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可还有别的要事?若没有,恕臣先行告退了。"
"咦?我这不都招供完了么?"他反手拉住我,"怎么还不满意啊?"
"臣愚钝,不比皇上深谋远虑。" 闭目微叹气,我凉凉发问,"不知皇上缘何要将一个秋试入官的士人,在三年内三次调动,且回回不同职位,军政财皆涉。"
三年多以前,林仓南以秋试之途考入官场,却由于永嵩师兄的行刺而被迫调离京城,就任的,是易省一个小镇的执官,主管刑罚之事;两年前因朝廷指令被派往浔河军营,担任督军参谋兼军中的书记官;一年前又接到调令,回到易省中心即原来的易兰城,在总监管底下管理财务,直至揭发上头贪污今日被接回京。
若是每个为朝廷效力的官员都被这样乱七八糟的调来派去,只怕早就天下大乱了,吏部官员也早早批量性地去了西北喝稀饭。
也亏得这林仓南一年适应一份崭新的差事,还能每次都能妥善应付。
我纵是对宇文毅隐藏的性子不甚清楚,尚且也还信得过他的人品心胸,料想他不至于因为看不过眼那林仓南身上一半的林家血脉而刻意整他。
那么,这种说得冠冕是全面栽培,直白一点是填鸭式灌输的用心,便有待研究了。
"这样不好么?他可比常人多上许多经验呢。"宇文毅飘忽地眨眨眼,眼眉上挑微笑道,"寻常官员皆是擅长一面,他看起来每样都能应付自如......"
莫非物以类聚这词的深邃含义可以广泛应用?我怎么觉得宇文毅打哈哈企图装无辜的表情,竟有几丝楚狐狸的影子?我皱眉放弃,反正蚌壳死撬不开。
"皇上,微臣告退。"我第三次重复。
"我只戏用了一个朕字,你便前前后后全是微臣说得尽是些摆在台子上的客套话..."宇文毅有些烦躁地松开我,声音冷了下来,"告退告退......你宁可蜷在房里闷着。对着我就这般难受不成。"
我抬眼,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似是在闹别扭的人。
也许是童年印象太过深刻。在我脑子里记忆中的宇文毅,一直都是格外早熟。终年挂着沉稳自信的表情,跟在师傅身后站在永寒殿下旁边时,总是让人觉得特别放心。
从来冷静睿智气宇不凡的人眼下身着龙袍,却忽然间流露出这种索糖不得的小孩才会有的不满神色,我有些哭笑不得。
"...杨府。"半晌,我轻声道,"我这两日不回宫里。"
他一愣,几乎是叫出来:"你跑去杨家做什么?去夹在杨雷和楚凌中间替他们添柴火么?"
鬼都知道他们的干柴烈火足以烧燎整个京城,我好端端的去找白眼挨啊?
瞪他一眼,无奈多解释一句:"澄夕回来了。"
三年前我搬回宫中,但聂大姑娘早有言此生绝不踏入皇宫半步。因此每半年定时来京替我驱毒时,我便得去杨府小住。
闻言,宇文毅敛了笑闹的表情,伸手拉过我喃喃轻道:"上回她不是说了,比想象中恢复得要好么?这毒...究竟要何时才能驱尽啊......"
何时驱尽?只怕此生无望。我并未言透。
诚如聂澄夕所言,恒留毒性之狠烈,堪称极品,麻烦的,也正是那难以摆脱却不致命的反复折磨。
宛如我的罪和错,以及心底脑海里漫无边际的悔恨。
章二十五
几日后,我闲闲地只身一人游荡在汐水繁华的大街上。
放眼看去,人群熙熙攘攘。这如今繁华喧闹的京城,全然不见多年前战火四起人心惶惶的纷乱与萧条,似一个表征,在羽国的历史上添抹华丽的一笔。
算起来,这还是我五年来初次独自上市集闲逛。
平素多是在宫里料理政务,宇文毅大多数时候会以各种借口将我留在他身边;常去杨府却也不常久留,我哪里敢夹在两个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人中间自寻白眼?
倒是偶尔澄夕前来替我下针后,逗留几日时大家一同在京郊附近游玩。聂澄夕喜欢自然广袤的那种田野,策马驰骋时总是能听见她畅快放肆的笑声,如清铃般荡漾开来。
聂澄夕...只怕以后再无缘见到这个救我性命的奇特女子。
"已不用再行针封穴了,该逼出来的毒这三年多以来也差不多了。只是你也心知肚明,那毒想要彻底清除,是绝没可能的。"自我背后揭下仍有黑血的毛巾扔进水里,一袭水蓝罗衫的医毒仙子说道,"亏得你原本对各类毒物有些抵抗的底子,这残余的恒留纵是发作,也不至再危及性命。你也通医理,当知以后须得以药石相佐,好生调理已伤的五脏六腑。聂澄夕尽力亦只能至此了。"
承人救命之恩却无以回报,我欲言又止,却换来聂澄夕宛然一笑。
"我替你医治,自有我的缘由,亦算得上我的一种弥补方式。"
她当时怅然的表情却一直在我眼前浮来荡去,结果是发呆的我在人群簇拥处撞上了倒霉事。
不幸被推售珠宝的店家错认女子也就罢了,那站在门口吆喝的大汉直接伸手作势要将簪子往我头上插去。
纵是真的姑娘家,这等轻薄的动作只怕也当归进登徒子行径。
我心中愠怒,拂掉簪子将它摔个粉碎,冷哼一声捅穿假货的事实。
颜面受损的人在围观人群的唏嘘下恼羞成怒,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寻思着怎样脱身。
忽然有人拽住我胳膊,清澈的声音略带几分埋怨:"你怎么还在这里晃荡,等你半天。"口气竟是无比熟络,我诧异地抬头。
高我半头的男子年纪轻轻,挺直的背脊衬着墨绿色长衣宛若青松,给人一种正直坚毅的感觉。似曾相识的俊朗脸上神情坦荡,带着微微歉意的笑容递过一块银子,边扯我衣袖边和气地婉言劝解。
这张脸,我确实在哪里看过。
我驻足不前,蹙眉看他,不料还未来得及细想,那人竟拽住我胳膊往人群外走去。
他倒是大踏着步毫不迟疑地走,只可怜原本脚程不如他的我,三步并做两步依然跟得艰难,无奈手腕被人扯着全无松开之意,高烧刚退的我换气困难被呛得连连咳嗽。
"不要紧吧?"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有些犹豫的声音响在耳侧。
"你该不是......"我一怔,终于忆起这声音的主人。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那日屏风后所见清俊的半侧脸。
这算不算机缘巧合?还是师傅在天之灵的指引?隐隐浮起一抹浅笑。
林仓南。
那么且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得众人保护活下来的幸运儿如今成长为何样人物。
漫不经心地在酒楼找茬,观察着这额上直冒冷汗的烂好人,琢磨着以什么方法缠住他。
坐在窗边,我环顾四周,忽然瞟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当真是天助我也。
拖着有些搞不清情况变化的林仓南,直接回到他一直念叨着的家。原本我当是很擅长软磨硬泡,只是对木讷憨直如林仓南这样的人,连这招都省了。大约是被视为任性离家的公子,林家母子很是和气地"收容"了我。
夜半时,我推开林府客房的门,四下看了看,最后定睛在屋檐一抹白色人影上。
"呵呵,还真巧,这样都能让你遇上他。"楚凌飞身下来,优雅地落座院中石凳,"你在打什么算盘?住在林仓南身边......想观察他不成?"
我哪里知道林仓南家住何处,多亏了这反应极快的人在远处的屋顶上为我指了方向。
"谈不上。只是......"我缄了口,其实我也不知,只是想看看这人安然二十余年生活的点滴。
楚凌看了看林仓南的房间,漆黑一片。
"想看看这个在两国相争的关键时刻,意外成为决定因素的人?"他轻语。
我看看他难得的苦笑,判断这句到底是陈述或是疑问。
"当年以他为人质胁迫你师傅,才使羽国瞬间从被灭的劣势扭转。"他幽然道,"然而拿一个孩子做威胁挑得青宫内乱......杨相也好,澄夕也好,协助笕然殿下实施这计谋的人,皆长年饮着愧疚之情。"
国难当头时不计手段只管目的,谁能轻言对错?听出他郁郁的口气,我避而不答:"我暂时不回宫了。"
"你小心些,这两日那阴魂不散的又回来了。"他也褪去反常的神情,嫣然一笑,"你不回宫去,有人可要寂寞咯。"
永嵩又回来了?我心里升起阴郁。不管是为了刺杀宇文毅还是得知林仓南的下落,他在此刻再度出现都不会是好事。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话,我点点头。
"我也是。"临去前,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忽然冒了出来,我转头看着言行素来怪异的狐狸。
修长的身影在满月的映衬下有种不敢亵渎的华贵和孤傲,堪称举世无双的脸上一丝莫名的苦笑。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少了我在宫里,便无人可供你拌嘴消遣么?"以为他在继续调侃,我白他一眼。
"不是那句......"楚凌轻笑,像宠溺小孩般揉揉我的头,喃喃细语,"要幸福啊...你们..."
回到房里,蜷坐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聂澄夕和楚凌反常的表情,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沉沉睡去。
"你真是能睡,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林仓南盛着饭递过我,感叹地说。
你哪里知道我这一月来忙得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我努力撑开半阖的眼睑,有气无力地扒着饭。
"咦?"嚼上两口,渐渐驱逐了睡意,我抬头看向正在替母亲夹菜的人,"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林仓南明朗一笑,"味道如何?"
果然,血缘这东西,即使是只得一半,也终归欺不了人。
"很好吃。"我淡然笑笑,这味道,我是何等熟悉。
记得那时初到镜湖,永寒殿下放下怀中的我,揉揉我的头说,以后静儿便安心地住在这里吧。
五岁的我环顾周围陌生的院落,死命拽着他衣角不放手。
有人端着盘子放在桌上,牵过我的手,稚气未脱的声音沉稳平淡,吃饭吧。
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让人倍觉温馨。勾起食欲的阵阵飘香竟有一种蛊惑的魅力,打消了我所有的不安。
梦里炊烟袅绕的湖边小屋,每每有这般勾人食欲的美味飘出,我同师傅守在桌旁翘首等待,或是在永寒殿下的凑热闹之下喧闹地争抢菜肴。
那般简单的幸福。
打量着正逗母亲开心的林仓南,心中五味杂陈。
他每日做美味的饭菜,照顾年老的母亲,为养家糊口迈上仕途,兢兢业业,日子简凡。
往昔尚是婴孩的他被当作人质,胁迫着青宫里立场艰难的师傅;后来宇文毅登基,鉴于他身份血缘所受的各种暗中关照,他一概不知情,只在这平凡的人家里过着简单的生活,无波澜无风浪地成长。
林仓南,在如此多的人费劲心思的呵护下幸存成长,似一张洁净的白纸,不曾沾染过人心狡诈阴谋算计,正直的脸上满是朝气。
一阵酸涩涌上,执着筷子的手渐渐收紧,我拼命按捺下自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师傅和大殿下原本可以拥有长久安定的幸福,却从此不得不伪言欺瞒,落得双双自尽含恨而众的结果;宇文毅被迫同师傅共计反间留我独去,筑就了他终身唯一的悔恨。
林仓南,你可知道,许多年前因你被挟持之故,远处青宫里的风起云涌?
羽国笕然太子策谋始末,帮忙的杨相直至积劳而终,心中依然对往昔要挟于人之事耿耿于怀;潇洒若聂澄夕、桀骜如楚凌亦会有那般怅然的愧疚表情。
林仓南,你可知道,因挟持你而引发的所有事端,有多少人备受着煎熬,在过往的咎错里郁郁生悔?
然而......--他终究是无辜的。
是,我知道,师傅说的没错。
"怎么了?吃不惯?"林仓南放大的脸突然贴近,我一怔,抬头对上那双澄澈的眼。
"我瞅你平素肯定是不吃这些粗茶淡饭的,"他清朗地笑笑,夹过一箸菜放到我碗里,"今儿就凑合点吧。"
"你若是吃不惯,改明儿让他做些精细点的饭菜。别小瞧咱家仓南哟。他可能干了,打小就烧得一手好菜,读书养家都不要我多操心。"头发斑白的妇人笑呵呵地说,"哪家姑娘若是嫁了他,那才叫有福呢!"
看着他一脸尴尬,我笑笑:"那是,上得朝堂下得厨房的官爷怕是不多呢。"
埋首扒饭的人愣了一下,抬首咽下嘴里咀嚼的东西问:"你怎知我是做官的?"
"猜的。"我暗自吐舌,不动声色地道,"那院里不还挂着未晾干的朝服么?"
"那是呀,是他调任之前的官服,现在已经用不着了。"老妇慈祥朴素的脸上皱纹层层,满是希冀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宝贝儿子,"如今你调回京城,不会再走了吧?"
"刑部的张大人说了,要我先去他那处解决上回易省贪污细则,暂时是不走了。"林仓南刚刚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有些犯难地蹙起眉头,"至于调令......我也不知道。"
"上回你不是说丞相大人要留你在京城么?"难掩皱纹纵横的颜面上浓烈的失望,"你都两三年在外头了。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让你去考什么秋试去抢着做什么官员了。"
"...将我调回来的是丞相大人没错,他也的确说了留京任三省监......"林仓南偏偏脑袋,反着拿筷子挠挠头,"只是,我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呀。"
"堂堂一朝丞相所言还会有假?"你居然敢置疑我?
"没办法,那日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着实分辨不出。"林仓南无奈地叹气,"再说,宫里不少闲言碎语对丞相同皇上的暧昧关系说三道四的。我怕牵扯进去以后抽身麻烦。"
果不其然。虽说这几年坐在丞相这位置上该做的事一件没少无半分不正,却依然时时处处有各式传言冒出,不奇怪,人心所嫉,人言可谓。
"这么说......那丞相是奸臣?"大娘蹙着眉小声地说。
是,不仅是奸臣,还是佞人,还有什么?男宠?妖精?我有点浑身无力。
"娘啊......这些话别瞎讲。"林仓南翻翻白眼,放下筷子拿勺子舀汤,"韩相上任三年多,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至于别的...反正同我们这些小百姓没关系,不用过多研究。"
这人,虽说无甚心计倒也思虑慎密。让自己入仕途养家却不求高官厚禄,不轻信传闻却也不关心焦点。该说是没上进心好呢,还是不拘小节?
奇怪的是,调任令没下来么?我记得我走之前确实同吏部尚书李绩交代过此事。
在林府做闲人一个,我坐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两株古稀的大树,苍翠葱郁。
师傅喜欢绿色。他总是说绿色象征着希望和生机,大殿下立志要建的,便是一个绿遍原野苍色满地的富饶之国。
"这两棵树同仓南一样大呢。长得很茂盛吧?那孩子小时侯特别皮,最喜欢在这爬上跳下的。"
老妇拎过一大篮子菜,放在桌上轻轻地捶着背。我走过去扶她坐下,帮她按摩起来。
微微发福的身躯看起来依然健壮结实,鬓发和皱纹却依然泄露了岁月无情的痕迹。
她当年不过是林家的下人,谁都不曾料到她竟有勇气违抗圣旨,偷偷将刚刚出生的林仓南带着连夜逃过了浔河去了羽国。
"大娘您将仓南抚养成人,一定很辛苦吧。"躲着故土的诛杀同时,却又被羽国当作筹码。
"人活着,哪里有不辛苦的。"她憨然笑道,"可是你看那孩子如今多孝顺,我后半辈子是享尽了他的福,再辛苦也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