了吧。
垣子恒轻轻靠在窗台上,低下头,毫无目标的看着地板上的蔬菜,脑袋一片空白地发起呆来。
第三节
桦砾猛然张开眼睛,屋里的光线昏暗,但他仍能清楚的确认自己是在家里,没有死,得救了。那垣是不是也在?只有他有自己的家门钥匙,况且昏倒前自己也只打了他的电话。
从床上爬起来,棉布拖鞋摆在床底下。桦砾低下头愣了一会儿,仔细想着:这是第几次了?醒来以后垣就在家里。细心的帮他打点好所有事情--甚至包括他老光脚下地的坏习惯也记得一清二楚,总不忘在床底下摆好鞋子。
穿好鞋,站起来,身体还是很虚弱。桦砾感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但是,没看见垣的身影就是觉得不踏实,坚持着走到书房。
不在这里。以往垣总会窝在沙发里,要么看书,要么打盹,等待他醒来。可是这次沙发是空的,旁边的茶几上还放着出去前给垣留的字条--他和垣约好,无论去了哪里,都要在家里留一张条,不让垣担心,不让垣找不到。......有点......可笑。垣总把他当小孩子啊。其实段非华都是他一手照顾大的,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起身,慢慢走到凉台--他已经听见那里有动静。
穿过窄窄的走廊,厨房通到凉台的门正开着,垣靠在门框上吸烟。光线不太好,桦砾看不清垣的表情,但看得出,垣很累很烦了。
"垣?"他出声叫了垣,虽然声音很小,但他确定垣能够听见。
垣子恒仿佛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迅速将烟掐灭。
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昏暗的灯光从走廊的另一头照过来,照亮了垣的脸。
桦砾这才看得清楚一点--垣正在冲他微笑,但那笑容里夹杂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疲惫。垣一向整齐的头发此刻有些零乱。白色的衬衫很少见的敞开了多一半,领带歪在一边......他这才想起,今天本来是要和垣一起吃饭的。垣一定是因为这个才特意穿了西装吧?真是没办法......又不是去外面吃西餐,有必要这么隆重吗?可是似乎每次自己约了垣,垣总会认真的好好准备。
桦砾走了过去,站到垣的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又都将目光转向外面。天已半黑,晚风吹在身上,有一点凉。桦砾感到垣忽然又将头转了回来,凝视自己。他没有动,僵着脖子。下一刻,垣抓住了他的手,将它握在掌心中。
"垣......"桦砾低下了头,深吸了一口气,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垣轻轻哼了一声,桦砾有点不太确定他是否听见了。
"垣......"
"我听见了。"
"你知道我是说......"
"我知道,你不用多说。"垣微微低头,抬手,将桦砾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桦砾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睛。他相信垣了解。这句"对不起"有着太多的含义。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这话要赶紧说出来。他这一辈子,亏欠垣的太多。他总是这样麻烦垣,让垣担心。这两年又因为非华的事情,让垣多年来为他细心调理的健康毁于一旦。最对不起的是,明明知道垣的感情,却一直没有能给予正视和回应。
每想到这里,桦砾都会有苦涩的感觉。不是不想重新爱上一个人,只是非华伤他伤得太深,他一时还没办法去爱另一个人。
"垣......"他仰起头,在垣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垣子恒又被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他发现桦砾原本苍白的脸色泛出了些许红晕。他笑了,牵着桦砾的手,走进屋。
"再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垣放开桦砾,转身退出房间。
第四节
垣子恒站在炉灶前面煮着糯米稀饭。脑袋里突然开始回忆几年前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桦砾是什么样子呢?记得当时非华开玩笑似的叫他王子吧?好像是一些女生背地里喊的,后来给非华知道了就拿来叫个不停。说起来那是桦砾确实有些像王子,尤其是他身上的那种脆弱忧郁的气质。不过上了大学以后,那种脆弱就一点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稳重。一直以来,桦砾就是个心思缜密又沉默寡言的人。虽然没有太强健的体魄,但光凭气质已能让不少女人拜倒在他脚下了--自己不是女人,可好像也不例外--这样想着,垣子恒苦笑了一下。
糯米的香味开始慢慢从锅里飘出来。垣子恒突然感到自己也饿了。一拍脑袋他才记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作为一个医生,如此不注意自己的饮食,简直是太不应该了。于是决定等桦砾休息以后出去找点夜宵。
从冰箱里取出榨菜,洗一边,切好,倒上香油,拌匀,等着粥再开一遍。桦砾病了的时候一向爱吃这些简单到没有营养的食物。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垣子恒不是没试过要去改变这个不太好的习惯,只是没什么用。最后他总是忍不住对桦砾纵容。
饭好了。垣子恒将它们端给桦砾,然后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室内一片安静,他静静的等待桦砾吃完。
粥喝完一碗,垣子恒自动站起来又去盛了半碗回来。已经如此习惯了,甚至这已经变成两人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开口,桦砾吃什么,吃多少,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得他早摸得一清二楚。
碗筷收拾妥当,垣子恒准备去外面买东西,却被桦砾一把拉住。
"桦砾?"
"垣。"有些意外地,桦砾轻轻开了口,"不要走,今天留下来陪我好么?"
"我不走。"垣子恒一转身又坐回了桦砾的床边。"不过我得叫点外卖,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刚才怎么不给自己一块儿煮点?"
"不一样......"垣子恒的声音很小,但是屋里很安静,桦砾还是听清楚了--他不但清楚这话的内容,而且也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垣给桦砾做饭那是心意,不给自己做是觉得麻烦。
垣子恒抬头看桦砾的时候,不小心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突然,他觉得很别扭,就把头歪了过去,拿出手机播下二十四小时外卖的电话。
"桦砾......"打完电话,垣子恒轻声叹息了一下。桦砾......终于有点长进了啊,总算懂得跟他索取了。
桦砾是很内敛的人,也很少主动向别人要求什么。他总是安静的在一旁观察,然后配合别人的需要。虽然他外表温文平和,但没人能捉得住他的心思到底在什么地方--连当年的段非华也读不懂他。
然而,垣子恒却总能明白桦砾需要什么--那并非是浪漫的心灵相通,而是他花了不知多少的功夫去细心观察的结果。多年来,他一直在敲着桦砾心上的那道门,今天,总算是让他敲开一条缝了。
"垣。"这时,桦砾突然这么开口。
"什么?"
"垣,我不想死。"
第五节
"垣。"桦砾突然开口。
"什么?"
"垣,我不想死。"
垣子恒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桦砾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死?他说他不想死?
垣皱着眉思考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放弃挣扎,安静地听桦砾的下文。
桦砾也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接下来要讲的话。不过没让垣等太长的时间,他再次开口了:"这样下去......这么死掉我不甘心。垣,我不想就这样毫无价值的过完一生。帮我好不好?"
垣子恒感到自己的心突然被撞了一下,喜悦从心底不断涌上窜遍全身,他甚至想跳起来!
当然,他晓得他不能这么做。他凝视了桦砾好一会儿,想好头绪,然后点了点,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好,你要从现在开始停下手里所有的工作,听从我的安排。不许闹别扭!"
桦砾笑了,小声说:"我知道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为了垣,也为了自己。尤其是垣,他默默地在自己身边守护了八年,从没叫过苦。明明一直喜欢自己,但被拒绝一次以后就不再提了,还是默默的守着,三十二岁的男人,早该成家了,可至今为止,连一个女朋友都没。如果自己是女人的话,这样的男人也许就算不爱也嫁了。只是,自己是个男人,既然不爱,就更不能把他往背德的地狱中拖。
其实,有时候桦砾真的希望自己爱的是垣。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可以幸福一些,垣也是。现在这种局面,只能让他无奈的苦笑了。
"桦砾。"垣子恒突然打破了安静。这一刻,他有股冲动。他想问一问段非华的事情,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理智提醒他,现在的桦砾,无法承受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回忆当年的事,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垣子恒只好再次闭上嘴,沉默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不是吧,外卖这么快就可以送来?"垣子恒站了起来,示意桦砾躺着不要动,然后走到外面去开门。
门开了,看清来者的时候垣子恒吃了一惊--不是送外卖的人,是"失踪"两年之久的段非华,还有"应该"是段非华的妻子的沈娟。
垣子恒还算是反应快,在第一时间伸手捂住了门外两人的嘴,然后低声说道:"桦砾刚刚犯过病,需要安静的休息,有话咱们外面说。"
"我要找我哥谈话,不是你!"段非华低吼着。一直以来他就对垣子恒有些不满。这个医生经常独占桦砾很多时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桦砾的心思,也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让桦砾放心依赖--桦砾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的哥哥,段非华希望他永远是自己的,但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