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寒殿下抚上我的头发,看向师傅,轻轻地说,会的,一定会回去的。
我点点头笑了,很幸福的那种。
其实那时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去到宫里叫做回。可我不介意,因为不管到哪里,只要有他们在我身边,哪里都是一样,落地为家。
而今,一个一个,去的去,离的离,留在我身边惟独的那人,俾睨天下,端坐于龙椅。
逃来逃去,我能回到哪里?
章十
"笨死了!他烧还没退...你居然拿热水敷......"
"哎呀......他四肢...凉......寒毒......,人家先想到保暖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再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我隐约觉得耳边有嗡嗡的声音,似争似闹,断断续续。
"...药不见有效啊......"
"...大夫......两日就醒...不见起色。"
渐渐清晰起来,有楚凌明显慵散的声音。
"嘘!你小声点!别吵醒了他。"这声音我不认得,澄澈透亮,低而不沉。
"我巴不得把他吵醒啊!"楚狐狸嗔道,"再这么昏睡下去也不是法子,身子撑不住呀。"
我试着睁开眼睛,却被阳光晃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啊!小静儿,你醒了?"楚凌立刻凑了上来,手探向我额头,"觉得怎样?胸口还疼么?头还昏么?"
他颀长的身子总算挡住了刺眼的光线,我张了张嘴,发现两片唇干涸得几乎粘在一起,吐字不能。
"让开!你笨死了!"一双骨节分明却很好看的手一把推开楚凌,宛如弃物。瘦削有劲的手行事麻利干脆,将软垫放在我背后。他让我坐起来,将茶杯送到我嘴边,"来,先喝点水。你烧还没退,一会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下。"
我咽下半杯微热的茶水,润湿的喉咙缓过些许,这才打量起眼前陌生的青年。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深邃漆黑却无城府的狡黠。微褐的脸上英气勃发,眉宇间一股锐利,淡淡的笑着,气质沉定。
被撵到床尾的楚凌可怜兮兮地叹叹气,理理被角,绵绵地嘟囔:"怎的平日不见你对人家这般体贴......"
青年搁回茶杯的手一顿,旋即恢复,语气平淡:"你闪边去,少说些无聊的废话。"侧对着我的修长脖子上却浮起一圈红晕。
"闪边闪边......说得人家好象是多出来的麻烦似的......"楚凌扯扯流苏,"不过......小雷啊,你忙活半天,小静儿或者还对你这陌生人心存芥蒂哟。"
正准备拧毛巾的身影瞬间定住。
我瞥向楚凌,这狐狸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意。
"咳......"终于转过身,青年很熟练地抱拳行礼,吐字方圆,"臣左军麾下副将杨雷,奉皇上之命,特来护卫韩公子去往易兰。"
这算什么?缉拿钦犯的任务顺利完成,立刻换了名头领着羽国最精锐的左军作区区一个韩靖的护卫。
"......不。"
杨雷抬起头,有点不解地看着我。
楚凌笑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吐气如兰:"小静儿的意思是,他不要你们跟着,他嫌你们人多碍事。呵呵......所以我一开始就说嘛,叫你先回汐水,你偏不信。"
还有你。我冷眼看向楚凌,然而脸皮厚实堪比左军甲胄一般的狐狸显然无视我的视线。
"韩靖消受不起羽王的这般照料。"
其实并非想要冷脸拒绝和为难眼前很容易给人好感的杨雷,只是,我再也无法接受,宇文毅赫赫皇帝威名下给我的所有一切。
他的照顾,他的保护,他的关心.
以及,所谓,他的爱意。
"哎呀,说起来也实在是好巧呢。本来呢,都以为那两个通风报信的家伙去到浔河营就坏大事了,没想到小雷差人追上去时,他俩被迷药弄得晕在路边上。小静儿你还真是帮了大忙。"
"小静儿你渴不渴啊?过了那边的林子我们休息一下吧。"
......我忍。
"那个聂澄歆,是我师兄的大弟子,烂好脾气的没趣家伙,就是没有亦痕可爱。连冷琪离家做什么流匪他都不管教,怪不得人家死心塌地喜欢亦痕,看都不正眼看他。啧啧,还好我借机发挥了一下正面作用,不然他爹不打死他才怪。"
......我再忍。
"啊,对了,小静儿。你落在山寨的药啊令牌什么的我都给你拿回来了。咦?......小雷给我收到哪去了?啊...这里这里。你的药够么?"
............
原本人不多的道上,就听得这绵绵的声音滔滔不绝。在我甩过第十记白眼无效之后,索性快马向前赶。无奈这狐狸虽生得一副妖媚的皮囊,却是货真价实的将门出身,怎可能被我甩下。
我自然是坚决拒绝宇文毅派出的所谓护卫的。
然而下令的是皇上,遵命的是臣下,基本上于我这立场不伦不类的人的意见关系不大。
自称"善良体贴且绝对能让皇上放心得下的心腹"楚大将军,贴着耳朵跟他脸红的杨副将商议的结果是:"呵呵,小静儿你选吧,是小雷领着军跟着?还是就咱俩轻装上路?"
不管怎么说,忍受一个人比一群浩荡的部队要轻松得多。
我当时基于这种错误的想法,默认了后者。
如果我知道楚凌的舌头有三寸长,打死我也宁可让那一大队看起来就很听话的精良兵俑跟在我后头。
"小静儿,你干嘛不理人家啊......"楚凌骑着马稍微跨到我前面,一脸怨妇表情地看着我,娇嗔埋怨的口吻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废话,过了浔河半天了,我一句话没跟你说过你都能独自絮絮叨叨这么久,要跟你响应起来,你还不得废了我的耳朵和神经。
"小静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握紧缰绳的手一颤,我充耳不闻,不看他。
他偏下头轻道:"他真的不知情。"脑袋贴得离我很近。
忽然间背脊上涌起寒心的凉意,我身子一颤,躲开他俯下的阴影。
敏锐如他很快闪开,轻声道:"冷琪的事,对不起......"
我不答。
有种让我心慌恐惧感啃食着全身,蔓延开来,我咬咬牙。
谢天谢地,楚凌终于不再说话。
过了浔河,易兰也未见得就在眼前,我一言不发直管赶路。楚凌很配合地加快速度,不再絮叨,至我们因天黑投店住下时,他一共只说了四五句话。
"小静儿啊......易兰不是在西边么?你怎么往那边拐?"
"之前一路暗中保护,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总选错误的路,真是难受死了。"
"呵呵,看,相信我没错的吧。"
"啊......节省了不少路程,应该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我依然很想打他。
"小二,把你们店里好吃的端些上来,再准备两间上房。"楚凌一迈进店就高喊起来,分明是旁若无人的态度,却教人觉得同他很是搭调。
我低头不语,找张桌子坐下。反正有你楚大将军罩着吃住,我又何必虐待自己的身心。
近一天的赶路半点没磨去楚狐狸身上的风姿卓越,只见他翘起腿,一双长臂反着轻捶了几下肩膀,不大的店堂顿生光辉,直接效果就是所有吆喝闲聊的人都直勾勾地看过来,整个周围瞬间宁静,然后冒出几声"哇......哦......啧啧"之类的感叹。
我头晕。
跟这招蜂引蝶的家伙走在一起,能风平浪静地到易兰才怪。
"干什么愣着呀?"楚凌放下茶杯,优雅地伸出手指在满脸通红的店小二眼前晃晃,"没听见本将......本少爷吩咐什么吗?"
我同情这可怜的小二,在他放电的无辜凤眼凝视下只差没流出鼻血来,好半晌才在掌柜的指示下冲进厨房。
一脸媚笑的掌柜搓着手迎上来:"哟,这位一身贵气的公子,选上咱这店可真是好眼力。这就给二位准备房间,可还需要什么别的?"说话间张罗小二已将两三盘菜端了上来。
我看着分量明显超出寻常分量的菜肴,心中暗自叹气。跟这狐狸一道,不知可以白占多少这类便宜。
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管他对谁放电都好,我填饱肚子要紧。
"小静儿......"楚凌柔声唤道,"你看看可还要些别的什么?"
我抬起头,愤然地瞪着他。平时叫叫也就算了,在如今被他招惹来的众目睽睽下这样叫,想让我没脸见人躲桌下去么?越想越气,自桌子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小静儿......"楚凌可怜兮兮地唤,"干什么这么狠心......"
"闭嘴。"我忍无可忍,自同他上路以来第一次开了口。
他摆摆手,微笑着示意掌柜的下去:"真难得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呀......"
我不语,只挑挑拣拣地夹着盘里的菜。
"啧啧,不亲眼见我还真是不信......"楚凌手支在下巴下,偏着头看我,"我倒想看看他的厨艺是何等精湛,能将你惯得如此挑食。"
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看向他轻微上扬的唇线,赌气地放下筷子向楼上走去。
"哟哟,小美人被惹生气咯。"一只脚横跨在楼梯口上,截住了我的去路,"那公子爷生得俊俏,却不懂花言巧语哄得美人开心。姑娘你还不如跟了怜香惜玉的大爷我。"
为什么妖媚如楚凌你等尚知是公子,换了我就成了美人姑娘。
"滚开!"我气得浑身哆嗦,只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一时盛怒,再次正面听鬼哭狼嚎。
"唉哟哟,美人生气了。"一只手冲我下巴伸了过来,"啊!啊!......"
楚凌毫无意外地再让我的耳朵受刺激。
"你赞我生得俊俏,我是很高兴。"他闲闲地坐在方才的地方,甩着剩下的一只筷子冷冷地笑着,"他也确实是美人,只是......却不是你的手可以瞎碰的。"
我所知的这种英雄救美,不对,是打抱不平的情节,被救者通常不是以身相许就是恩记一生。
为何我看着出手教训登徒子的楚凌,还会越发的咬牙?
一堆伤兵很没创意地丢下几句"给老子等着"之类的台词匆匆消失,楚凌吩咐小二将剩余的饭菜送上厢房,慢吞吞地走过来:"先回房去歇着吧,在这下面吵吵闹闹地也吃不安宁。"
我白他一眼,径直走进店小二殷勤打开的房间。
章十一
大概是身体尚未复原,总觉得很容易累。我稍稍清洗,不久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半时有甜甜的熏香味道飘来,像许多年前,萦绕在记忆里的那种味道,弥散到周围,让人心安放松,然后,兴许就是瞬间冷冽的乘虚而入。
青国宠妃秦梅出身民间,与皇上厮守二十余年曾被传为佳话。然而很少人知道这样毫无背景的女人想要在复杂的宫廷纷争里站稳脚跟,需要多大的心计和努力。
在一片袅绕的熏香中,她缓步微慢移,然后在一群瑟缩的孩子里托起我的下巴。
我怯怯地抬眼看她,一旁的侍从厉声喝我在皇后娘娘跟前要低下头去,并伴随拳打脚踢。
我心底发寒,浑身动弹不能。然而更可怕的是,她琥珀色美目掩不住冰霜般眼神。
这是我最早的童年记忆,宛如噩梦。
从此以后我每次见到她,身体都会有这种反射性的僵直,分毫不能胡乱移动。
后来永寒殿下发现了,每每安慰我不必担心,他说有他在。然后摸摸我的头,看我依旧发呆,就会捏捏我的脸。痒痒的那种,不是很疼。
对,就像现在脸上的感觉,这种轻轻的力道。
恩?......
我一惊,猛地睁眼,楚凌放大的脸贴近了靠过来,如同蒙面贼般使半边手巾捂着鼻子。
"你总算醒了。"声音嗡嗡的不怎么清楚,然而明显紧张而正经,他递过同样的布条,"别吸进去这烟,披件衣服。"
我这才发现,整个屋里确实都是袅绕的熏香,虽然淡薄,但几乎已散了遍,难怪我会做那样的梦。
眉头一蹙,我推开他递上的布条,抓过衣服套上。
"小静儿,别闹!"楚凌直接拿布条捂上我鼻子,"还不知这烟有没有毒......"
"没有毒,普通迷烟。"我淡淡道,"药效也就一两个时辰。"穿好衣服,我在包裹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很小的白瓷瓶,递给楚凌。"大概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你还是继续捂着布条比较保险。"
接过瓶子,楚凌凑到瓶口轻嗅,顿时被呛得咳嗽。
"与其现在出去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坐在这等呆会进来的人。"我说,"最坏也不过楚将军应付一屋子的人,应该有胜算吧?"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嘟囔了一句"怪不得"。
等待的时间过得最是缓慢,和暂失美感的楚狐狸对坐着,看着他一会摇头一会叹气,我都替他累。"你干什么?"
"你还真的是一点不受影响啊。"楚凌皱皱鼻子,拿手扇了扇眼前其实不算很浓的烟。
我淡淡一笑,不语。
这么一点点劣质的迷烟算得了什么。
我们那堆孩子里,不到半月死了十多个。
每天都会被人带去烟雾袅绕的地方,或熏香,或呛鼻的烟,然后吃一些奇怪的东西。若第二日还能平安,便会得一些奖励;拒绝的下场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敢尝试。
那些奇怪的东西,或各种颜色的粉末,或一些药汁汤水,喝下去之后五脏六腑痛得宛如刀割。渐渐地分量越多,疼痛的感觉越分明,几欲死去。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周围冷冽的眼神依旧让我胆寒和惧怕。
当整个人都开始麻木性的习惯那种恐惧和疼痛时,永寒殿下在偶然间发现了我。
也是在平时那昏暗的屋里,面前摆的小半粒褐红色药丸,我看着那鲜艳的颜色,生出浓浓的恐惧,哭喊着要逃。立刻就有拳脚加上来,然后下颌被捏住,将药强行灌了下去。
剜心蚀骨的疼痛自胸口开始蔓延全身,我蜷成一团,意识渐离。
有人推开门冲进来,在夕阳的余辉下看不见脸。他抱起已开始不断抽搐的我,向屋里的人怒喝些什么,我已听不见。
双眼合上前一刻,只留得那一对琥珀色眸子印在脑海里。清俊的面孔分明残留有母亲的影子,却有着迥然的温度。
我以为我再没机会醒来,也就再不用体味那种彻骨的痛。
然而床前,有暖暖的大手抚着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看见永寒殿下浅色的瞳,满是担忧。
从此我的命运开始改变,黄泉岸回到极乐天,衣食无忧,有人疼,有人宠。
后来师傅说,对我,永寒殿下一直觉得十分愧疚。我拼命摇头。
我没有告诉过别人,那一刻,我要记永生永世那么久。
大约是我陷在往事太过专注,楚凌怀疑地伸手在我眼前晃晃,被我瞥了回去。
他正准备开口,嘎吱一声,窗户被推了开,顿时神经紧绷。
跃进来的只得一个人,玄衣长身动作敏捷。楚凌一言不发,以迥然于他平素闲闲迈步的身手冲上去就要点那人穴道。来者侧身躲过,同时"咦"了一声。
怪了,这声音我听得耳熟。
两人交上手,一时半刻也看不清伯仲。我捏着手里的银针,琢磨着如何在这密不透风的过招中插上一针。
"停!--"楚凌长叫一声,身子往后拉开距离,微微喘气,"不打了。"
......对着敌手说不打了有个头用!我有吐血的冲动,险些就要将手上的银针甩出。
"啧啧,师叔,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耍赖,眼看着要输了就叫停。"这声音我确实熟。
被打开的窗户透进些风,加上二人一番拳脚之后的,视线上几乎已无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