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吟秋冷不防有些脸红,不自在地转开头,低声唤了声:"雁,雁寒。"
"嗯,"蔺雁寒故做正经地点点头,说:"雁雁寒这个名字的确不错,改天我去改个姓好了。"
卓吟秋掌不住笑了起来,没料到他竟如此会耍宝,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那些的拘束一下就没有了,又恢复成那个洒脱不羁的卓吟秋,清清亮亮地叫了声:"雁寒。"
"这一声才象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嘛。"笑意染上了蔺雁寒的眼角眉梢,此刻他的笑容如阳光一般的光耀照人,让见者都忍不住随之心喜。
"雁寒,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卓吟秋发现果然叫名字比叫先生来的顺口的多。
"谢我?为什么呢?"蔺雁寒扬起了眉。
"为了清秋哥哥,为了那篇情之一字,至此而尽的悼文。有你这样的知音,清秋一生可算得有幸。"卓吟秋目中隐隐含着泪光。 〖自〗
蔺雁寒敛起了笑容,沉默少许,才缓缓说道:"是清秋的痴狂才当得起那样的绝艳之笔,知已之文只为知音作,有幸的人不只是清秋一人。"
看着他略显寂寞的侧面,吟秋的心有些隐隐的刺痛,是为了谁?他不是很明白,为了清秋吗?为了他错过了这样一名知音;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心心念念不忘的人用这样无可替代,无可追回的语气谈论着哥哥,那个深情执着的清秋。他的知己终究不是自己,思及此,他胸口郁闷地几乎要流出眼泪。忍不住冲口问道:"若是我死了,雁寒是否还能为我做出这样一篇文章?"
蔺雁寒神色一凛,骤然握紧了卓吟秋的手臂,十分缓慢却非常清晰地说道:"不会,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再写出那样的文章。记住,吟秋,以后不许再问我这样的问题。"
他那充满寒意的目光让卓吟秋如同数九寒天浸身于冰水之中,终究是自己的奢望了,不是吗?他的眼里,心里有的是清秋。自己对他的意义不过是清秋的弟弟而已。
轻叹一声,蔺雁寒松开了手,眼中的寒意也尽数散去,淡淡地笑道:"夜了,吟秋你不必送我了,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有白天的堂会呢。"
"嗯。"卓吟秋有些神不守舍地应了声,停住了脚步。
见他的神情,蔺雁寒知道他并不能理解自己话中的意思,那样的伤心泣血之作,一生遇到一次难道还不接受教训吗?但他也不准备现在就解释给卓吟秋听,只是笑笑看他转身走回巷中,直到看他走进家门才缓步离开。
卓吟秋闷闷地回转郭师傅处,一进门就被谢瑞春拉住,只见他兴奋得只差没有跳起来,连声道:"小秋,小秋,你可知道这蔺先生是何等人物吗?我竟没有想到会是他。"
"怎么?你也想到了吗?"卓吟秋只奇怪他怎么现在才想到,那时尚在幼年的自己就如此清晰的记得他那俊逸的容颜,谢师兄却好象从未见过他似的。
"咦?想到什么?"谢瑞春却奇怪的反问。
卓吟秋受不了地答道:"他不正是当年红衣为清秋长歌悼词的人吗?"
"什么!?那人是他吗?"谢瑞春一惊,回头看向郭师傅
郭师傅叹了口气,点点头,这是前生的缘吗?那时还不满五岁的吟秋竟如此清晰的记得那少年的容颜。
"你既然没有认出来,那你刚刚那么兴奋干什么?"卓吟秋奇怪地问道。
谢瑞春立刻抛开了刚刚的疑问,以极崇拜的口吻说:"小秋,你可知道你最爱的那部戏,那个《双枪会》是谁写的吗?"
"难道正是雁寒写的吗?"这次轮到卓吟秋不能自已了。那难怪得师兄如此兴奋了,三年前,那部《双枪会》才一出世便引得世人倾倒不已,而唱这出戏的凤祥班的风、程两位老板更是成为梨园的奇迹,所到之处,万户空巷,争相一睹。
不同于其他戏文,它通篇竟没有一个旦角,又不是普通的武戏只能靠精彩的打斗来吸引人。虽然是场武戏,但一个情字贯穿其中,手足之情,朋友之义,家国之爱,词藻惊人。
壮烈处让人见大漠落日,长缨在手,英雄当关,胡骑莫敌;
委婉处却又有维扬吹柳,长桥月明,悠悠子衿,与君同行。
尤其是风老板所做的凤五一角,武可威慑三关,凤旗一出,胡骑闻风而去;文可才惊江南,冠盖京华,他却风流独占。至情中他可弃荣华,走风尘,为情义远离皇位之争;至义处他可临危受命,远征塞外,护卫家国。至忠时,他终身未婚以此明志,辅佐幼主开创大业。
更为惊人的是此戏中,凤五与其齐名的银枪将萧天之间的情愫暧昧,可醉卧沙场,可长歌江南,可灵犀相通,可生死相许。终生未吐一句情语,却在凤五先行之后,泣血而言,双枪折翼,天亦无法独存。三年后病死边关,凤五之枪再未离身。双枪之名,扬于天下,谁能解眉目间惆怅万种。
凤翔九天,今生家国忠义相绊,来生再与君纵马天涯!
此戏一出,不知有多少人痴迷沉醉,虽有断袖之疑,引得些酸丁腐儒拿些圣人言,祖宗法来诋毁不已,然此戏文采着实惊人,连宫中也有闻名,终抵不住诱惑,一年前凤祥班进宫贺寿,《双枪会》正是他们的压轴,现下京中无人不会哼上几句戏文。此戏的神秘作者,也因此成为梨园的神话,多少人期待他再有这样惊艳文章出世,再造凤祥班的奇迹。
但细细一想,卓吟秋也不奇怪了,那年清秋去世之时,雁寒也不过十四五岁,那时的文才已经让状元叹服,情之一字,在他的手中更是有生花妙笔,惹得人魂萦梦牵。
"那他这次是要将《双枪会》给我们唱吗?"卓吟秋有些奇怪,虽然说作为这本戏的写作者,有权利处理戏文的归属,但风、程两位老板名满京华,如日中天。这出戏就算交给别的班子也难压过他们去。郭师傅应该不会不明白这样的事。
"不是,是个新本子,京里半年前就有话传出来了,说是蔺先生写成了个新本子,大概也只给几个老行家看了半本,看过的人都说毫不逊色于《双枪会》,只是不知道将花落谁家。"郭师傅十分兴奋,"这次如果他能将这本戏交给我们,那福瑞班也就出头了。小秋,我看那蔺先生对你也十分地有好感,你可要多加把劲。以后福瑞班的前途可就看此一举了。"
卓吟秋忽然感到一阵烦躁,当场冲口而出:"加把劲?!要我怎么加把劲?难不成我立马儿拉了那蔺先生说,只要先生把戏本给我们班,我卓吟秋就任您怎么玩都行,包君满意,不然还可以再搭上个我师兄。"
他这一通话吼得郭师傅和谢瑞春都愣了愣,他虽然平时行为不羁没少挨郭师傅骂,但对郭师傅还是尊重的很,今天竟象吃了炸药似的,不顾长幼上下的乱吼。刚刚看他还好好儿的,温顺的象头羊,怎么这会成了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就算这样,人家稀罕吗?人家蔺先生稀罕的是清秋,想看的是清秋,对我有好感?不过是因为我是清秋的弟弟,有清秋的影子,我卓吟秋是块什么料?能让他蔺先生看在眼里。师傅,您别做梦了,等人家叙够了旧,寻够了梦,拍拍屁股立马儿会走人,那本子就算施舍给我们,也红不了。因为我是卓吟秋,是吟秋!"
吼完,他转身跑出院门。没个目标地乱走,高高地仰着头,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有什么稀罕的,他卓吟秋多的是人喜欢,多的是人捧,稀罕你个书生吗?要喜欢清秋就喜欢去,最好去给他陪葬,你怎么还活着呀!清秋都没了那么多年,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干嘛还一副非清秋不足以让你动心的模样。
一路乱闯,又闯回先前喝花酒的沁芳阁,那几个纨绔子弟正好还没散席。见他又回来了,越发有了兴致,高声叫着换了一席酒菜,叫了几个姑娘,又吆五喝六地闹开来了。
吟秋平时闹归闹,笑归笑,总是有三分的警醒儿在,加上他人又机敏,酒过三巡,有些不支的时候便想法儿全身而退了。
但今日他是一意的买醉来的,笑得没个形状,酒气一冲,脸粉里透着红,醉眼迷离,平时台上也没有的媚态也显出来了,袖子撸了起来,领口开了三、两个扣子,白细的颈子也染上一抹的红晕。看得让人心痒地恨不能立马儿地咬上一口。
想那几个纨绔子弟有几个是安了良心的东西,平日里看得见吃不着,早就心猿意马的,见这等的美景,心里的馋虫哪里还能耐得住。恨不能当场抱了这等的佳人上了床消消火去。
当场几个人挤眉弄眼的,搂搂腰,握握手,吃了不少的豆腐。碍着他是大金主宋金魁看中的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抢人。
那宋金魁是个二世祖,家里七八个粮店,五个布庄,又加上有些船只,靠着运河年年南北走上两趟也赚得盆满瓢溢的,正是一等一的爱色采花,男女不忌的土霸王。
他看上卓吟秋也不一天两天,前些日子金丝攒珠的行头也打了一套,才得了卓吟秋今日的赴宴,没料到,酒不过三巡,便被卓吟秋找个因头给走了,心里还跟猫挠的似的,泄不掉火。可人算不如天算的,这绝顶的佳人又自己送上门来,象不要命似的喝酒。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嘛。
使了使眼色,那手下的小厮早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是等不及回家了。那小厮退出了花厅,摸了大锭的银子,叫了龟公来,让他准备个僻静点的房间,今晚可就要一逞所愿了。
吟秋自己还只是不觉,只将别人灌来的酒一杯杯地送下肚,愁酒最易醉,哪里来禁得起他如此的喝法。没半个时辰,人已经醉得软在席上,人事不知了。
直乐得那宋金魁嘴都快咧成三瓣了,一把抗起吟秋的身子,便要进房去。
那几个小子倒是不依了,嘟嘟囔囔地直嚷着不能让他一人独占了好事。他吃肉,可也得分一碗汤给他们喝喝。
宋金魁看上卓吟秋也不是看上他的戏,只觉得是个精致的玩意儿,非上弄上手玩玩不可。至于玩好之后怎么办他也是不在乎的,不过是个戏子,又不是自己的老婆,只要第一次是自己的了,尝个新鲜,那以后别人想玩就扔给他们又如何呢。
当场便极四海地承诺,等他泄了火,就由他们随意玩。是群上也好,是轮上也好,就算玩出了人命,他宋金魁也一力担承。
那些坏小子自然乐得屁颠屁颠地,一边猥笑着讲些荤笑话打趣宋金魁的猴急,一边叫了酒慢慢地喝等着分一碗残羹。 〖自〗
可怜,卓吟秋人醉得云里雾里,口中只喃喃叫着"雁寒"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已经陷身于这肮脏的圈套里,到了明日,便是有命再看到太阳,只怕也被糟蹋地残败不堪,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
正是,玉龙醉卧陷牢笼,谁挡狂雨护残红。
"哼,你也别替他挡着,又是那些纨绔子弟找了去喝花酒吧。"郭师傅没好气地说,回过头又是一脸笑意对那先生道:"蔺先生,劳您驾久等了。"
"没关系,自古佳人皆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蔺先生一派的风清云淡,"不怕谢老板恼,行里有句老话,十年一生,百年一旦,这班子是不是顶尖还是要看旦角的。如今这本子是不是交福瑞班还是要看卓老板的能耐的。"
谢瑞春这才明白了,这不是讲戏的先生而是写戏的先生,难怪师傅如此的尊重他,要知道,若能独家演出个出彩的戏文,福瑞班立刻可以和京里那些顶尖的班子相提并论了。对唱戏的人而言,好的戏本能让人一步登天,甚至比命还重要。
郭师傅的脸沉了下去,长叹一声说道:"唉,十年一生,百年一旦,我活了这六十几年在我手里教出来的孩子不知多少,不是我自夸,这百年一遇的旦角,我倒教出了两个,清秋和吟秋都是资质绝佳的孩子,清秋心太痴,痴在戏里也痴在情里,痴得太深了,也就走不出来了,这样的孩子世上留不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吟秋和他哥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扮相,唱功,舞功是没话说的,可惜这孩子却是个没有心的,戏唱得有形无韵,蔺先生,他的戏您也看几个月了,我也不瞒您,这孩子就是这个毛病,若您看他还有可造之处,盼您成全了他,把他调教出来。若您觉得他是一把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敢勉强您,您再看看其他班子去。"
〖自〗蔺先生低头喝了口茶,目光黯了黯,一时无语,忆起那阙血溅玉风堂的绝唱仿佛仍在眼前。宛转蛾眉为君死,那份执着刚烈让人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看。
不知何时,卓吟秋已经站在厅门前,他目光凝固在蔺先生身上,
那年清秋出殡时,漫天的飞雪,稚龄的自己只记得满目的缟素,那个会抱着自己,轻声细语唱着戏文的哥哥安静地躺在黑色的匣子里,冰冷而陌生。
灵车停住,抬头惊见红衣的少年拦在灵前,手中一迭血稿在火中化蝶而去,那清俊少年漫声而歌,声声泣血,情长神伤,焚罢哭罢便飘然而去,竟似谪仙人物一般,那清艳绝伦的悼词被当年的状元公谓为:"情之一字,至此而尽",那使多少文人投笔愧容的文字传抄四方,成就了一则梨园的传奇,清秋之事终不至湮灭。
多少次为清秋安慰,他一生悲苦,但起码有人知他,怜他,尘世终有他的知已在的。多少次为清秋不值,竟与这样的知已错过,而将一生情爱轻抛给那轻薄子弟。
每每的脑海中总掠过那披发红衣的少年清歌漫吟的样子,便看不得那些酸腐儒生自许风流的样子,总觉得他们凭白玷污了"书生"二字,辜负了那千古的风流。
原以为那人只能作为梦中的幻象存在了,而如今那幻象竟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发束起了,烈烈的红色换成了清淡的月白,只是那眉眼中的邪魅还似那时的少年清狂。
第二章
烛光摇影,红罗绡帐。
宋金魁一路连拖带扛地将卓吟秋弄进房中。
经过回廊,一阵夜风吹过,卓吟秋吐了一路,人倒有了三分的清醒。虽然仍是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但也知道有些不妥。
待到了房里,宋金魁将他放到了床上,一双手就急吼吼地忙着扯去卓吟秋和他自己的衣衫。这时卓吟秋才想起了挣扎,可本就酒醉,浑身无力,再加上宋金魁一个莽汉又是欲火焚身之际,他哪里能挣得起来,反是身体的扭动欲发地刺激宋金魁的欲望,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衣服撕了下来,口里"心肝儿,宝贝"的乱叫。
卓吟秋眼前一阵发黑,只恨不能当场死了,不再受这样的屈辱。他今日本身就因蔺雁寒之对自己颇为心灰,才一任买醉的,岂料更把自己送上这样的绝境,便是死了也是如此的肮脏。怎不让他心胆俱裂。只愿从没有在这世上走过。
宋金魁一张喷着酒臭的嘴直直地拱了上来,卓吟秋拼了命地扭开脸,不愿让他落在自己的唇上,宋金魁趁着酒兴,不管哪里一阵乱亲,直惹得卓吟秋呕吐不止。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雁寒的名字在他心里叫了千遍万遍,只是哽咽地无法出声。他已经不配再叫出这个名字了呀,这个他想了十二年,盼了十二年,爱了十二年的人啊,今日才见竟是永别。
当下他狠狠心,正待咬舌寻个了断。就听得门外一阵急急的拍门声。
那宋金魁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停,怎奈何那拍门声越来越急,大有再不开门要砸进来的势头。他只得骂骂咧咧从卓吟秋身上撑起来,光着个身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沁芳阁的老板鸨母花姑,她一脸无奈地笑道:"宋爷,咱们小本经营禁不起风雨,您就多体谅了。"说罢,一侧身,上来两个院里的保镖,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揪出了门去。
宋金魁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赤条条地让人给拎到院子里了。猛回过神,就破口大骂,直要冲进去继续他的好事。
花姑身后转出两个白衫的青年男子,一个冷冷地,那眼光好象就能在三伏天把人冻个半死,另一个却微微地笑,慢悠悠地说道:"宋爷,我劝您呀,自己想个法儿熄熄火,回去算算自己家的祖坟买好了没,不要落泊到以后连个葬身之地没了就比较凄凉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