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男————悠雨

　　事到如今，惟一能救卓文靖的人，也只有何茜而已了。
　　忐忑地按下拨号键，不一会儿，何茜居然接听了！
　　卓新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用发抖的声音把情况对何茜讲了一遍。他语速很快，几乎没有停顿，因为很怕何茜会突然切断电话。
　　但奇怪的是，电话另一边一直沉默着，何茜既没有响应，但也没有切断，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卓新说完所有该说的话，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几秒锺尴尬的沉默后，何茜才问了一句：「你在什么地方？」
　　卓新和叶真对望一眼，急忙把糕点屋的地址报了出来。
　　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和答复，电话被切断。
　　听着耳边长长的忙音，卓新关上手机，放在桌上，不安地问叶真：「她会来么？」
　　叶真摇摇头，他无法猜测何茜的想法和做法。但既然问了地址，应该是打算来一趟吧？
　　果然，傍晚时分，一个围着围巾带着墨镜的长发美女，走进了糕点屋。
　　卓新和叶真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已经等候多时。
　　何茜向他们走来，一声不吭地在他们对面坐下。
　　卓新和叶真显得有些局促，对望了几眼后，叶真开口道：「现在只有你能帮他……」
　　话未说完，就被何茜的一声冷笑打断：「当初我那样挽留他，他还是走了。
　　「但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你！」卓新插嘴。
　　何茜冷笑着，不置可否。
　　叶真拉住有些冲动的卓新，对何茜说：「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原谅？如果你们知道他对我做的事情，就不会叫我原谅他！」
　　何茜气得发抖，一把摘下墨镜！
　　她的眼角，接近太阳穴的位置，可以看见淡淡的瘀伤。
　　在卓新和叶真诧异的目光中，何茜慢慢解下那条围巾，拨开挡在耳边的头发，露出完整的脸庞。
　　卓新直到这时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带着围巾和墨镜，原来她的右脸上残留着一块指肚大小的瘀青！
　　虽然伤痕已经很淡，但出现在何茜美丽的脸上却显得特别刺眼突兀。
　　这个……难道是卓文靖打的？
　　何茜和卓文靖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而这瘀伤居然留了这么久还没有完全消退，实在不敢想象，当初卓文靖究竟下了怎样地狠手！也难怪何茜不肯原谅他。
　　想起那天晚上，何茜还亲自把开庭传单带给卓文靖……
　　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见卓文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卓文靖绝情离开？
　　对于一个美丽的女人来说，伤害了她的容貌就是伤害她的自尊。
　　「从来没有人敢打我，」何茜重新带好围巾和墨镜，咬牙切齿地说，「但是他敢，而且还是打我的脸！为了你……」扭头瞪着卓新，「他居然为了你打我的脸！」
　　何茜竭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哭出来。
　　从她哽咽的声音中，卓新仿佛看见了鲜血淋淋的画面。
　　何茜恼怒地低吼：「我有哪点对不起你？！我收养了你，但你去勾引我丈夫！我只不过是撵走你，把你交给其它人，他居然为了这个打我？」
　　「但是你制造车祸、制造诬告案就是对的吗？」叶真当然帮卓新讲话。
　　「这些不过是小教训！」何茜狠狠地说，「是他逼我的！如果他向我低头的话，我不会这样！」
　　「这不过是你为自己找的借口！」叶真也火了起来。
　　「即使是借口又怎样？」何茜再也谈不下去，起身道，「总而言之，除非他先向我低头，不然我不可能原谅他！他要为他对我做的一切负责，他要为他对我造成的伤害负责！」
　　撂下这句话，何茜转身想走。
　　「等等！」卓新不顾叶真阻止冲上前去，「难道你特意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话？难道你真的不担心、不爱他了么？你救救他吧，不然他会死的……」
　　何茜冷笑说：「我只是来看他的报应而已！他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
　　「你救救他……」卓新跪了下来，「我求求你救救他……」
　　叶真想把卓新拉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卓新的身子缩成一团，执着地求着何茜。
　　何茜的喉咙哽了哽，吸了好几口气，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卓新一直不敢抬头，不敢看她离开的背影。他甚至希望她会突然回来，但是……无论怎样等待，何茜还是没有回头。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彻底的绝望之中，卓新被叶真抱入怀中。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是眼眶干涩得没有半滴泪水……
　　如果连何茜也不肯帮忙的话，还能去求谁呢？还有谁会救卓文靖呢？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那样堕落？那样静静死去？
　　「不是叫你不要来了么？」
　　卓文靖坐在光线最暗的地方。甚至没有抬头，就知道站在楼梯边的人是卓新。时间已经很晚，大概是午夜。卓新向卓文靖走来，见他依然穿得很薄，就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本以为卓文靖会拒绝，但却没有，他只是有些吃惊地望了卓新一会儿，目光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问：「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语气似乎期待着什么。
　　也许期待着卓新说喜欢他，也许期待着卓新说选择他，也许期待着卓新说他对他的感情不是父亲、不是同情，而是爱……但是，卓新却没有这样回答，只轻声反问道：「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去？」
　　卓文靖失望地冷笑一声，不答。
　　「你要怎样才肯回去？怎样才肯振作？」卓新不死心地又问。
　　「无法画画的生命对我来说是多余的。」卓文靖说，「我只想静静坐在这里，只想继续画下去……在我还能画的时候，不停地画下去，直到完成这副熏衣草，直到再也无法画画那天为止……」
　　「不要吸毒好不好？」
　　「不行。因为只有毒品才可以让我看到花田。」
　　「不要吸毒了……好不好？」卓新抱住了他，流泪哀求着，「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完成这幅画为止……等你完成这幅画，我们再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卓文靖不回答，他似乎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他在卓新怀中闭上眼睛，这几天他已非常疲惫。地板上散落着各种颜料，还有酒瓶，那副没有完成的巨画散发着震慑人心的魅力。
　　树林挡去月光，四处黑暗笼罩。
　　随后，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大概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就这样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几声雷鸣！
　　巨大的震响，仿佛连房子都跟着摇撼起来。
　　卓新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刺眼的闪电划破天空！在窗口闪烁不停！地板被电光照得一阵明、一阵暗，那副绘在地板上的熏衣草图，也随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这时卓文靖也醒了，惊坐起来，把卓新抱在怀里。
　　雷声越来越大，电光越来越强。
　　突然一道闪电击中树干，霎时火光窜起，一片红光，燃烧的树干向废宅倒下！
　　一声『轰隆』的巨响，树干从窗口倒入，飞溅的火焰窜进房间。
　　卓新眼中瞬间被火焰映红，『劈啪』的燃烧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瞬。
　　地板上满是酒瓶，不知道流了多少酒精，被火焰一点全都燃了起来。房子又是木制的，加上早已腐朽，更加易燃。
　　甚至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已经被大火包围。
　　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就像做梦一样。
　　卓文靖和卓新都只是张大嘴望着越来越旺的火焰，望着越来越高的火舌将他们包围，吞噬着这极其有限的空间！
　　「不，」终于反应过来的卓文靖口中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不……」
　　「快跑。」卓新拉起卓文靖想向外冲，但刚站起来，脚下地板就传来一阵惊悚的『吱呀』声。前路已被火焰吞没，在熊熊的火光之中，卓新甚至看不清楼梯在什么地方──无路可逃。
　　「不……」卓文靖双眼圆鼓鼓地睁着，瞳孔中映着凶猛的火焰，所有恐惧汇聚在一起，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不，我的画！我的画！」
　　卓新这才发现，原本绘制在地板上的那副熏衣草正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
　　「不──我的画！」
　　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卓文靖担心的竟然是画，而不是命。这让卓新感到不可思议。
　　「快逃！快逃呀！」
　　他想把卓文靖从地上拉起，但无论怎样用劲都是徒劳。
　　对方已经崩溃，望着消失在火舌之中最后的作品，被绝望打击得快要崩溃。
　　「快逃呀……」再不走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卓新擦去眼眶中的泪水，环视有限的空间。浓烟向他袭来，呛得他和卓文靖都剧烈咳嗽起来。双眼也被火光和烟雾迷住，根本睁不开。就算睁开了，看到的只有火！只有烟！根本无路可逃……难道真的要被烧死在这里？！
　　就在卓新快要绝望之时，他突然听见了叶真的声音！
　　「卓新！」叶真在楼下大喊！
　　卓新听见叶真匆忙跑上楼梯的声音。
　　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下意识地抱住卓文靖，为终于看到一线生机而庆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最恐怖的声音！──楼梯坍塌的声音！
　　同样的声音当初他被卓文靖失手推下楼梯时就听过一次，但是现在这次……更大！更轰动！
　　仿佛是整个楼梯都坍陷下去！
　　他听见的那声『轰隆』巨响，甚至盖过了天空的雷鸣！
　　「不……」身体就这样软了下去，双腿失去站立的勇气和力量……
　　「卓新！你在不在上面？」
　　叶真的喊声隔着重重火焰，仿佛越来越远。而且这声音，似乎也是在竭力忍耐痛苦的状况下发出的。就在刚才叶真想冲上楼时，通向二楼的楼梯突然塌陷，烂成一块块的木板。叶真随着楼梯碎片摔落下来，全身好像碎掉似的阵阵刺痛。
　　「完了……」
　　卓新彻底绝望。如果连楼梯也碎掉的话，他们哪有活路可逃？根本无法下楼的他们，只有被大火封死在这个小小的楼层里。被浓烟熏死，被火烤死，随着这幢房子埋葬在废墟之中。
　　耳边突然传来卓文靖的笑声，他已经精神失常了。
　　「这是天意，」卓文靖抱住了卓新，发疯似的痴笑着，「要让我们死在一起……你说过你会陪着我，在这副画完成之前你会陪着我……」
　　「不，放开我。」卓新在他怀中拼命挣扎。
　　「现在画已经毁了，我们到另一个世界继续完成它……哈哈……」
　　「你疯了，放开我！」卓新双眼被浓烟呛出泪水，他对卓文靖拳打脚踢，但依然无法挣脱。
　　「不要动，小新。」卓文靖压倒卓新的身体，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丝疯癫，「你说过你要陪着我……所以不要动，我们就这样……静静被烧死好了，已经没有活路了……没有了……」
　　「不，我不要。」不要这样死去！
　　「听着，小新，」卓文靖压住卓新不停挣扎的身体，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母亲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抱住我，抱得很紧，就算锁链一样……紧紧的、紧紧的锁住了我……」
　　「放开我……」恐惧的泪水不停涌出，喉咙已经被呛得无法发声。
　　卓文靖也一边咳嗽一边说，「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把我抱得那样紧……她是想告诉我……告诉我，她很爱我，不想离开我……所以才紧紧抱住我，就像我现在这样……呵呵，但是……她还是死了……」不正常的笑声和咳嗽声交替发出，「我是不是……也快死了？哈哈……」
　　「放开我……」卓新的挣扎渐渐微弱。
　　火势越来越大，炽热的火焰仿佛已经烧到身旁，卓新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楼梯已毁，无法下楼……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紧紧抱住卓新身体的卓文靖已经放弃求生的机会，痴笑着等待死亡的降临。但是卓新不甘心这样死去……即使不甘心，但却无路可逃……在绝望和恐惧之中，他被呛得咳嗽不止，喉咙好痛，仿佛已经咳出血来……
　　卓新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卓文靖，此时的卓文靖已经被浓烟熏昏过去。
　　卓新独自在火中寻找出路，但熊熊燃烧的火焰却令他寸步难行。捂住口鼻，浓烟无处不在……呼吸困难，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头晕脑胀，每一秒都如此接近死亡……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一声：「卓新！」
　　是叶真的声音，不是从楼下传来的，而是从窗外传来。
　　扭头寻找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但眼前全是浓烟和火焰！
　　「卓新！」
　　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听见了脚步声。
　　「卓新！」
　　看见了，一个人影从火焰中走来。
　　卓新伸手想抓住他，但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也睁不开了……但耳边还不断传来叶真的喊声，只要听到这声音，就安心了……只要听见这声音，就不再害怕……
　　双腿摇摇晃晃，倒在火海之中。
　　闭眼之前，却感觉到身体被人抱起，卓新再次闻到了叶真的味道。
　　他被叶真抱走。
　　不……还有卓文靖……
　　卓新想喊，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回头想看，但大脑昏昏沉沉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模模糊糊之中，感觉到叶真带他从窗口逃走。窗外正好有一颗高大的白杨，叶真刚才就是通过这棵树从窗口爬上来的……
　　离开熊熊燃烧的大火，温度一下降低。
　　不再有浓烈的黑烟，终于又能吸入新鲜的空气……
　　「小新？小新？」
　　可是叶真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好远，越来越远……肩膀被摇动着，但意识依旧在一点点丧失……
　　──卓文靖还在里面！他还在里面！
　　很想这样尖叫，但无法开口。
　　就在意识丧失的前一秒，卓新听见了一声巨大的轰鸣。
　　仿佛是，房屋倒塌的轰鸣……
　　不！还有卓文靖！
　　然而废宅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一点点，被火光吞没……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终于迎来了熏衣草开花的季节。
　　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到处盛开着成片的熏衣草。绿色的枝叶、紫色的花朵、白色的村庄、蓝色的天空，连地中海的暖风，也混合着这馥郁清爽的芬芳。
　　杰拉德和安莉的孩子出世，是双胞胎，正好一男一女，一个是『小起司』，一个是『小芝士』。
　　那件抄袭案最后以原告撤销上诉告终。
　　巴黎一间知名美术馆举办了一场画展，展出了两张《熏衣草》。一张是卓文靖画的，一张是何茜画的。那是卓新第一次知道，原来何茜也会画画。而且画得和卓文靖不相上下。