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监慌忙点首,赶紧过来,与那太监两人一同入了仁寿宫门。
许久未曾再入太子寝宫,如今踏上殿前石阶,忽然就想起那天子脚下的丹墀来。艳红若血,在那丹墀下叩首,近得仿佛还能嗅出热血蒸腾的腥味儿来。古今多少肝脑尽涂,古今多少鲜血尽洒,却依旧画不完这丹墀之上权利争斗的痕迹。
终于太子也走到了这一步。
君瑞苦笑了一声,垂首看着怀里灵吟孩童的稚气眼神。灵吟仿佛很是不安,四下张望着,用他丝毫不明白世事的双眼瞧着周遭一切。君瑞把孩子的脸转了过来,轻轻拢在了自己胸口。
灵吟,还是不要看的好,别污了你天真的双眼。禁城每一座宫殿都已然蒙上了一层血腥的阴森气息,君瑞知道,万贵妃的猝然薨逝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暴毙。是谁下的毒手?嫔妃、太后,还是......太子......?
灵吟,你的父亲已陷落在了这狰狞可怖的宫闱里,但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让你再步上他的后尘。
君瑞把孩子抱紧了,心下一横,踏进了太子寝宫厚重而血一般猩红的宫门。
"君瑞。"太子如今已长至十八,人内敛了不少。他微笑着,看君瑞把孩子抱了进来,纵然是有满心怒火,面孔之上,却依旧是挂着从容睿智的表情。"头回见你,我才十二。而你不过十岁,却是十分乖觉可爱。今日,你已有了嫡长子。"
君瑞沉默地看着那自阴影中移步出来的人,却没有想到,他张口说出的,竟是这些话。君瑞已有一年多没再见过太子了,但凭借他自幼随侍太子,他深知太子心底里头是个阴沉的人,如今的和颜悦色显然不是他的本意。君瑞没应他,只是看着太子,目光缓慢地移过了太子面上每一寸。
太子步近君瑞,端详了灵吟一眼,不由缓缓泄露出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那阴沉恶毒的目光来。他贴近了君瑞,附耳低声道:"自你成亲之后,你便处处躲着我。你可知道,每回见你避让一旁弓身行礼,我就想着把你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
君瑞看了他许久,忽然大笑了起来:"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话还有何用?"太子听他笑得如此惨然。顿时一愣,先时想说的话,早忘了九宵云外去。
君瑞渐渐止了笑,便把灵吟放在一旁紫檀木罗汉床上,却回身向太子道,"那年杭州府上我愿拼就性命护你,只是书生无用,惟有戕害自身才保你及时回返。及至今日,已是三载。回首看来,依旧不悔。可惜斯时我年纪尚小,只道你日后成就一代明君,唯愿于君阶下称臣陪你一生。原来我错了。"
君瑞向太子走近一步,看着太子:"江山如此多娇,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你眷恋江山,我不以为怪。我要你日后青史留名,做个明君。故而,为免累你声名,我情愿去做个‘修撰'。可你不允,硬把我推下宫闱争斗。你早忘记那年我在杭州府已是掏空了底子,是略受了寒气就能病上好久的身子。"太子不由退了一步,只觉得身子陡然冰凉了起来。
"你为了江山,却把心上之人往火坑里推。可怜我明知道你那些话无一不是替你自己打算的主意,拿来糊弄我,我也认了。谁叫我就是喜欢了你,日后能平安留在你身边,也是好的。只是平生不会与人争斗,一年倒有大半日子为避世告病在家。这些你全不着意。中秋夜,你来寻我。在你怀里一夜,看月满树梢、夜桂传香。我便想着,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为此,我仍旧听你的主意,做那吏科给事中。你好!"君瑞眼中含泪,向太子又逼了一步,"我处处受人谤讥,纵然悲愤郁结在胸,却不忍说给你听,免得你替我操心。可我知道,你怎可能不曾听说。我知你正同万贵妃斗得水深火热,不好教她拿住把柄。因而,我全隐忍了。可你给我送了什么来?"太子心中一恸,也想起来那东西来。看君瑞近在咫尺的泪眼,太子只觉自己一颗心真如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紧了一般。
君瑞复又一笑:"皇上要替我指婚,你却送了那劳什子的东西来。明知我对你是掏心掏肺的傻,却来对我表你‘逐鼎'之心,要我允下婚事,莫要坏了你的事。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终究不如江山。......也是,我陆栎是何许人也?竟也妄想与江山比肩。可我今日要你知道。我想你成就明君,救百姓于水火。可我也存着别心,想你能生生世世在我身边。我偶尔也有非分之想,妄想你有朝一日竟能告诉我:江山再好,也终不如我陆君瑞。可你放不下江山。故而,这念头每一兴起,我便生生将之压下。太子,我的储君。你早已背弃了我。只是我傻,从未看清。就有一日,那人对我说‘你若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此话真如当头棒喝!为了你、为了父亲,我允了婚事。忠孝已是两全。再无对不起你的,也算暂且安了爹爹的心。"
君瑞冷笑:"我知你替我选的亲家,定是对你助益最大的一个。却没想到,你选的竟是刘吉。此人向来无聊。成化十八年他因丁忧必要离职,上位令他‘起伏',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恳辞,做出那淡于名利的孝子面孔。背地里头,却暗托万贵妃娘家人万喜,影响上位,使上位不准他辞。我且问你一句:这样一个人物,你怎就替我选了他?"
太子默然,终于开口道:"除却他,原还有王恕、马文升和徐溥三家的人选。马文升是王叔的人,我私心底下,并不想你与王叔多有瓜葛,故而划去了他的名姓。而王恕此人又过于刚直,素来是‘直声动天下'。这样的人,多半命不长久。我恐怕你受他牵连,因此也不想他做你岳丈。而徐溥为人‘凝重有度',有相才。只是他并不仅如汉朝三公之坐而论道,‘守正'而已,遇该争之事,他也未尝不争。素来听闻他爱惜‘掌上明珠',你声名已亏,他岂肯把爱女许给你!我既是逼你成婚,又怎忍心再累你受辱?惟独那刘吉是阁老,手中权柄不小。我自然须他助益,再说此人虽是无聊,却定能容你。因此才选了他。"
君瑞哈哈大笑:"果然不错。你原来全算到了。可月衣何其无辜,竟无端嫁了个心存旁人的主儿。我婚后避着你,就是为了不伤她心。月衣是个好女子。我每每病得厉害了,一心想着的人,从不来瞧瞧我,只是一心替自己盘算着,如何把心里所爱卖个好价。她却日日拖着柔弱身子,伺候汤药。她知道我家中香烟单薄,竟不顾性命替我延续子嗣。你以为她就不知道我心中另有所爱么?她的眼睛日日都是满布了忧伤瞧着我。我还记得她入门时的样子,那般温柔如水,眼内希冀微露。是我的错,为着你,竟已无力再爱她。明明知道你是背弃了我,也终究恨不了你!你知她死时说了什么?"君瑞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却又是逼退了太子一步,"她说,‘只恨她来得迟了,竟与君子无缘。'君子!......她看错了,我哪里是个君子。无非是个狼狈人,恋着那狠心的情人总不能忘。"
太子周身一阵冷汗映出,眼里看着君瑞悲愤样子,听他惨然而语,终是承受不住,一声暴喝:"别再说了!"他已退至罗汉床前,此刻顿时委顿了下来,跌坐床上,垂首将面孔埋进了自己掌心,闷声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从没那卖你的心思。"
"哦?那你是要我死。如此一来,你才能清清白白做你的皇帝,成就你的江山。"君瑞脸上泪尤未干,人已静了下来,漠然说了这一句,竟不再看太子,兀自低语道,"也罢。太后和你不是要孩子吗?我把孩子带来了,灵吟他随你们处置。我么......自是有去处的。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错看错爱了一人。既然如此,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如了你们心意就是。"
朱佑樘顿时大惊,猛地伸手拉住君瑞:"不,我怎是这样的人!君瑞,你莫要说气话。全是我不好,你气我骂我都随你。可你别说这话来吓我。"惊慌之下,太子已然全无了方才阴霾骇人的气势。此刻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君瑞未再言语,蓦然就看见了那躲在门外的太监。那是先前在宫门前传话的太监,可此刻他的脸正看向外间,脸上忽然就掠过了一抹释然的笑容。
君瑞也笑,只是微微一笑。猛地挣脱了太子双手,转身就走。
以太子往日的精明,这些原是逃不过他眼睛的。可此刻他却被君瑞方才那一番言语说得乱了方寸,竟没瞧见这些。君瑞举动突兀,又是使力甩开了他的手,故而,他身形一个不稳,竟跌坐在了青石板上。眼见得君瑞走得急了,他不由恐慌了起来。情急之中,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君瑞双腿:"君瑞君瑞,你不要走。我做那些事原是笃定了你心里喜欢我,是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后来刘月衣有了孩子,我才怕你是真恼了我,要走。所以才任着皇祖母把你孩子弄进宫来。我不是要逼你走啊,也不是要你命。你知道的,我不要你走。我是真心爱你的,怎么可能要你去死!你误会我了。先前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走,我们从头再来。你知道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宫闱争斗历来残酷,终不脱那些阴谋诡计。而今我长至十八,早学全了那些,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之人。我总想着自保才是万全之策,没承想竟是自己错了。君瑞君瑞,你不要走。你要是不喜欢做官,那我就请父皇准你辞呈;你不喜欢孩子进宫,那我就去求皇祖母开恩;你要我陪你,那我便跟你走。只是君瑞,你不要离开我。你告诉我,你想我如何!"朱佑樘把脸埋在君瑞腿上,君瑞感觉到了那透过衣料的温湿。
可他却是惨然一笑:"天子足下丹墀总是鲜血涂就,无一代帝王登上大宝之时,兵不血刃。今日终究是写至殿下一笔了。惟愿你日后还记得,当初为太子时,你心爱之人究竟为你做了何事。"
君瑞听着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看向那些猛然推开了寝宫内室宫门的人。终于伸手摸上了佑樘的发顶,温柔低语道:"佑樘,太迟了,你已然害死我了。"
第二十三回:柳暗花明灵吟出逃 劳燕分飞千里梦断
君瑞此言来得突兀,倒把太子弄得一愣。不由抬起头来,顺着君瑞目光瞧了过去,心下顿时蓦然收紧。
是皇祖母!
周太后素来端庄肃静,往日众人见她在内廷走动,也是雍容华贵。但此际见这内室竟是如此情状,太后终是隐忍不得,勃然大怒。她手指颤颤,指着那居中二人,气得浑身发抖。
太子已然醒过神来,面色顿时一白。
他缓缓放开君瑞,起身向太后迎了上去:"孙儿请皇祖母安。"
他虽说是故作镇静,到底却是太后一手带大,心中对皇祖母尤是敬畏。因而即便他是工于心计、手段利落,在皇祖母面前从来也是施展不开。现下与君瑞之事又被皇祖母亲眼撞见,心中一沉。他已明白了君瑞方才所说的意思,不由面色青白看向君瑞。
君瑞仍旧是那书生样子,不温不火,正正经经跪了下去说这场面上的话,周全礼数。
猛然就听见太后道:"你们两个果真是要气死哀家才觉着畅快了!"这话说得极重,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言。
太子立时就跪了下去,抬首正要言语,却听人道:"微臣窦元宗叩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竟是这不知道本分的东西!
太子微微眯起双眼,及至此时他心中杀意已定。太子原不是个蠢人,此时见这窦元宗跟着太后入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单看自己宫里新调来的近侍太监竟同这厮挤眉对眼的暧昧样子,就知道皇祖母会来,必定是他的算计。
太子恨极。他自幼就是皇祖母护着长大。若不是皇祖母将他接入仁寿宫养育,想必当年他就随母亲纪氏一同去了。故而他从来敬畏皇祖母,全心信她。连那太监是皇祖母的心腹也不以为意,怎想到为此就中了窦元宗的诡计。原先见他与皇祖母有所来往,心中已有警惕。只是知道皇祖母素来最宠自己,那窦元宗又是个忠心之人,想那两人就是真谋划一处,也不过是想拆开自己同君瑞。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由杭州府那夜起对窦元宗生了疏远之意,后又收用鲁正为近人。也听说了窦元宗赠了块随葬玉蟾蜍作君瑞的寿礼,只是因着他还有大用,才暂且不动他。却没想到,他竟有胆量借着皇祖母的手,当着自己面前要逼死君瑞。也未曾想到,素来慈祥的皇祖母竟也能狠下心来。君瑞居仁寿宫三载,皇祖母原也觉着君瑞乖觉懂事,招人喜欢。但太子知道,目下,皇祖母是再没那心思了。
仰望着皇祖母难得一现的锐利目光,他明白,这向来仁厚的老妇人,已起了杀心。
周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却不言语,待那直冲脑门的热气消退,方又开口道:"陆栎,你如此胆大妄为、辜负皇恩,可还知罪?"
君瑞跪在地下,抬首瞧了太子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再来回看了窦元宗同太后,正色道:"太后息怒,恳请听陆栎一言。"
太后瞧了眼太子,冷哼一声:"讲。"太子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反是那窦元宗目光闪烁了起来。
君瑞奏道:"臣,不才。可纵然是太子近臣,却从不敢谋反,为仕子,从无猖狂;为朝廷命官,也不曾贪。不曾争权谋利,为官六载,从不敢取俸禄之外;职务之内,无所懈怠;职务之外,更无越权。进出宫闱,尊礼守节,出宫三载,如无奉诏,不敢擅入。即便是心悦储君,也不曾秽乱宫廷。无论天下之人信或不信,臣与太子两情相悦,肯为太子而亡,同太子却是清清白白。以此而言,臣何来的辜负圣恩?何来的胆大妄为?还请太后示下。"
"你、你、你好利的口舌!"太后双眼一吊,却转头去看太子,"孽障,你还跪着做什么?哀家还没被他气死,你心里不快是不是!"
窦元宗素是个伶俐的人精子,知道太后就是气极,也舍不得自己孙儿。心下略一度忖,知道今日即便是真弄死了陆栎,太子的皇帝大位终究还是做定了的。因而太后这话一出,忙上前将太子扶了起来,却又假惺惺宽慰太后道:"太后息怒,储君素是个孝顺人儿,想必只是一时糊涂。"他这话说得倒有长辈的口气,也全是仗着有太后撑腰的缘故,却不知道太子此刻已是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扒其皮、拆其骨。窦元宗老奸巨滑,他那句话出来,无疑就是那压垮马背的一根草。寥寥数字,竟把错处全推在君瑞头上。
太子虽然年少,却也伶俐,况且窦元宗那伎俩,他当初也在万贵妃身上使过,如愿把当年才入宫门的君瑞打个半死。如今万事皆更变,临到此时却又是故伎重演。世事如戏,想来便是如此了。
真好一计借刀杀人。
太后显然中计,目中凶光已露,正要发作,就听见一旁"牙牙"幼儿细语声。寻声看去,却见一个娃娃正爬在罗汉床沿。
那孩子年纪尚小,却已依稀有了其父灵韵标致。目光清澈,笑看着众人,口中却叫"爹,爹"。藕节一般晶莹粉嫩的手臂高举,曲起短胖指节,只拿食指指着其父:"爹啊爹,抱抱。"
君瑞没理他,倒是太后看了心里喜欢,面目不由就放软了几分:"这就是灵郡王?"
"是。"
太后原先想着把孩子收做养子,无非是想要挟君瑞同太子分开。如今已决意要除了君瑞,这孩子便无大用了。她自然知道陆家家族并不简单,但若是真欲杀了陆栎倒也不是难事。自是依仗了他那素来病弱的身子,到时候,只消传消息说他是病死的,也就了了事儿。可这孩子却叫人舍他不得。太后略略一想,倒想了个主意出来。
传言维扬陆家素来护短,但凡是族内之人,无不爱护。现下朝廷又无余力同那"江南小君主"周旋,与其年年看陆家脸色才能收上银钱米钞来,不如扣个人质在手,如此一来,哪里还用去愁那陆家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