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家都这么说的话,或许是有关的吧。无论人或妖怪,都脱不了这三人成虎的毛病。说的人多了,总会从自己心底先疑惑了起来......或者,一切真是自己的错吧。
朱厌百无聊赖,用妈妈留下的簪子一只一只捅自己的眼睛。
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
可是怎么捅也捅不死它们。它们痛得抽搐一下,再眨一眨,又是碧水一泓若无其事。
如果没有就好了。
如果没有这些眼睛,爸爸大概不会杀死妈妈吧,爸爸大概不会讨厌自己,爸爸说不定还会抱抱朱厌,甚至亲亲朱厌的额头。
朱厌苦恼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额头上的眼睛,爸爸绝对不会亲吻这样的妖怪。
朱厌小心翼翼地用尖锐的指甲接近额头,一定要挖掉它。
透明尖利的指甲从眼珠上方插进去,痛得全身打了个激灵,鲜艳的血液就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滴答滴答。慢慢用力,指腹触到那滑腻眼珠时,就往里试探,一点一点,一分一寸,将眼珠撬出来。
掉落的眼珠还挂在眼眶下,血肉模糊得有些牵丝绊扣,用力掐住,狠狠一拉,就乖顺地躺在手心。
不时还滚动一下。
朱厌愉快地笑了起来,看着额头上的血窟窿。多么好。
朱厌要把全身的眼珠都挖出来,再把眼皮严丝密缝合上。平平整整,毫无破绽。看,朱厌不是妖怪,朱厌只是个满身血痕的小孩子。
一地黑白分明的眼珠。
沾上尘埃,就粘粘的脏,手指一抹,又显出金青色的内核来。
朱厌心满意足打了个呵欠,顶着一身疼痛欲裂舒适地睡去。
醒来还是睡在一堆眼珠中,朱厌得意地将它们一脚踢开,想着爸爸现在见到自己,或者不会提着寒气森森的剑了吧。
朱厌是爸爸的好孩子。
朱厌不是妖怪。
朱厌开心地笑了一下,满身的眼睛都漾出浅青色的笑意。
不不不--
朱厌惊惧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它们斩不尽杀不绝,它们不用春风吹都能再生,它们固执地长在朱厌身上,它们说--
朱厌是只妖怪。
挫骨扬灰也是妖怪的骨,妖怪的灰。
毫无办法。
如果朱厌有眼泪,他一定会痛哭起来。
可惜他没有。
于是哭泣都变成可笑的嚎啕。
16
朱厌没有想到爸爸也会死的。
朱厌以为爸爸这么年轻,这么好看,爸爸还有锋利的剑,爸爸一剑就把妈妈刺了个对穿。爸爸不是妖怪,爸爸甚至还是皇帝,爸爸一呼百应颐指气使。
却原来--人总是会死的。
这个貌似人人都懂的道理朱厌五岁的时候终于理解了个透彻清明。
迷楼里渐渐没有人了。
从睡着的状态到醒转的状态,朱厌分辨得无比清楚,因为直接省略了一段半梦半醒之间的过程。
可是不做梦,也不见睡得香甜。
醒来的时候迷迷茫茫看不见天日,周围莫可名状的魂魄们骚乱成一团,见朱厌醒转,几乎贴在鼻尖的半透明的脸迅速闪了回去,是个朱厌认识的小太监。
被爸爸一剑剁下了头的那个。
他轻蔑地看着朱厌,他那张面孔诚惶诚恐了一辈子从没用过的表情,带着一种拙劣的模仿感望定朱厌。他站在一大群鬼的最前方,相信自己有领导他们的权力--只有他,才是直接因为朱厌而死的。
你是朱厌?
他捏拿着腔调学他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们说话,可声音还是毫无进步地阴阳不分。
哈哈--你是个皇帝的妖怪儿子!
那许多鬼齐齐附和地笑了起来。
笑朱厌的身份,笑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半妖孽,一半皇子,最高贵的血统种下异端的种子,本身就成了一场宝像庄严的闹剧。
朱厌低头看看自己满身不安分的眼,不知道该如何难过。
如果自己只是一只妖怪而已,单纯的朱厌,他们一定不会笑话自己了--朱厌不能放弃自己的身份,他要爸爸,爸爸这个词汇从薄薄两片唇间迸出来,金壁辉煌的夺目。
小太监的头被他搁在脖子上,一得意地笑就岌岌可危,不得不用双手时不时扶正。
你爸爸要死了。
什么?
后颈的眼蓦地瞪起,轻飘飘的虚无感笼罩全身。数道金青色的光芒翕动,身后围着的团团鬼魅纷纷躲闪。
你--爸爸--要死了--
谁说的?
朱厌扑上去想捉住小太监,把他摇摇欲坠的脑袋一脚从身体上踹下来。可他伶俐地一缩身子,左手扶着头躲开了。
然后从身后揪出一只老鬼来--他说的。
那只鬼身穿着看不出来颜色的长衫,摇头晃脑地蹒跚出鬼群。他胸口被凶器剖开了巨大的扣子,刀锋看起来很钝,于是碎骨头渣子纷纷黏连在翻卷开的皮肉上,行动的时候便洒落下来,混合着干涸了的乌黑血块。
虽然胸膛里的心早已停止了跳动,但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看起来依然很有光泽。
他的心玲珑的样子,朱厌盯着他的伤口--
你是算命先生?
老鬼自得地捋了捋七零八落的胡须,老夫便是人称东方第一神算的......
小太监尖锐的声音呼啸着打断了他的话--老鬼你都死了多久了,少翻陈年旧账,你不是也没算出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吗?说罢小心地瞥了一眼朱厌,又缩回道其它鬼身后去。
可是当今圣上--神算大人一脸遗老遗少的感伤,摇摇对着东方做了个揖--死期恐怕就在今日了,依老夫拙见,日过当午西沉之际,必有血光之灾,龙身折断血污天宇,命理前生定......
朱厌呆呆站在屋子终于,迷楼早已荒废殆尽,再也没有什么小宫女小太监看着门口阻止朱厌外出。
可朱厌依然没有走出过这房间一步,因为根本不知道可以去哪。
爸爸--朱厌轻捷地跑了出去,站在层层屋檐绮丽的雕花上眺望,指尖东北角原本茂盛的金光已几乎微不可见。
爸爸......
飞身向东边扑去。
一路上看见了无数的尸首,它们的魂魄哀哀欲绝得操着家乡的腔调为自己哭泣,客死江南,何时才能魂归故里?
若听见骂爸爸的声音,朱厌旧从它的身后飞起一脚。
踢得那些个鬼骨碌碌满地乱爬。
它们都会在回过神来之后指着朱厌的背影大叫--啊,快来看啊,有妖怪,看哪看那,朱厌......朱厌......
朱厌。
为何要执着地留恋人间。
一个白色的身影远远缀在朱厌身后,青糁糁的光头反映着彤云下惨淡的日色。
他皱着眉穿行于零乱的死人堆,不时用金色的禅杖重重把那些尖叫着的灵魂敲昏过去,俊秀的面容写满了不耐烦--奶奶的,死都死了,嚎什么丧!
17
朱厌知道法海跟在自己身后。
无暇顾及。
虽然幼时那和尚手掌的温度还牢牢贴在额角,但明明也感觉到身后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杀气。
这个人不怀好意。
可是朱厌心里只有爸爸爸爸爸爸。
终于奔到了那扇窗。
窗上雕的龙腾四海升平图案里挤满了灰尘,伸手一抹,便是一溜乌木原本的颜色露出来。
朱厌看见了--爸爸。
依然是那么好看的爸爸。
他身上的睡袍白得发青,怵目地在黑压压的屋子中撕开一道伤口,从里面汩汩散发出令人迷醉的甜香,盖过了弥漫整间房子的霉烂气味。
明黄的腰带上挂着那颗紫色的玉珠。
朱厌记得每一次见到爸爸的时候,爸爸都佩着这枚玉,远远看去,上面雕工精致的龙似乎要哀怨地游开去,却被珠子的灵光束稳--妖异的紫色光芒。
绝非凡品。
隋珠。
爸爸......朱厌的口里含着这两个亲切的字,却没有办法说出口,爸爸不喜欢自己这是清清楚楚的事实--他每次出现在朱厌面前,都是提着剑的。
剑如秋水明,剑尖灵蛇吐信一般缠上朱厌的身体。
可是朱厌还是喜欢,爸爸。
爸爸的手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执住笔的时候一定异常漂亮--朱厌忽然想到妈妈每每解开衣襟的时候眼角斜斜飞过的一抹陶醉--那样的一双手抽开云肩的丝带,听着丝绸与皮肤两相缠绵的瞬间,是多么惊艳。
他是--爸爸。
四周刀兵嘈杂在这屋子前止步,因为这个男人。
朱厌几乎有些骄傲,这是朱厌的爸爸啊。
他在一面铜鉴前驻足,伸出右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脖颈,顿住。仿佛在凝神细听血管里一下一下的律动,像步履踏过千幢万户的迷楼地面。
这大好的头颅,谁--
将斩之?
笑意无声地蔓延了整张面孔,顺着唇边深刻的法令纹一点点滴了下来,疯狂,却又美若天仙。
杂乱的脚步声铺满了朱厌的耳膜。
琳琅满耳的是重甲相擦的声音,像猫爪挠过檀木,令人毛骨悚然。朱厌看见那群黑乎乎的男人卷着血腥汗臭包围了爸爸,他的白衣被周遭空气的流变扬起,凄厉如鬼。
纷纷的冤魂也围拢过来,却不敢靠近。
他们都不敢接近他,他的身体散发出金色怵目的威严。
他就那么微微笑着,看着那个银甲金剑的男人步步相逼,迫在眉睫。
伸手指向他的鼻尖。
眼里全是讥诮。
宇文......你终于来杀我了--
指尖笃定,其余的四指微屈,若即若离空着的手掌藏着凌乱不可测的纹路,手背的青筋隐约。那只手白皙得满是柔情--仿佛正在折断一截杨柳枝。
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
生离死别,都是离别。
朱厌远远地立在窗台上,没有人注意到错综的棂纹后青芒一闪,那是他后颈的眼倏忽开阖。
心里一紧--这只眼是能预知生死的。
爸爸......
他的腰肢瘦,白袍,白袖,白色的脸,依然不可一世地笑着--宇文,你真是一个遵守诺言的......男人--
呛啷--
那个被称作宇文的男人剑出鞘。扬眉。挥臂。
鲜艳的红色液体呼啸而出,迷乱了每一个人的双眼。
像浓得化不开的夜雾,又像阴郁绵延了数年之久的狼烟--不过,那,是红色,的。红色的,这世上最高贵的血统,之一,肆无忌惮地织成一幅柔软的纱画。
爸爸--朱厌终于拉开了窗,卷起一团情侣的觳纹飞向他。
但他的神情依然高不可攀。
双颊的嫣红迅速消褪下去--朱厌可以看见他的魂魄慢慢从身体里立了起来,瞥了朱厌一眼,又望向那个握着金剑的男人。
宇文。
他的神色安详的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朱厌忽然觉得小眼睛们都恼怒地皱起来,四围的刀枪剑戟纷纷亮出刃来,指着朱厌的脊背。
朱厌把爸爸腰间挂着的紫色珠子小心地拆了下来,墨色的丝线上沾染了血迹,握在手里湿濡的,粘稠的,带着新鲜血液的扑鼻甜香。
身后的金属泛着凌乱的杀气。
愚蠢的人......朱厌睁大了所有的眼睛,不言不语地胡乱扫视周遭的一切,黑白分明的眸子从额角手背上纷纷然破土而出。
惊起一场骚乱。
他们手中的杀人利器像暮春花朵,落了满地。
朱厌趁机飞身上了房梁。
扭头时正对上宇文的目光,他随即慌忙颔首,似乎也不敢面对朱厌的目光,低下身躯又恢复了干劲利落,跪在爸爸身畔的宇文从靴子里拔出浅铜色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他的头颅。
动作轻柔得像为情人剥下轻纱的霓裳。
朱厌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不会哭,他见过人们咸咸的从眼里滑落的液体--那叫做眼泪。朱厌知道还有一种妖怪是会哭的,他们的眼泪会化成海上的珍珠。
可是朱厌不会哭,伤心欲绝,只能张开嘴,哑哑地清一清喉咙。
嗓子眼里像鲠了一块软骨,噎得朱厌喘不过气来。
爸爸......
身边多了一条人影,半透明的,是--爸爸。他同朱厌一道坐在绘满了金色蛟龙的梁上,垂下两条腿,但他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转过眼来,对朱厌绽开笑容。
爸爸--他的笑容是午夜里疯长的诡异植物,枝蔓斜出地缠住朱厌的心,死死包裹住。
几乎不能呼吸。
朱厌的唇不自觉地紧紧闭起,那个男人的魂灵伸出依然苍白遒劲的手,指尖在空中虚拟地抚摸了一下朱厌的面颊,他无法触到这个孩子,他也从未触摸过这个孩子。
他虽然张满了眼睛,但他的眉眼唇鬓满是他的痕迹,不论如何也不能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
他是朱厌。
朕的皇儿,朱厌。
朱厌伸出手去,隔着稀薄的一层空气,掌中闪出一道妖红,爸爸的指尖隐在红光里,一点一点的,像融入水池的墨滴,化了进去。
终于凝成一颗红色的小球,柔韧地卧在手中。
伸过脸去,浅吻一下。
这是爸爸。
塞进妈妈细细缝好的湖青色荷包里,妥帖地贴着脖颈胸前的皮肤,收进前襟。
荷包上绣着万字流云的图案笼上红色光芒。
终于缓缓地,缓缓平息下去。
18
朱厌一直安静地坐在房梁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人把爸爸的尸体搬来弄去,换衾装裹。死去的肢体很快变得僵直,负责把尸身塞进素白绸衣去的兵士努力了半天之后很是恼火,喀嚓一下就把臂骨揪断,再放进去揪顺畅很多。
力气真大啊。朱厌想。
没有了头的尸体看起来很陌生,裹着素色的布,显得浮肿呆滞。
朱厌的爸爸不是这个样子的,朱厌的爸爸美貌,风流,狠毒,放荡,朱厌的爸爸在朱厌的荷包里。
朱厌按了按胸口,那颗红色的珠子硌得骨头生疼,多么好,爸爸一直在这里。
朱厌笑了一下,回过头就看见法海坐在旁边,如爸爸一般晃着双腿坐在梁上,漂亮的五官甚至藏着一点哀愁。
法海叹了口气,伸出手触摸朱厌的面颊,手指很暖。
然后法海说宇文化及这直娘贼,真没品味,杀人也不能杀好看一点。
朱厌差点从梁上栽下去。
朱厌,我该杀死你,还是封了你呢?
好了,故事讲完啦。朱厌跳下秋千,向门外等着的萧琰走去。
喂--
朱厌回头看着叉手叉脚挂在秋千上的小朋友夏芜,他茶色的头发在夕阳下显得很温暖。夏芜跳下来的时候衣服被秋千绊住的样子有点傻,让朱厌不由得笑了笑。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法海有没有杀死朱厌啊。
笨蛋啊你。
夏芜说,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嗯?朱厌愣了一下,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夏芜认真地跑过来,凑在朱厌耳边说放心吧,妖怪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老师的。人的气息离得太近,让朱厌有些战栗,耳朵痒痒的,脖子上的眼睛几乎忍不住要冒出端倪来。
好在夏芜很快又跳开了,嚷嚷着说妈妈来接我了,还不忘回过头来朝朱厌挥了挥手,朱厌再见~
再--见--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对朱厌说这句话。
朱厌觉得这近乎于一种承诺。
"再见",本身就有种稳妥的味道。朱厌过惯了不稳妥的生活,没有人对他说再见,倒是很多人再也不见。
朱厌低头想了想,忽然愉快地笑,用力挥手大声叫再见,夏芜再见~
可惜夏芜已经走远。小脑袋都缩进夏芜妈妈的车里去。
夏芜的妈妈是个单身女人,所以夏芜没有爸爸。
朱厌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有人没有爸爸,有人有一个爸爸,而朱厌......其实朱厌有三个爸爸。是不是爸爸比较多能够比较幸福呢?
朱厌向他的萧琰爸爸跑去。
爸爸,如果花仙子是妖怪,你还喜不喜欢他?
妖怪啊......萧琰眯起眼睛笑,如果是只好看的妖怪的话......萧琰拉着朱厌的手在菜场的阿姨大妈们中间穿梭。
朱厌抬起脸看着萧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疑虑,如果不好看呢?如果满身都是眼睛呢?
眼睛?萧琰皱眉,揉揉朱厌的头发,你这小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哪有满身眼睛的妖怪。
假如呢?
呃......如果他把眼睛都闭起来的话......萧琰叹了口气,他是个男人我都喜欢了,何况妖怪。这青菜怎么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